識破

自是有更好的法子確認。

衛辭頷首, 蒼立即遞上一幅掌大的畫像。他畫了許多宋，哭的、笑的、蹙著眉的，來隋揚時，取了幾幅, 思忖著尋到家人後可贈予他們, 也算是留作念想。

慕雪雙手接過, 湊近一些, 從烏黑長發到半截搭在秋千繩之上的雪白手腕，不厭其煩地看。隔著一張薄紙，竟好似窺見了鮮活的, 定是時常笑的, 說起話來語調也溫和，一如想象中的胞妹。

陸二郎輕妻子的肩, 無聲安。

“所以——”

衛辭出言打斷慕雪的啜泣。

對宋以外的人，他素來耐不足, 縱然是妻姐，縱然頂著些微相像的臉。他切正題，“你口中的姑娘，和畫上可一致？”

許是衛辭氣勢太盛，慕雪停了噎，呆滯著點點頭, 繼而又搖了搖頭。

陸二郎心疼極了, 退開椅子, 掩住後的妻子，向衛辭一揖：“公子問我便是。”

蒼呈上紙筆, 衛辭草草畫出廓，僅僅如此, 已是抓住了宋的神韻，可見從前觀察得多麽細致微。

心下震撼的同時，陸二郎指點上畫像，如實道：“需再黃些，此、此有黑斑點，再來是雙眉，并非細柳形狀……”

慕雲先前在茶樓悄然打量了好幾日，緩和緒後湊上前比對，篤定道：“是我見過的那位姑娘。”

旁人無法確切斷定兩張畫像皆是同一人，可衛辭與宋朝夕相，便是自己，也不一定比衛辭觀察得徹。

只需一眼，他便明白，宋沒有死。

劫後餘生的喜悅兜頭罩了下來，衛辭形搖晃，後退兩步跌坐在椅。一陣劇烈咳嗽，悉t的熱燙湧出間，他低垂著眼，輕輕拭角，眸中跳躍著近乎癲狂的怒焰。

“公子——”

蒼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幹地勸誡，“醫說了，切莫傷也切莫氣。”

“無妨。”

衛辭斂去心緒，恢複一貫疏離矜貴的模樣，問慕雪：“陸夫人是說，并非獨自一人去的茶樓，邊還有兩位丫鬟？”

慕雪不答，遲疑地反問：“公子不是說死于游船走水，為何會出現在隋揚，還換了幅面貌。”

他嘲諷地扯了扯角，眸泛著冷意，涼聲道：“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

衛辭周仿佛淬了層寒冰，連嗓音都裹著令人膽寒的氣息。慕雪後悔一時快，不安地瞟向夫君。

夫妻倆的小小舉落衛辭眼底，他收斂了戾氣，平和地開口：“我不會傷害，從前不會，以後也不會。”

人外有人。

慕家不過商賈之家，面對權勢滔天的……妹夫，即便是他的托大之詞，眼下也只能選擇相信。

“我妹妹上可有什麽胎記？”

事關重大，慕雪再度求證。

“沒有。”衛辭果斷地道，忽而一滯，改口，“後頸有顆紅小痣，靠近左肩。”

正與慕夫人所言一致。

慕雪心中激萬分，淚珠大顆大顆滴落：“竟真是我妹妹，沒有死，還與我說了話。”

陸二郎順勢打聽：“公子可否告知，雪音妹妹當年被抱去了何？”

原來，十四年前，母與做活的外鄉人結識，一來二去生出意。遭不過對方苦苦哀求，于是趁慕夫人子不適，夜裏結伴盜。

起初的確只起了盜之心，可驟然見小榻上坐著一雕玉琢的娃娃，睜著水盈盈的雙眸好奇地瞧。

母憂心小雪音會指認自己，咬了咬牙，讓幾位外鄉人抱走。出了隋揚後被轉賣兩回，最終落錦州山村的宋家。

宋氏夫婦養了四年，盼著“兒”長大後嫁富貴人家。然而，一次重病，因著心疼花銷，他們將宋賣給人牙子，就此為縣令府的瘦馬。

衛辭有意略去了後半段，亦不去深究為何要走。滿腔怒意被更劇烈的慶幸所制，他此時冷靜得出奇，一邊篤定地想，若果真是宋策劃了這麽一出，背後必有幫手。

他命南壹回京盤查柳夢與楊勝月，以及大大小小的錢莊。

宋不曾帶走府中任何惹眼的東西，那麽不惹眼的——去向了何，何便可能是的棲之地。

衛辭掀掀眼皮，睇一眼陸二郎：“我知陸公子派了人在隋揚搜查，若遇見可疑之人，煩請告知。也許，是‘他’脅迫了我的妻子。”

對上他森然的目，陸二郎無奈，終是點了點頭。旁的不說，至，這位公子似乎是真心著妻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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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的“三味書肆”梨木牌匾已經制，是仿了衛辭的字跡，在此基礎上化筆鋒。極觀賞，又不至于被識之人認出。

雖說是小書肆，但僅是相對松山書坊而言。與寸土寸金的京城鋪面相比，已是豪宅。

前院是四廂大的鋪面，後院有三間不大不小的屋子，另有一口水井與天竈臺。琢磨許久，決意搬過來住，當然，得勸服飯搭子——沈家母子一同過來。

如此既省了租金，也方便看顧書肆。

王氏原是不肯的，深覺已經欠良多，不好再承的。可架不住宋耷拉著致的眉眼，哭訴自己無親無故，還道是幹娘和新兄長也要拋棄自己。

生生將人給哭得心裏頭發。

沈珂倒真將宋看作親弟弟，旬假時，聽的話，喚了幾位有真才實學的同窗來畫傳單。

王氏在窗邊煮茶，一眼圍著長桌嘰嘰喳喳的年郎，忽而意識到，沈珂的肩背不僅變得筆，也因包攬了挑水砍柴，漸漸生出勁瘦。

與“強壯”差距尚遠，但在人群中，已經不會顯得過分瘦弱。

倒是宋——

正眉飛舞地解釋何為傳單，如何繪制傳單，如何分發傳單。

掩在寬大袍下的子，一如既往地纖細，若是子倒還曼妙，可為男兒，未免太像棵豆芽兒菜。

該吃的都吃了，偏是橫也不長、豎也不長，往後可怎麽討媳婦兒呢？

許是過于發愁，夜裏，王氏吞吞吐吐地將此事說了出來。宋面大窘，假哭兩聲，道自己是早産兒，怕是這輩子也長不魏大郎的模樣。

一提及已逝之人，王氏與沈珂怕景生，生地轉移話題，總算是遮掩了過去。

倒也提醒了宋一樁事。

從前扮作營養不良的年，才將小臉抹得蠟黃。可現今頓頓有，且還天賴在屋裏寫話本，不曬日頭不見生客，早該蔭白了。

幹脆逐步減份量，僞造出健康。

王氏與沈珂倒覺不出差異，但上街采買東西，時常有子悄然回頭打量宋，耳尖還泛著可疑的緋。

對此，深表無奈，甚至琢磨著是否要塞些鞋墊，僞造出“長高”的發育痕跡。

最後嫌麻煩，不了了之了。

……

到了書肆正式開張那日，門前擺了致糕點，用小紙板寫著免費品嘗。

收到手繪傳單的行人紛紛駐足，好奇地往裏瞧，一時人頭攢，噱頭拉滿。

裏間照舊是半邊放話本，半邊放經書典籍，配以兩張定制長桌，懸掛了豎匾——借閱區。

宋原想單做一個書櫥，專門擺放自己的話本。繞是無人曉得著者是，終究覺得臉熱，于是退而求其次，擺在了錢櫃上。

凡有人買書，不得要瞧上兩眼，更有甚者會翻開看看，順勢一齊付賬。

漸而習慣，會腆著臉推介：“聽聞是京中時興的話本，文人才子皆讀它呢。”

不得不說，效顯著。

第一日，預先抄好的百本便悉數售罄，只能靜待在鄰縣印刷的兩百本。

然而，宋的遣詞造句始終保留了現代人的習慣。讀來稀松平常的“空間”、“玻璃”、“浮橋”等名詞，于土生土長的大令人而言，晦難懂。

買過話本的客人，時常聚在書肆窗邊談論，推斷詞彙含義。宋聽不下去，從錢櫃探出頭，言簡意賅地同他們解釋。

久而久之，形了獨特風景。

也因著“自來水”諸多，外加話本存貨不足，雖非本意，卻歪打正著進行了功的營銷。

且話本裏的主角從開墾荒島起步，後為有史以來頭一位總督，恰好激起了學子的鬥志與共鳴。

其中，種植、修路、造橋，皆是宋從前于網絡上看來的東西。細節自然經不起推敲，可大框架卻是乘了幾千年文化的順風舟，足以掀起軒然大波。

在書肆生意如火如荼的同時，話本漸漸走出汴州。

華的船上，面容俊朗的男子倚靠闌幹，闔目海風拂面。側，下屬正朗聲讀《總督傳》的第三章，他倏爾睜眼：“等等。”

下屬作一滯，等候發令。

男子自行接過話本，待適應了線，瞇著眼將關于浮橋的段落細讀兩遍。

“有點意思。”他臉上笑意漸深，啓道，“去查查，這‘圖南先生’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