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十月末，天降大雪。

伯嬴自酉時離開永巷，夜未歸。

爐子上煮了酒，也搟好了面，只等他回來填飽肚子驅驅寒。

天寒地凍，姜姒心中不寧。

永巷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最怕的是伯嬴遭遇不測，無聲無息、不明不白地死。

等不下去，披了斗篷，掩了房門，便冒雪往外走去。

此時永巷外早已沒了人影，白日勞作的宮人婢子天一暗便躲進廂房里烤起爐子來了。

好在有幾盞宮燈，出了永巷門又有雪映著，路總不算太黑。

雪糝子砸在臉上冷得厲害，裹了斗篷，卻不知該往何找去。

越是如此，越是不安。

正擔心著，遠遠見一個頎長的影在風雪里朝永巷門走來。

伯嬴的量很好認，這整個永巷都沒有像他一樣的人。他與那些宦不同，他的腰桿向來得很直，即便在永巷裝了小半年，依舊不肯卑躬屈膝。

那一定是伯嬴，姜姒迎了上去。

果然那人亦是急走幾步，袍角在風里卷起好看的紋路來，“姑娘！”

姜姒笑起來，向他跑去，伯嬴敞開大氅，將牢牢裹進了懷里。

“姑娘為何在這里？”

“我擔心你，怕你回不來。”

伯嬴攔腰抱起，連同的腦袋一起掩進大氅里，“先回去，我有事要與你說。”

他給搭建了一個遮擋這漫天大雪的小暖棚。

姜姒乍一躲進這小暖棚里，所有的不安全都消解了。想，有伯嬴在，什麼都不必怕。

回了廂房，爐子上溫著的酒冒出濃熱的香氣來。

了門，把呼嘯的雪茄子都隔在了室外。姜姒從小暖棚里鉆出來，伯嬴將穩穩放下，了大氅抖落了雪，懸在架上烘了起來。

姜姒倒了熱酒，“暖暖子吧。”

伯嬴一飲而盡，將一的寒氣驅散出去，著姜姒的時候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姜姒輕輕得將他的手暖，問道，“你要與我說什麼？”

他自顧自又飲下一杯，姜姒見他遲遲不言，也不催他，只是起道，“我去給你煮一碗熱湯面。”

伯嬴拉住了，“姑娘也飲一杯罷。”

姜姒復又坐了下來，接過角觴，飲了下去。

許久沒有飲過酒了，上一回還是在永寧三年冬，與伯嬴逃亡途中飲酒，亦是為了取暖活命。

自進了未央宮，子一直不好，便也沒有再過酒。后來伯嬴來了永巷，的子才慢慢養了過來。

沒一會兒酒勁兒上來，臉上便開始泛起淡淡的紅暈。

他說，“宴清清死了。”

“怎麼死了？”

“為白芙頂罪而死。”

“姐姐有什麼罪？”

“要毒殺陛下。”

姜姒怔然，“姐姐既有心從北宮出來，又聽聞頗得恩寵，怎會生了毒殺天子之心？”

西北風吹得門窗呼呼作響，那雪糝子也砸得門窗砰砰作響，室燭晃，好一會兒過去，才聽伯嬴問道，“姑娘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世麼？”

姜姒淺笑，“是大公子將我養大，從前的事，我已經不記得了。”

“我陪你去見一見白芙吧！”

姜姒抬眸著伯嬴，伯嬴真是有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啊。

的聲音低低的，“我是不能出永巷的。”

“我帶你去，不會有人發現。”

“可姐姐不會愿意見我。”

上一回去北宮見白芙，因沒有救下許盈，白芙心里必是介懷的。

“會的。”

姜姒抬眸，“你又不是姐姐，怎麼會如此肯定？”

伯嬴手撥順了垂下來的碎發，疼惜地注視著，低聲嘆道，“你真是被嚇壞了。”

姜姒不明白伯嬴的意思，亦不明白他為何這樣看著自己。

便問，“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伯嬴的目轉而堅定，語氣也不容置疑，“你要去。”

“為什麼？”

“這是我們唯一能得自由的機會。”

唯一能得自由的機會，是多麼有吸引力呀！

姜姒笑起來。

但若能得自由，沒什麼是不能做的，沒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

這饕風雪還兀自鋪天蓋地下著，伯嬴攜趁夜到了白芙的曲臺宮。

披了連帽大氅依然覺得冷，但他牽著的手，他的掌心溫熱，便將這凜冽的寒意都堪堪隔了出去。

姜姒從未來過曲臺宮，那高高的臺基已然落滿了積雪。紅紅的宮燈亮著，過大雪發出微紅的亮來，而門窗之暖黃的燭使大殿看起來十分暖和。

及至到了廊下，姜姒卻止步不前。

在永巷日久，習慣了住伯嬴那簡陋的廂房，這巍峨壯麗的曲臺宮與方才飲酒之地實在是兩個世界。

心里不安，但伯嬴輕輕拍下了帽子與肩頭的落雪，目和地了凍得發紅的臉與鼻尖，“進殿罷。”

姜姒不知道殿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麼，因而有些遲疑。

伯嬴便溫聲道，“我陪著你呢。”

他牽起姜姒的手，推開殿門邁了進去。

一暖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殿的金蟾香爐正悠悠焚著香。守在殿門的婢子笑著朝里稟道，“容華，姜姑娘來了。”

便見白芙從繡榻之上起了，盈盈水波似的眼睛朝來。

姜姒記得殺許鶴儀前夜，白芙端著胭脂水去為梳洗打扮，還特意將拉到銅鏡跟前仔細端量，問道，“妹妹，你看，你在這銅鏡里，可能看到我們二人有什麼相似之？”

那時睜開眸子，鏡中的自己畫著最明艷的妝容。從前是不施黛，不藏心機。而畫著明艷妝容的模樣，竟與白芙有幾分相似之。

白芙臨去長安與告別時，曾泣不聲，“我是你的姐姐，我原本姜芙。”

說，“你是個可憐的孩子，從我第一次遇見你，你過得一直都很不好。姐姐有錯，為了一個不可能實現的計劃，把你推進了火坑。”

“我只求你，若哪一天把什麼都想了起來，不要再怪姐姐了。”

二月底雖已在北宮見過一面，但此時再相見，又是好一番回過去了。

時移世易，份已是千差萬別。

姜姒垂眸低聲道，“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