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既白。
有人抱住了他。
那人上溫,似母親一般將他抱在懷里,溫問道,“阿洐,你為何而哭啊?”
為何而哭?
緣由太多了。
多的數不清了。
這一雙手沾滿了,也染盡了罪惡。
他好似沒有做過什麼值得被人念的事。
他抹了淚笑道,“你怎麼會找到這里,我竟沒有聽見馬蹄的聲音。”
那人好一會兒才輕嘆一聲,“阿洐,你每日究竟在想些什麼?”
“沒什麼,都是些瑣事。”
輕聲勸道,“那便與我說說你心里的瑣事罷。”
他愀然無言,能說什麼呢,誤多年,也過了多年,什麼都開不了口了。
便哄道,“我們回去吧,很快就到燕國了。”
“阿姒啊,就到這里吧,不必再往前走了。”他笑著搖頭,輕輕撥開的手,“你帶著嬋兒和夏侯恭回長安罷。”
姜姒垂淚,“我和嬋兒不會丟下你。”
他凄然淚下,卻是笑言,“多謝你和嬋兒,多謝你們陪我這一程。”
輕輕著他微涼的臉,“過去的事,你該放下了......”
他憮然嘆息,“罪孽太深,放不下了。”
垂下淚來,“阿洐,我不怪你啊!”
總是這麼純良,他也一次次辜負了的純良。
他緩緩拔出劍來,“很多年前我便想,死在你懷里,定是很幸福的事罷。”
姜姒含淚看他,“都過去了。”
“阿姒,就在這里罷。”他將劍柄遞給,聲中含著乞求,“我很累,不想再醒過來了。”
姜姒潸然淚下,跪起來將他的整顆腦袋都攬在懷里,“嬋兒還在等你,跟我回去罷。”
他沒有回答,手里的長劍微微輕。
這日復一日的煎熬要熬得他燈枯油盡了,他累極了。
那人卻說,“我一直都你啊,你不知道嗎?”
他心中一嘆。
數次提過不。
不。
不。
不。
說過許鶴儀,過裴君,過伯嬴,唯獨不曾過他。
便是在建始十一年的張掖都不曾過。
是不的,所以才一次次殺他。
如今又說,怎麼會呢,的是伯嬴,嫁的也是伯嬴。眼下不過是要在他死前哄他罷了。
他做過那麼多錯事,又怎會再,他神思清明,卻又不忍破。
“多謝你。”他笑了起來,將劍柄塞的掌心,“我心里好許多。”
姜姒淚如雨下,“你總不信我,這麼多年了,還是不信......”
他笑,“信,信。”
如今他也不知該信什麼,又不該信什麼了。但也都沒什麼打了,哄哄他也是好的。
嘆了一聲,“誰又沒有錯呢!”
是啊,都有錯,沒有人清清白白。他有錯,也有錯,伯嬴也有錯,正是因了都有錯,才造就了今日的苦痛。
又問,“殿下還要帶我去曬太嗎?”
他信了。
這是抱出永巷地牢時說的話,還記得呢。
“那年仲秋的月真圓啊,我還想再吃一次張掖的辣羊和葡萄酒......”
他信了。
那個喜歡辣羊和葡萄酒的姜姒是過他的。
“建章宮不知還有沒有人守著,那里是我們大婚的地方......”
他信了。
大婚后的姜姒也是過他的。
若當真不,也許早在甘泉宮便將他剝皮揎草了。
他悵然一嘆,低低道,“阿姒,我很累了,想好好睡一覺。”
溫哄道,“那便好好睡一覺,等醒來我們回建章宮,好嗎?”
他應了。
他說,“好。”
有人他,自然好啊。
這一路穿過代國,終是到了燕國的大地。薊州的泥土散著雨后的清香,燕宮還是舊時的模樣。
天子的信使早先一步到了燕宮,要守宮的舊人清掃殿宇,好生侍奉。
許嬋和夏侯恭都是頭一回來燕國,一下馬車便歡笑著往宮中奔去。
姜姒扶他下了王青蓋車,守宮的舊人忙上前跪迎。
他們在燕國住過三年整,那三年啊。
時隔八年重回故都,他卻再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燕王殿下了。
但他步子輕快起來,“阿姒,去建章宮。”
姜姒拉住他的手,笑道,“去建章宮。”
建章宮是他們當年的寢殿,那是他迎娶的地方。他的掌心是溫的荑,他心頭一燙,許多年前,他多想要與牽手走路。從前不能,如今就在邊。
他覺得疾病全消,一直在心頭的巨石被這掌心的荑陡地擊碎齏。
他們同住建章宮,姜姒與萬嬤嬤早晚侍奉著,他的氣一日比一日好起來,便是醫都連連點頭,說只需將養著便沒什麼大礙了。
對于“沒什麼大礙”,他的兒作此解釋,“醫的意思是,父親會長命百歲。”
他便笑,“父親能活到嬋兒出嫁便滿足了。”
許嬋臉一紅,“那嬋兒永遠不嫁,父親便永遠活著。”
他大笑起來,永遠活著豈不是要變妖怪。
姜姒亦是笑,“那要問夏侯小將軍肯不肯。”
許嬋臉愈發紅得似個桃,跺跺腳跑了出去。夏侯恭趕追了上來,“公主去哪兒?”
許嬋氣呼呼地錘了他,“誰要你跟來的!”
“難道公主不愿嫁我?”
“我才不嫁!我要陪著父親母親!”
夏侯恭奇怪,便問,“嫁我就不能陪父親母親了嗎?”
許嬋又錘他,“誰要嫁你!”
“反正公主去哪兒,我便去哪兒。”
“我若將來嫁給別人,你也跟去?”
夏侯恭凝眉咬牙,“跟!”
許嬋這才噗嗤一下笑了,“傻子!”
夏侯恭嘟囔了一句,“不傻就不跟來了。”
許嬋便也嘟囔了一句,“孤就喜歡傻子!”
到秋日,他能帶們去北郊草原了。他的左手雖拉不開弓,但看著宴安與夏侯恭狩獵也是好的。
夏侯恭為許嬋獵來赤狐和黃羊,小小的公主歡天喜地,與那小將軍一同在草原上策馬。
他臥在姜姒上,聽著兒歡笑的聲音,漸漸睡,心中安寧。
他會在晨間為畫眉,也試著為簪發,他笨手拙腳,并不嫌棄。
每日簪著玉梳,也會為他束發,為他寬,會哄他睡。
來年,燕宮的辛夷花開了。夭夭灼灼,狀如傘蓋。
送給他一只帛枕,枕邊繡著“洐”字,里塞滿了晾干的辛夷花。
他不釋手。
他說,“阿姒,我信。”
他沒說信什麼,姜姒也沒有問。
但大約什麼都知道,因為含笑點頭,“等你再好些,飲一杯葡萄酒罷。”
葡萄酒夜杯。
飲一杯酒,不醉不休。
再不必去王陵了,他們還要活好多年。
他,
他的阿姒。
他的嬋兒。
還有他的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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