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椿娘，沒有楊柳兒。

想必楊柳兒又被去了尹不違的宅子里。

那也要先嚇一嚇椿娘，看能不能問出點兒有用的東西來。

姜姒的心突突跳著，了伯嬴的掌心。

伯嬴便朝椿娘飄了過去，姜姒在伯嬴后跟著，揚起扇將他頭上的長馬尾扇得飄飄忽忽，森森道，“還我命來......還我命來......”

丑時的永巷空無一人，本就鬼氣森森。此時又乍然聽見如此駭人的聲音，椿娘嚇得膽喪心驚，全汗倒豎，猛地扭頭去，竟見一鬼白袍白臉，蓬蓬的長發垂在臉前。

一陣陣風吹去，那發便四散開來，出一張慘白慘白的臉。

那分明沒有，卻發出鬼氣森森的聲音來，“你淹死了我.....還我命來......”

椿娘腦中一聲轟鳴，一屁癱在地上，隨即尖利大一聲，繼而昏死過去。

很快廂房點亮了燭臺，姜姒忙拉著伯嬴趁夜到暗。很快聽見腳步聲嘈嘈雜雜，有人低聲道，“椿娘昏過去了！”

“快扶進去！”

一陣手忙腳的聲音過去，永巷便也漸漸恢復了寧靜。

姜姒舒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自己正抱著伯嬴的手臂，仰起頭看伯嬴，見伯嬴不知何時已經將臉上的面了去，頭上的馬尾也早就拿了下來。

約莫是怕嚇著吧。

姜姒沖他宛然一笑，趁四下無人，先回了那間小廂房里藏。

伯嬴亦是提前換好了袍，把扇與馬尾皆用包袱裹了，待永巷門一打開，便趁無人留意，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出去。

此時天不過微亮，東方只是泛起魚肚白，四下并沒有什麼人。

伯嬴疾步在甬道走著，只要回了衛營，換上自己的長袍銀甲，把這面埋了，馬尾燒了，便不會有人知道昨夜發生的一切。

然而，甬道盡頭，有人正孤一人負手立著。

伯嬴驀地止住了步子。

未央宮高高長長的甬道古樸巍峨，在風雨里已經矗立了上千個年頭。而甬道盡頭那人著帝王的玄黑常服，在這斑駁滄桑的宮墻之中越發顯得蒼冷孤寂。

伯嬴從前跟在許之洐邊多年，他們的量原是相差無幾，但此時去，那青山般拔的脊背竟顯得格外消瘦。

然而那天家帝王的威嚴氣勢，卻在這個平明時分死死地迫了過來，令人肅然生畏。

不曾想到會在這里遇見許之洐，他一向是不來永巷的，何況此時天尚早。

伯嬴遲疑片刻，才垂眸朝他走去，躬見了禮，“陛下。”

許之洐面沉，冷冷地問他，“你為何在此？”

伯嬴無言以答。

他了怒，一腳踢向了伯嬴的膝頭，迫得他單膝跪了下來，“朕不過是罰在永巷思過，你來干什麼？”

伯嬴低眸，頃才道，“在永巷舉步維艱，末將想要幫幫。”

許之洐冷笑一聲，“朕每日都會派人來，無人敢傷，豈用你來幫！”

伯嬴仰起頭，“陛下只知罰，卻從來沒有想過在永巷的每一天是怎麼熬過來的，也從來沒有問過崔瑾瑜是怎麼死的。也是曾被陛下護在心尖上的人，如今卻在永巷被人欺辱，這便是陛下想要的嗎？”

許之洐怔然失神，他是天潢貴胄，他沒有想過這些。

最初他想，姜姒原是宮妃，即便再落魄，又怎麼會被永巷這些低賤的婢子欺辱，何況有崔瑾瑜在一旁侍奉。

后來聽說崔瑾瑜死了，他才想到永巷并非他想的那麼簡單，便每日遣人來問是否知錯。

問是一。

警示永巷諸人是二。

但此時被伯嬴這般問起，他心里便不是滋味。

姜姒是他的人，即便他生氣說了一句“朕不會再要一個心里沒有朕的人”，將打發到永巷勞役，也不過是趕認錯罷了。

不肯認錯，他便親自來永巷見。依然不肯認錯，他心里的氣無可撒，便下詔褫奪了的夫人封號，就連這也不過是趕認錯罷了。

姜姒到死也都只能是他的人，豈能由旁人惦記？

何況是伯嬴。

即便是伯嬴，與他一起長大，與他比親手足還要親的人。

自去了永巷，他夜得睡不著，便想趁天未明來看，卻撞見伯嬴穿著的裳從永巷門出來。

許之洐冷肅的眼眸朝伯嬴上掠來，開口時亦是涼薄無，“伯嬴，你與朕是一樣的人。”

伯嬴凝神去，許之洐墨的眸子此時蘊藏著鋒利寒意，他繼續道，“朕正是因為了解你，才一直留著你。”

伯嬴不知道許之洐的意思，他與許之洐怎麼會是一樣的人。

許之洐甚至斷定，“你不會待好。”

伯嬴道，“末將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許之洐輕笑一聲，他的語氣疏離淡薄，“你可敢與朕試一試？”

伯嬴眉頭輕蹙，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陛下要如何試？”

“伯嬴，你猜，若知道你與朕是一樣的人，還會跟著你麼？”

他沒有說要如何去試，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過走了。

伯嬴起了，著許之洐逐漸遠去的背影。

他是天子，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但伯嬴此時卻覺得他十分可憐。

永寧二年春，也有這麼一次。

那時候許之洐從長樂殿出來，在那雕梁繡柱的廊下迎風立了片刻，平緩問起了他，“伯嬴，你恨我嗎？”

他低頭回道，“末將不敢。”

那時的許之洐孤而立，長戟高門，玉階彤庭，便愈發顯出人的渺小來。

好一會兒才聽他嘆，“大概我確實該死。”

伯嬴心里震，便問他，“殿下為何這麼說？”

他笑著輕嘆一聲，“我已然是個孤家寡人了。”

伯嬴便告訴他，“殿下怎會是孤家寡人，殿下有良側妃、蘇側妃，如今也有了懷信公子。”

那時的許之洐低下頭來，“但我最在意的人，卻一個也不在邊了。”

伯嬴靜默半晌，才道，“表小姐和小公子也還在。”

許之洐努力扯出一抹笑，可笑意卻并未抵達眼底。他抬步徐徐下了臺階，那蒼涼寂寥的影，一步一步地，慢慢消失在長樂殿。

在那個時候，他分明已經會過一次，姜姒就在邊，卻又不在邊的滋味。

如今，他大概又一次會到了。

縱然是帝王，伯嬴也覺得他可憐。

他正要舉步離去，忽聽永巷門傳來瘋瘋癲癲的聲音，“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走開！走開！不要找我！”

隨即是一片嘈雜聲，“抓住！別讓跑出去了！”

“好好的人怎麼就瘋了？”

“捂住！什麼殺人不殺人的！”

“不是我殺的！走開！啊！我就推了一下！”

很快這瘋癲顛的聲音便消失了，連一點“嗚嗚”之音也再聽不見了。

這便是永巷的殘酷之，死一個人，瘋一個人，死了誰，瘋了誰，永巷外的人永遠不會知道。

這里自一片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