最初，沈襄濃便極了這樣的許之洐。

他仿佛將一切都運籌帷幄，卻又邪佞不羈，似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沈襄濃暗忖，便是將許懷信給了顧念念又怎樣，左右沈襄濃是能生養的，為許之洐生一個便是了，有什麼難。

這樣想著，不免又順著許之洐的意思想了下去。建始十一年七月底，顧念念已有五個月孕，竟不知何故被姜姒推下了聽雪亭畔的荷塘中小產。

聽說那是個男胎，若生下來，便是嫡長子。若是那個孩子還在的話，如今大概已經被冊封為東宮太子了。

再后來顧念念有孕，醫也診斷腹中的是小皇子，誰知最后生下的卻是個兒，兩歲多了還不會開口說話。

想來，顧念念雖命好，但子嗣這一塊兒，終究是不行的。

沈襄濃下意識地便將眸黏在了許之洐上，怎麼甩都甩不開。

許鶴儀聞言，這才淡淡開了口，“既是家宴，便要賞舞飲酒。”

說著目落到顧念念上，“你是中宮皇后，便要有中宮皇后的氣度。去，為燕王斟酒賠罪。”

那十二旒帝王冕冠后神不明，人看不出喜怒好惡來。

顧念念瞥了一眼眾人，隨后垂下眸子便執起了尖酒樽，施施然離了席，往許之洐案前走來。

那青銅尖酒樽之上雕著最普通的云紋，但端著酒樽的人份高貴，朝服亦是比自己華麗許多。

姜姒陡然想到從芫華寢殿出來時裴昭時的話，他說，陛下要賜燕王殿下鴆酒。

這小半日只聽得筵席之上兩派妃嬪槍舌戰，雖斗爭矛頭不斷變換，實則是醉翁之意，聲東擊西，有意要引開許之洐的注意罷了。

這殺機，暗涌，姜姒不自朝許之洐看去。見他果然沒有什麼防備，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席上等候當朝皇后顧念念的賠罪之酒。

姜姒著顧念念端著酒樽，一步步走向許之洐，繼而跪坐下來，裊裊娜娜地拂起長袖滿斟一觴，婉笑道，“表哥，是念念不懂事了，便以此酒向表哥賠罪了。”

姜姒下意識地抓住了裴昭時的小肩膀，許之洐不能死。

許之洐毫無懷疑，接過酒觴，似笑非笑地瞧著顧念念，“知過能改，本王便飲了。”

姜姒俯附在裴昭時耳邊低聲道，“快，去把那杯酒打翻。”

許之洐舉起酒觴，正要啟飲下。

千鈞一發之刻，便見裴昭時像一頭小牛犢一般猛沖過來，重重地撲進許之洐懷里。那杯酒尚未飲下便被打翻出去，潑灑了許之洐一。

許之洐一怔。

顧念念沉著臉斥道，“這裴家的孩子，是無人教養麼！”

裴昭時委屈道，“皇后娘娘息怒，殿里有老鼠！”

姜姒起趕來，拉住裴昭時的手便伏地請罪，“昭時不識禮數，是臣婦之過，請皇后娘娘恕罪。”

顧念念惱起，最好的時機已然過去，再勸酒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了。

芫華冷笑著朝左右吩咐道，“既說殿有老鼠，你們幾個便立刻去捉。若能捉到便罷了，若并沒有什麼老鼠，這裴家公子如此不得，冒犯了皇后娘娘與燕王殿下，可是要問罪的。”

殿一時再無人敢說話，只余七八個宮人婢子滿殿尋老鼠。

建章宮是燕王所住之，自然每日都有宮人灑掃干凈，想尋只鼠并不容易。伏良人、白芙、沈襄濃俱是提著一口氣，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祈禱。

偏偏有宮人道，“在這里！”

姜姒輕舒一口氣。

來建章宮之前，已請董鶯兒幫忙捉了一只老鼠，乘人不備放進了建章宮，為的就是這一刻看起來順理章，自然而然。

即便是伏良人，因為早早便來了建章宮布置宴飲，也并不知。

立時有四五個宮人撲上前去，好一番折騰才將那老鼠捉了起來，帶至顧念念跟前。

顧念念嫌惡拂袖，“燕王宮里竟有老鼠這種臟東西，還不扔出去。”

那宮人垂頭應是，一不留神老鼠鉆了出去，那老鼠跌到地上，開始拼命逃竄。

見眾人慌地躲避著，目皆在那老鼠上。姜姒狀若無意地用袍袖將那酒樽帶翻，旋即酒水灑了一地。

那老鼠竄至此時已難耐，便不要命地出舌頭瘋狂食。

幾個宮人佝僂著子朝老鼠撲去，手忙腳之間，沖撞到貴人，撞翻了高高的青銅宮燈，殿一片慌。而轉眼之間那老鼠已口吐白沫，四肢刨蹬了幾下，登時便斷了氣。

酒中有毒。

眾人驚駭失，尖不止。

許之洐瞇起眸子，方才若不是裴昭時遽然撲來，如今他便如這鼠一般頃刻斃命。

他殺了裴君。

而裴君的孩子救了他一命。

這殿已是殺機畢現。

他下意識地看向姜姒，必是知道些什麼，因而才出此下策。

即便已然與他再無干系，但還愿意救他一把。

許之洐恍然失神，看向姜姒的目逐漸變得復雜起來。

但姜姒并沒有看他，牽著裴昭時回了原本的席子上，靜靜跪坐一側，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許之洐驀地抬眸去看主案之后的許鶴儀，目蒼冷。

許鶴儀眼神幽深，一不見底，此時亦朝他攝迫而來。

他們兄弟二人自建始元年便開始鋒，至今已是十四年。

他們是死敵。

至今還沒有分出勝負。

若許鶴儀認定他南面稱帝便已贏了，他便錯了。

若他認定自己已然贏了，便不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賜鴆酒。

多麼卑劣低級的手段。

許鶴儀定是怕了。

許鶴儀定是在王陵中發現了什麼蛛馬跡，因而定要趁此次北巡置他于死地，以求除后患。

許之洐譏諷地勾起角，沖許鶴儀笑了起來。

許鶴儀暗中了指間，收回目，不聲地斥道，“今日是何人備下的酒？”

伏良人骨驚，掌管著燕王后宮，今日宴飲亦是由布置主持。

天子賜之酒有毒，縱然不清楚是何緣由，但這督察之責是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的。一著不慎，們伏家滿門可都要折在自己手上了。

伏良人心念急轉，電石火之間，已麻利理清思緒。

離席跪拜殿中，“回稟陛下，今日宴飲膳食、貢酒、歌舞均由后宮主事各負其責。嬪妾定查出下毒之人，給陛下一個代。”

不等旁人，伏良人已立刻別過臉向后命道，“速去傳今日負責貢酒的，其余所有經過手的宮人婢子一個都不要落下！”

姜姒不過是想打翻酒樽，揭穿今日家宴的真相，好令許之洐戒備起來，也許鶴儀與顧念念消了暗殺許之洐之心。

不曾想許鶴儀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將這禍水自然而然地引到了伏良人上。

伏家是許之洐的嫡系，沿海鹽業俱在伏家族人手中掌管，亦是許之洐在燕國起家的依仗。

而食鹽是歷朝歷代財賦的重要來源，故此乾朝一向謹正鹽策，榷鹽之利，以資贍軍國。自永寧二年許之洐便斷了長安朝廷的食鹽供給，必然引起了許鶴儀的猜忌。

若一舉將伏家拿下，再隨意為許之洐安上一個錯，既能將伏家掌管的鹽政收歸天子手中，又除了許之洐這一心頭大患。

帝王之心，實在高明。

那曾經清冷高華淵清玉絜的人，原來竟如此腹黑善詐麼？

姜姒抬眸去看許鶴儀，他的目過十二旒冕冠，亦向直直迫來。

姜姒想起幾年前許之洐的話，“你到底何時才能知道，許鶴儀并非良人？”

跟在他邊已有十一年之久，竟沒能看出一半點兒。

今日，伏良人的境已是十分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