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之洐是如何過來的，姜姒并不想知道。

只知道，那段日子是伯嬴與崔瑾瑜陪走過來的。

知道這一點，便足夠了。

旁的什麼都不需要知道。

但李玉瑢既然要說，便也聽著。不使任何一人生疑，是此時必當做好的事。

“那段日子呀，陛下終日睡不著覺。皇后娘娘心里著急，總想來陪伴陛下，但陛下誰都不肯見。就連襄夫人生下秉德公子那日，陛下也不曾去過。除了與百議事，他幾乎把自己關在了甘泉宮里。”

“陛下心里只有夫人您一人，如今您回來了，陛下心里歡喜。”

姜姒笑道，“是，陛下心里有我，我是知道的。”

誰愿要這樣的真心？

誰愿要被關在籠里的真心？誰愿要被釘進棺槨里的真心？誰愿要被扔去軍的真心？誰愿要被辱作昌支、當作奴隸的真心？

誰愿要，誰便要去。

姜姒不要。

的心里只有裴昭時與伯嬴，除此之外，皆是仇恨。

李玉瑢絮絮叨叨還在兀自說著，但姜姒再沒有接話，連笑都不想再笑，索拉帽子掩住了齒。

回了甘泉宮，見幾位將軍早已走了，而許之洐臥在榻上，面比方才離去時更為難看，顯然已經疲憊至極。

姜姒就在榻旁跪坐，冷眼瞧著他臉上蒼白，丹輕啟，溫溫地說話，“天兒冷，陛下大概是染了風寒。”

他握住姜姒的手，“阿姒，我有些不過氣，倒杯酒來。”

他如今的狀況，又怎能飲酒呢。但姜姒依言倒了酒來，并未規勸半句。

他飲了酒，越發覺得五臟六腑不適，那種比前一日更盛的火燒焦灼之令他無躲藏。他用力按著口，咳了好一陣子，突然便吐出來。

姜姒忙問，“陛下怎麼了？”

他緩了好一會兒才道，“阿姒，召醫來。”

這是他第一次召見醫。

太醫令并幾個年老太醫很快便提著藥箱趕來了，但金剛石無無味，攪在茶湯之中極難察覺。醫一時查不出病癥，只得先開了藥溫和的湯藥清毒。

但天子圣素來安康，唯有姜姒侍奉左右之后才始覺不適。

太后聞聲趕來，疑心姜姒做了手腳。囑咐完醫好生祛毒照料天子，便要將姜姒帶走下永巷地牢。

姜姒雙手攏在袍袖之中，乖順地立在一旁。

從雪夜告別伯嬴的時候，便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

若里應外合，江伯禮攻占了未央宮，便是許之洐死。

若許之洐不死，便是死，但沒有半分猶豫過。

永寧三年九月巫蠱之禍，救過許之洐一回。

宣德元年三月顧家外戚宮變，又救過許之洐一回。

不再虧欠他。

從前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也要卷進兵變之中，親自去推翻他一手創立的帝國。

他是弒殺雙親的仇敵，也是孩子的生父。

這與他纏夾不清的一生，終將是要過去了。

許之洐此生，最忌諱的便是不忠、不清白，當真是占全了。沒有一句解釋，也沒有一句乞求，才不會去乞求許之洐饒一命。

他從最開始便告訴了，要“無遠弗屆，都不得其死”。

他確實做到了，在他手中，的確生不如死。

他從來不會信的辯解，在他眼里，是從許鶴儀邊出來的，是細作，是昌支，因而他從來不會信。

他從來沒有信過。

但如今。

他信了。

他臥在榻上，開口攔住了他的母親顧太后，他說，“不會是阿姒，不會。”

姜姒垂眸立在那里，心中酸難耐，生生出了淚來。

不曾背棄他的時候，他從來不信，因而步步走來，步步是錯。

如今真的背棄了他，這麼明晃晃的事實擺在眼前，他卻肯信了。

顧太后十分不解，“未來甘泉宮的時候，你好好的。怎麼一回來，才四五日，你的子便壞了這般。”

許之洐輕嘆一聲，依然道，“不會是阿姒。”

見他面不好，顧太后跪坐榻旁淚眼婆娑，慈藹地著他的額頭，語重心長嘆道，“阿洐，母親知道自己從前做得很不好，母親已是十分懊悔。這些年過去，母親只有你了。”

說著話，顧太后潸然淚下，“你是天子，你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母親不再阻攔。只求你快些好起來，也不要再與母親置氣。母親年紀大了，什麼權勢、爭斗也都看開了，只想與自己的孩子過幾天安生日子。”

昭君嬤嬤心酸莫名，彎腰遞給顧太后一張帕，含淚勸道，“陛下會好起來的，娘娘不要傷心了，您也要保重著子才是。”

顧太后哽咽不能言，握了許之洐的手，“這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我虧欠了他二十多年，如今又怎會不傷心！”

許之洐眼尾泛紅，他微笑著看著他的母親，開口時竟也是忍不住的哽咽，“母親。”

顧太后淚如雨下，“阿洐啊，母親錯了！母親不該扔下你那麼多年！阿洐啊！”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緩緩了下來，他亦是握住顧太后的手，“母親，我時當真那麼惹人厭煩嗎？”

顧太后搖頭，“你小時候聰慧懂事，從不給母親添麻煩......是母親糊涂，母親只知道爭寵奪，是先帝不喜歡母親，因而才遷怒于你。林氏（許鶴儀之母，明德皇后）便請了相士來，說你天生反骨，你父親才越發厭棄你......到底是母親錯了，阿洐啊，你好好的，往后的路那麼長，母親陪著你走下去......”

許之洐長嘆一聲，靜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小時候無人陪伴，便一個人在院子里泥，我喜歡泥人，便出許多，讓它們陪我。可它們沒有表，也不會說話，我便一個個把它們摔爛摔碎......”

顧太后痛哭出聲，好一會兒不能言語，只哆嗦著道，“阿洐啊......是母親對不起你.......”

他闔上眸子，即便喝了清毒藥湯，那五臟肺腑的燒灼之依舊令他眉頭皺。

但這母子之間難得的溫使他仍舊說了下去，說出了這藏在他心里二十多年的話，“我那時便想，若有一日，我長大了，我要邊有很多人。若有一日，我也有了孩子，我要好好待他們。”

顧太后痛哭出聲，“阿洐啊，我可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