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知道他是在寬罷了。

被天子厭棄，先罰至永巷勞役，后又被褫奪封號，如今頸間這鐵圈鎖著，昭示著自己的奴隸份，又怎會是伯嬴一句“舊主”“怎會低賤”便能躲過這宮里的閑話。

永巷是未央宮最低等的地方，那里匯聚著未央宮最低等的宮人婢子，他們素日承著繁重的勞役，但因為無詔令不得出，這里又自一片江湖。

若是有人比他們還要低賤，他們便要翻做起主人，用比他們自己所的加倍去對待比他們更低賤的人。

他們是無事也要生出三尺浪的人，若是這后宮有什麼風吹草，他們保準要作為茶余飯后的笑料，狠狠地說上一陣子。

但若能留在衛營，留在伯嬴邊，實在是最好不過了。

待到夜，電閃雷鳴，聽得人心里發慌，眼看又要下起雨來。

這時候衛軍也大多回了營，不久有腳步聲疾疾近營房，繼而是大力敲門聲，“郎中令！急報！”

伯嬴忙趿著鞋去開門，問道，“何事？”

“北宮被天雷劈了，已經失火了！”

“可有貴人傷？”

“只怕是太后娘娘那邊出了事。”

“急召衛軍前往北宮！”

話音但落，他已進了營房去穿銀甲，見姜姒正在著自己，神忙緩和下來，“衛營很安全，不會有事。你把門拴上，先睡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了。”

姜姒對他一笑。

伯嬴亦是一笑，穿好了銀甲正要出去，忽又轉回到姜姒跟前，自懷中取出一塊佛牌來，戴在頸上，“在興國寺求來的，高僧開過，什麼都不必怕。”

姜姒將佛牌攤在手心，垂眸細看，慈悲的菩薩悲憫地著，心里又溫暖又踏實，仰頭沖他笑了。

他不由地亦是笑起來，又溫聲叮囑了一句，“留著燈。”

這才匆匆走了。

留著燈，便不再懼怕黑暗。

姜姒把燭臺置在案上，裹著棉被著曳的燭出神。

頸上如今戴著兩樣東西。

一樣是鐵項圈，一樣是佛牌。

項圈使卑賤到泥土里。

佛牌使不再懼怕一切妖魔鬼怪。

婉轉一嘆，隨即釋懷。

要等著伯嬴回來。

等他回來，為他開門。

天雷轟隆隆在頭頂炸開，刺目驚心的閃電在半空如狂箭。

初時淅瀝蕭颯，不久奔騰澎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

這燭被灌進房的涼風吹得猛然一晃，姜姒等得心焦。

風驅急雨，云輕雷。

直到后半夜才響起敲門聲，“姑娘，是我。”

姜姒趕忙起開門，見伯嬴渾早便被雨淋了，忙取來帕子和薄毯遞去。

伯嬴了臉，在雨里太久，他大概也了涼，連連打著噴嚏。

惦記著還在北宮的白芙，便問道，“姐姐還好嗎？”

他輕聲道，“沒有人傷，只是太后連同白芙與宴清清那幾間殿全燒毀了，只能先回桂宮暫住。”

實在是巧。

燒毀的竟偏偏是那幾間大殿。

姜姒從爐子上取了熱水來，“暖暖子吧。”

伯嬴飲下熱水，怕姜姒再涼，尚未換下，便先將送回榻上，拉起棉被將裹在里面，這才回了爐子一旁。

解了銀甲懸在架子上，那銀甲滴答滴答地垂下雨來，他的袍子也都了個。

窗外仍是雨急風驟，營房亦令人瑟瑟發抖。

他本要換下袍子，但想起姜姒正在一旁，他便頓住了，轉頭朝看來。

姜姒正跪坐榻上，棉被裹著子，只出個腦袋來，一雙好看的眸子在燭火中似星子一般熠熠生著。

見他回頭，慢慢扯了被子遮住臉，將腦袋藏進被中，藏得嚴嚴實實。

竟似個孩一般。

伯嬴想到不過年方二十，比他小了整整七歲。若在尋常人家，是應被雙親或夫君好好護在手心里的。

他背過去，到底是去了銀甲后面換上了干凈的袍服。

見姜姒依然還將腦袋藏在被中，那白的棉被裹著，裹胖胖的一團，倒似冬日堆起來的雪人，十分可。

伯嬴不自地走到雪人一旁，亦是跪坐下來，手撥開腦袋上的棉被。

涼風灌進室，的臉泛紅，雖同一室已經數日，但那不過是因高熱昏迷，因而不覺得難堪。

如今清醒著，畢竟男有別。

抬眸想問，“伯嬴，你冷不冷？”

但想到他在北宮淋了半夜的雨，必是覺得冷的。

伯嬴這個人，向來是話冷的。若是直接問他，他必是不肯承認自己發冷。

姜姒便不去問他，像他每一次都向敞開他的披風一樣。

朝他掀開了棉被。

伯嬴面一紅，接過了被角，與一樣裹住了子。

他們變了兩個雪人。

但他量高，姜姒不過只及他的口。

因而，是一高一矮兩個雪人。

營房外的風雨漸漸小了起來，營房的燭焰也不再搖晃得那麼厲害，兩個雪人相對而坐，棉被地裹著。

他們大概會想起永寧三年那個冬日。

那一年啊，戰鼓擂響，聲震山川。

晉城外，短兵相接，白刃濺。

那一年啊，伯嬴棄了征西將軍，將拉至自己馬上。

他說，“姑娘，上馬！”

下那馬嘶鳴一聲，如離弦之箭一般踏風沖了出去。

那晉城外摐金伐鼓，萬馬奔騰，與再也沒有任何關系。

萬里風沙，長河浩，與那晉城越來越遠，與那中軍大帳越來越遠，與那狹小仄的糧車也越來越遠，漸漸地再也看不見了。

便問他，“伯嬴，你會一直跟著我嗎？”

他答得干脆利落，“伯嬴是姑娘的馬夫，自然一直跟著。”

大風吹雪，驚沙獵獵。

他說，“生死有命，姑娘不必怕。我尚且還有一口氣在，必會護好你。”

便問，“為什麼？”

他答得干脆利落，“我立過誓，要一生守護姑娘與昭時公子。”

他靠在上，一條布帶將他拴牢，經孤村落日，老樹寒。經殍遍野，百里伏尸。

一匹馬，兩個人，往長安奔去。

大概他也想起了永寧三年的隆冬吧，因為這個時候他正目不轉睛地凝著，目清醇甘和，眸中全是溫的星。

相顧一笑，什麼都不必多說。

燭在伯嬴棱角分明的臉上微微搖曳。

沒有人告訴過他吧？那個冷面無的伯嬴將軍，他有那麼一雙好看的眼睛，他笑起來是那麼溫暖。

姜姒也沒有告訴他。

他輕聲說，“伯嬴永遠為姑娘留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