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對伯嬴的優待，若不是眼瞎心盲，闔宮上下都看得見，因而伯嬴在永巷十分獨特。

他以前是什麼人，跟在燕王邊專門去殺人拿人的。及至后來跟隨姜姒，才開始收斂子，不怎麼手了。

再后來又掌管宮中數千衛軍，如今便是個又如何，余威還在。何況他的量在整個永巷也是數一數二的，不欺辱別人就罷了，誰敢來招惹他。

但姜姒依舊發現伯嬴與那些不一樣。

到底是哪里不一樣？

也許是因為他終日直腰桿，從不對人卑躬屈膝吧？

抑或是因為他聲音低沉渾厚，不似那些尖細罷？

就連他住的地方，都是與永巷分開的。

他甚至自己有一間單獨的廂房，廂房雖很小，但好在干凈獨立。

想來許之洐待伯嬴確實不錯。

有伯嬴陪著，在永巷的日子終究好過許多，也更有了盼頭。

新任郎中令是伯嬴的心腹霍其城，他三天兩頭的會來永巷看一眼，每回來都會順便帶一些吃食。有時候是只燒，有時候是一瓶酒，有時候會帶一包點心，說是巡邏至椒房殿時皇后娘娘托他帶給姜姑娘的。

他們缺什麼，霍其城便總能為他們帶來。

一個奴隸，一個宦。這兩個人分明份已是十分低賤，殺起人來卻毫不手。

永巷魚龍混雜，如今見了他們兩人就似見了瘟神一般，恨不得繞道逃竄。

就連尹不違與賈一蓮、鄭順意也都收了手，再不去管。活計也是象征地安排一點，愿意做就做，不愿做也無妨，無人深究。

伯嬴的子沒多久便養了過來，姜姒便也搬進了他的廂房同住。

幾乎要忘記了頸間的鐵項圈，伯嬴不在意，也不在意。但為了好一些，伯嬴仍舊給裁了布仔細包了起來。

他依舊如從前一般悉心呵護姜姒，為煎藥、熬膳、洗。

姜姒會給他納鞋墊，伯嬴總是說，“姑娘不必做了，已經夠穿好幾年了。”

姜姒便道，“常換新的，腳便舒服一些。”

甚至想為伯嬴做一雙靴子，從前總是做不靴子，如今竟也琢磨會了。

到了夜里，必要留下一盞溫黃的燭臺。

有時候會說起后宮的事。

伯嬴道，“白芙如今做了婕妤，聽聞頗寵，就連晏清清也封了容華。”

姜姒一笑，“人終究是會變的，二月底我去北宮見姐姐，還說已死了心。”

伯嬴便道，“從來都是個有主意的人。”

姜姒想，是，白芙一向是個有主意的人，還記得白芙說過的話呢。

說，“我這人呀，在外面久了，在哪里都會過得比你好。”

白芙說的真沒錯，永遠知道怎樣活下去才對自己最好。

***

日子一天天的過，待到八月底九月初，長安秋意漸濃，天地間一片肅殺蕭瑟。

鄭淑妧后來又來過一次，淚眼盈盈地著姜姒，哽咽道，“我原先指著你與他好好說說，我們一起過門，我必不會欺辱你。你呢，你把個好好的人，害了宦。”

姜姒原是篤定要陪伴伯嬴了此余生，但鄭淑妧的話又激起刻意埋在心底的愧疚。

十分歉然地著鄭淑妧，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鄭淑妧的心都碎了，“我二姐姐子一向康健，原是要嫁他，親前一夜偏偏就沒了。待我要嫁他，人也沒過門，他便去了永巷做宦了。”

“你知道麼？我們鄭家如今了全長安城的笑話，我鄭淑妧更是全長安城的笑柄。”

鄭淑妧哭了起來，姜姒想去拉住的手，鄭淑妧卻甩開了，“我們要搬回燕國了，長安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姜姒心中酸楚，說，“鄭三小姐，我該些做什麼......”

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才能使鄭淑妧好一些，伯嬴如今了宦，何嘗不覺得憾可惜。

鄭淑妧抹了淚，“你不必自責，原也不怪你。我們鄭家本就是燕國人，在長安住了這九個月，還是覺得回燕國好。”

從袍袖中取出了一卷細帛，“我應過你的，我祖寒癥的藥方，我應了你便給你。”

姜姒神復雜地著鄭淑妧，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薊州兒果然至至，爽朗豁達。

鄭淑妧將細帛塞手里，微嘆一聲，竟含淚笑了起來，“這世上竟有人甘愿為你做宦，你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姜姒心中郁郁，一路走來遭盡了世間殘忍，竟還有人會認為是個有福氣的人。

“我走了，你要好好待他。”

鄭淑妧拭了淚，轉便抬腳離去。

姜姒著即要遠去的背影，道，“鄭三小姐。”

鄭淑妧回過頭來，的影、的聲音在九月的蕭瑟涼風中十分寂寥。

“你不必說什麼對不住的話，也不必謝我。”

一笑，“我很喜歡他，但他本來也從不打算娶我。他既然自己做了選擇，便請你照看好他。”

姜姒無言以對，此時什麼話語都顯得十分蒼白。雙手扶額，對鄭淑妧深深一拜，“拜別鄭三小姐。”

鄭淑妧長舒一口氣，向永巷深長長地了一眼，輕聲地嘆著，卻并不見那人的影。

笑了一下，兀自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