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會

羅紈之本想繼續照顧, 畢竟謝三郎的傷因而起，多費點心也是應該的。

但興許是前一日的表現不佳，第二日就被南星和天冬搶去機會。

素心便領去文淵閣悉環境。

文淵閣是謝氏家族所建, 因離扶院近, 故而歸謝三郎管理。平日裏族中子弟或者謝公特許的門生故吏若有需要，亦可借閱, 按時歸還即可。

這些事主要由素心三人負責, 也方便們接這些還于微弱的寒門學子。

書閣分為五層, 藏書上萬卷。

因為古籍多為竹簡、絹帛, 需要定期灰、塗防蟲藥，若有字跡模糊、蟲蛀嚴重，還需要謄抄副本，以免失傳。

素心幾人不但有才學，且都寫得一手好字, 每人各有一張黑漆木幾案擺在窗旁, 午後香霧裊裊, 抄書飲茶，怡然自得。

羅紈之初來乍到, 素心沒有給安排什麽事，更何況郎君未發話，誰也不敢真把當奴婢使喚，就要隨便拎了不知道是什麽鳥做的彩撣子，到掃掃灰，隨便看看。

兩日後, 羅紈之得了準許, 可以回羅宅一趟。

為羅家，到建康三天居然連自己在家在哪個裏坊都不知, 多虧有南星帶路，才不至于迷路。

羅家的新宅子位秦淮河以北，挨達顯貴們居住的“貴裏”，比起它的好地段，一百萬錢也能算是價廉。

羅紈之突然回來，羅家主不在，是羅大郎和羅二郎過來見的。

今非昔比，羅紈之如今算是謝家的人，不但能夠歸家“省親”還帶有隨從，讓人不敢怠慢。

羅常青觀察了下尾隨在後的南星，見對方年紀不大，但行止大方。

謝家連個奴仆都這樣氣度不凡，真讓人不得不服氣。

羅大郎小聲問：“九娘，謝三郎難道真的對你沒有半分意嗎？”

羅紈之苦笑，“大兄不是沒有見到謝三郎的排場，九娘何德何能？”

羅大郎深知門第之見不是能夠輕易抹去，可是九娘生得啊，若非劉太守還一分良心，拘著他那個混賬兒子不戕害良家，在戈哪有的太平日子。

他那日可是留意了，除了皇帝，就連常康王都看直了眼。

“阿父不在府？”羅紈之隨口關心。

月娘長途跋涉而來，子一定不住，原本還打算當著羅家主面提一提，請個坐堂醫給月娘調理子，可他居然外出了。

“九娘還不知，叔父已經去上職了。”羅二郎嘆氣。

羅紈之好奇地著兩位兄長。

在謝家消息閉塞，不知道這些事。

羅大郎又瞅了眼南星，若非是謝家來的，他真想斥責對方沒有眼力見，不知道避避嫌。

南星假裝沒領會，眼睛睜得更大了。

他倒是想看看這羅家人究竟是怎麽待這個郎的，回頭好告訴郎君。

“九娘你可知道那起部曹是做什麽的？那是掌城中土木、匠役的，是個苦差，難怪別的世家沒人願意……”羅大郎有些不滿。

羅二郎對他使眼神，搖搖頭，不能再抱怨，再抱怨下去豈不是對陛下安排不滿，是為不敬。

羅大郎憤憤閉住，正好瞧見後邊的南星非但不避嫌還饒有趣味在旁聽，更是氣不打一來。

“叔父為這事頭疼呢，錢事多，捉襟見肘，他急得上火。”羅二郎三言兩語道出這幾天羅家主的不易。

但羅紈之不同他。

沒有金剛鑽別攬瓷活，羅家主只看見一步飛天，沒有想過從未做過的自己能不能勝任。

羅大郎看羅紈之表平靜，并不上道，著急道：“九娘，你在謝三郎面前能說上幾句話，能不能派個人指點一下阿父。”

羅紈之烏潤的瑩眸睨來。

羅大郎平日不待見，今日會耐著子坐下來跟說這許久話原來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可他莫不是忘記了，父親為了尚書郎的職，已經把“賤賣”為奴。

從小到大父親都未將真正視為骨疼，若有用就會多看幾眼，若無用就棄如敝帚。

羅大郎被看得臉上一紅，也是惱，他低聲音道：“你雖在謝家，可只要未嫁就還是羅家，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阿父做不順，你我就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別忘了，還有月娘。”他最後咬牙加上最值錢的砝碼。

羅紈之眸微暗，又看向羅二郎。

這個家裏唯有月娘、映柳和二郎值得顧忌幾分。

羅二郎眼神黯淡，難以啓齒道：“……九娘，我知道你在謝家亦不容易，但眼下叔父在督建修繕外郭籬，要求實在苛刻，我們人生地不，很難按期完。”

羅家主辦事不力，也會影響他們這些年輕的羅家子弟在中正評議裏面的品評。

羅家主焦頭爛額，他們也不能幸免，日憂心忡忡。

羅紈之沉默片刻，終于松了口：“我會找機會問問謝三郎，不過頂不頂用不能保證。”

“那肯定管用！”羅大郎眉開眼笑，“謝家的話在建康最是管用，只要你說三郎給幾句好話，阿父的事就好辦啦！”

後南星忍不住“嗤”聲，雖然很快就收住，但還是令羅大郎漲紅了臉。

談妥這件事，羅大郎馬上借有事遁走，羅二郎把一路送到月娘的院子，讓們母倆可以說說話。

“祖母水土不服，晌午多乏，你可晚些再過去，多陪陪月娘。叔父回來後，我會轉告他，請個坐堂醫來。”

“多謝二兄t。”羅紈之笑著應了，獨自進兩側掛有兩只圓肚燈籠的小院，畢竟是羅家眷所在，南星留在外頭等。

長滿荒雜野草的小院裏，映柳挽著的袖子還在收拾，擡頭汗的間隙看見院門多了抹窈窕影，喜出外：“郎？！郎回來了！”

羅紈之迎上去，映柳用力在服上了自己的手，才興地握住，上下打量：“郎您可還好？謝家沒人為難您吧？”

提起謝家，映柳聲音哽咽。

羅紈之到委屈，比誰都難過。

“沒有，我很好。”羅紈之聲安。

映柳重重點頭，肯定道：“郎是福澤深厚之人，在哪裏都會過得好好的。”

的郎是天底下最堅韌的郎，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能想辦法讓自己過得好，這一點映柳深信不疑。

“阿紈。”

月娘的聲音傳來，兩人同時擡起頭。

但是視野裏不止有窗邊的月娘，還有旁邊屋子裏出來的兩個腦袋，是羅家主另一個妾室鶯娘和七娘子。

買下這個宅子已經讓羅家主傷筋骨，所以宅子小，院子，每個人都在合用的小院裏嘆寸土寸金的建康不易定居。

“……月娘和鶯娘就給安排到一塊。”映柳眉頭擰了麻花，氣鼓鼓道：“大娘子又不是不知道，鶯娘和我們娘子不對付，這不是平白要惹是非。”

羅紈之聽著，面如常直接迎著月娘的方向，進了的屋。

月娘打量一番，“謝家到底是門閥大族，斷不會無緣故為難你，你在那兒反倒是好的。”

羅紈之知道月娘說得對，聽完羅大郎的那些話，越發覺得和羅家綁在一塊是件危險的事，一朝船翻，們都要跟著難……

得抓時間為自己和月娘離羅府、找到退路謀劃，如何威脅或者利羅家主另說，首先們還需要很多錢。

購買宅子要錢、請人護衛也要錢，恨們不能餐風飲，只能在這紅塵裏打滾，俗之困。

所以這次回來，還打定主意要把祖母許的鋪子拿到手……

“正好，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月娘示意映柳去關上門。

鶯娘和七娘子住得近，很容易就把們的談話聽了去。

羅紈之還沒開口，月娘反而先說起事。

“我才到建康就有故友舊人拜訪，是當年與我齊名的雪娘，現在是嚴舟的寵妾，開了一間歌舞藝坊千金樓，想請我出山，為樓裏的娘子們授藝指點。”

月娘看著，低聲道：“放心，我不會再登臺。”

曾經琵琶舞藝雙絕，一曲名四方的《琵琶飛天》讓博得滿堂彩，十數年過去了，拿不起琵琶也跳不了舞。

羅紈之心口微酸，月娘之所以特意問的意思，是怕聽了不喜，覺得丟人。

“阿娘心裏是想去的對嗎？”羅紈之坐到邊，“我這次來本來也是想著，靠父親不，還是要另尋出路，阿娘若有舊友相助，我們也能輕松許多。”

“你是答應了？”月娘沒料到這麽容易，蹙眉道：“我份低微，沒賤籍，得良家應安分守己，不舊業，以免影響你婚嫁……”

“阿娘，現在滿建康的人都知道我被陛下指給謝三郎做婢，何以談婚論嫁。”

月娘沉默了片刻，“他們真是欺人太甚。”

“阿娘慎言。”羅紈之靠近，摟住的半邊手臂，“如今阿父自顧無暇，指他倒不如靠自己。”

月娘雙眼微震，“你的意思是……”

建康，混無度、奢靡無度又繁華無度。

權貴名士們將唾棄禮法發、任放縱視為真，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又何足掛齒？

羅紈之稍用力握住月娘的手，認真而堅定道：“想法子，早日離開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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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羅家主依然沒能從事務中撥冗回來，羅紈之最後去見祖母楊氏。

楊氏頭上戴著防風的翡翠抹額，手撐著腦袋閉雙眼，好像還未從昏沉中清醒，伺候的老媼心地捧上熱茶，端起來呷了口潤嗓子後才懶懶睜開眼，回答羅紈之先前的話，“鋪子，哦，是了，先前說好的鋪子。”

羅紈之靜坐在下方，臉上保持著微笑，沒有一催促迫的意思，反而滿眼激：“九娘從未得過父親和祖母如此嘉獎，心裏日夜都不知如何是好，假使鋪子有好營收，願以厚利孝敬祖母和阿父。”

“你是個好孩子，有心了。”楊氏略彎，笑容很淺。

羅紈之察覺的敷衍，暗暗擔憂祖母是否有說話不算話的意圖。

畢竟看這個頹敗的小宅子，就能知道羅家在財帛上有多麽吃。

“你阿父的事，大郎跟你都說了吧？”楊氏話頭一轉。

羅紈之乖順點頭，“大兄詳說了，我若得空遇到謝三郎，必然會好好懇求他幫忙。”

“怎麽，你不是在三郎邊伺候麽？”楊氏坐直了，明的眼睛來回掃視羅紈之。

羅紈之今日穿套藕的直裾大袖紗衫，頭梳十字髻，帶扇形釵，那裳的料子、頭上的致發飾，比羅家任何一位郎都要好，不見被苛待。

“謝三郎忙碌，不常在府中，不過我邊跟著的南星是郎君慣用的人，我問問他也就能夠知道郎君的行蹤。”

楊氏眉眼稍松，臉上笑意加深。

不用羅紈之說，也知道。

羅紈之回家，謝家派犢車隨從相送，這樣的待遇，若說謝三郎對沒有半點意思都說不過去。

思及此，楊氏遲疑了下，又笑道：“鋪子祖母過幾日人辦好，遣人送去謝府。”

不過心裏還是有些不高興，畢竟羅紈之都傍上了謝家這棵大樹，還朝娘家要錢要鋪的，多有些不懂事。

但是眼下有事還要托賣力，也不好撕破臉皮，拒絕。

羅紈之激再拜，但出門後就思忖起祖母遲疑的那一下，難不一個鋪子就如此為難？

幾天後，羅紈之收到羅家仆送來的鋪契，方知道祖母為何猶豫。

因為祖母給的不是布鋪、鋪更不是金鋪、胭脂鋪或者糧鋪這樣極容易上手且需求量大的商鋪，而是蠟燭鋪。

屬于那種權貴看不上，窮人買不起的檔次。

要知道，現今蠟燭的流通還遠不如油燈，蠟燭工藝複雜、用料不易，價格昂貴。

清歌在旁邊一瞄，心直口快道：“這鋪子地段好差啊。”

羅紈之虛心請教：“為何這麽說？”

清歌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先是拉出一道長而蜿蜒的曲線，“你看，這是秦淮河。”

又在秦淮河的左岸畫了一個四方形，示意：“這是烏巷。”

而後跑到另一端的角落裏劃拉了個大圈，“而這邊魚龍混雜，什麽三教九流的人都聚在這塊，還是建康最豔俗的風月地，喏，你鋪子就正好在千金樓背面那條巷子，人稱丟魂街，常常有些酒鬼醉倒在這裏，巷子裏酒氣沖天、惡臭滿盈。”

清歌擡袖捂住鼻子，仿佛已經隔空聞到那酸臭味。

羅紈之再次端看手裏的鋪契，心又涼了一半。

鋪子差、地段差，想靠這個賺錢還不如給謝三郎好好當婢，掃掃文淵閣呢！

新得的鋪子頓時變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不過想想也是，倘若真有賺錢的好鋪子，羅家也不會舍得給。

本來就不奢家族能待多好，也不應該指能得到來自他們的助力。

失落有僅很短的一瞬，羅紈之收拾好心，重鎮旗鼓，把力投給文淵閣掃灰的工作中。

謝家藏書包羅萬象，巧在前幾日就發現有類似紮燈籠等手工藝技巧類的書籍，說不定裏面還有教人怎麽做蠟燭的書。

過段時間，打算找個機會出去查看鋪子的況。在那之前，可以翻閱書籍先學習了解，以免回頭被掌櫃或者夥計蒙蔽。

素心等人不喜歡做夜活，到了夕落山的時候就會收拾東西回去休息。

羅紈之依依不舍，因為終于在書海中翻到一本介紹蠟原料的古籍，還想多看一會，素心、清歌見如此好學，不忍拒絕，就叮囑早些回來便結伴離開。

沒有人催促打擾，羅紈之很快沉迷其中。

等回過神，已經夜黑。

文淵閣如此之大，四周岑寂無聲，除手中燭臺照亮的一圓之地，其餘的地方皆深陷黑暗當中，安靜得可怕。

羅紈之把手裏的竹簡卷好放在素心的桌幾上，端起燭臺小心翼翼護著，快步往樓梯下去，仿佛後邊有東西在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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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淵閣首層為堂廳，支起的樹狀燈臺上還有十來支蠟燭在燃燒，暖照亮了羅紈之的視野，驅散了未知的恐怖。

羅紈之不由松了口氣，可剛轉了個彎居然撞見一道人影，嚇得手一震，險些驚。

“失禮失禮！小生無意驚嚇郎！”

書生立刻合起大敞袖，畢恭畢敬向道歉。

羅紈之瞧見他合起的袖口上有細的針腳，這件補過的布衫，昭示著主人生活不易。

這便不可能是謝氏子弟。

“無事，是我走路沒有留意……”羅紈之用手擋住蠟燭，怕它被風驚滅了，狐疑打量：“郎君您是……”

“在下是謝公門生，鄙姓程。”程郎君低頭說完，擡頭站直，兩眼忽然及郎被暖映照的不由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