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第 4 章

另一邊，君晟乘車來到宮城的下馬石前，才下馬車，就被迎面走來的喻小國舅搭了話。

喻小國舅是當今皇後的胞弟，提督五城兵馬司，職不高，威甚重，“聽聞昨日傍晚君大人替東城兵馬司抓捕到兩個賊，本在此多謝了，為表謝意，不知大人可否賞臉，今夜于春樓一敘，喝上幾杯？”

那是城東最大的教坊，夜夜笙歌，座無虛席，恩客一擲千金之所，極難訂到位置。

醉翁之意不在酒，昔日的君晟在權貴眼裏白璧無瑕，可越完的事，越遭人嫉恨，如今出可被拿來調侃，諸如喻小國舅之流，頗有幾分幸災樂禍，極想借著醉意損幾句，事後再以酒醉為由，一笑泯之。

看穿他的心思，君晟面不改，“吃酒就免了，小國舅有那個閑工夫，不如親臨兵馬司，讓部下們認個臉，以免哪日醉酒鬧事，被巡邏的部下當地抓了，鬧出笑話。”

五城兵馬司有各自的指揮使，提督職權雖淩駕于指揮使之上，聽著風，實則是閑職，不過是天子給的名頭罷了。

喻小國舅皮笑不笑地看著君晟從面前走過。

君晟本事不小，懟人的本事更是一絕。正面對弈，自己從未占到過優勢。

下朝後，君晟回到署廨房，看著半月來堆積如山的公牘，先翻看起廠衛送審的幾樁命案卷宗。

按大鄞律，凡死刑案，皆要上報刑部，再由大理寺複核，平反冤獄。而通政司不同，由皇權授命，複核的皆是廠衛接手的辛任務，其中的命案，多牽扯王侯及高。

如此，增多了與刑部、大理寺的往來。

倏然，下屬叩門走進廨房，“稟奏大人，有百姓在柳明私塾發現一腐，由東城兵馬司上報給刑部，刑部認為嚴重腐爛，無憑檢驗，打算結案。”

君晟未擡眸，食指劃過一夜卷紙，“柳明私塾？”

“是二皇子名下專為聾啞學子開設的學堂。”

二皇子是賢妃之子，以求賢之名，廣開私塾，博得皇帝歡心，也從中培養了不年輕門生。

下屬又道：“死者穿褐提花小襖，左右腕骨戴有一對發黑的銀鐲，卑職覺著，疑似宛平縣的失蹤人口。”

君晟沉思，剛剛巡察過的宛平縣有一樁失蹤案未結，失蹤之人是名十歲年，正是柳明私塾的學，在私塾旬假期間失蹤，失蹤地在宛平縣，失蹤當日穿褐提花襖。

君晟後靠在圈椅上，十指叉扣。

案子不脛而走，吸引了不百姓圍觀，被兵馬司的衙役擋在遠。

夏日炎熱，腐臭味四溢，刑部的員頻頻作嘔，只想盡快理掉。

二皇子聞訊趕來，撮纈錦裹，俊逸豪富相，才一下馬立即被周圍的氣味嗆到，掏出帕子捂鼻，冷著臉示意刑部和兵馬司的人作麻利點。

“晦氣。”

他磨磨牙，看向人群中的夫子和學，眉宇染上不耐，“誰報的？”

惹出這麽大的靜，驚了宮裏，皇帝勢必會問詢。為柳明私塾幕後的金主，免不了要為此事前後奔走。

若沒驚府，他大可找人理掉首，省去不麻煩。

學們面面相覷，唯一人默默舉起手。

被一道道視線凝住，季淵緩緩出列，秀氣的面龐繃，耳朵泛紅。

他是在幫夫子打掃私塾的後院時，再次聞到悉又刺鼻的味道，出于好奇，他尋一圈，最終在角落的枯井裏發現了首。

二皇子反握馬鞭鞭柄，拍了拍年的臉，磨牙霍霍，惡狠狠的。

“下次再有這樣的事，記得事先告知夫子，懂？”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年犟著一張稚氣的臉，毫不懼他的指責。

養尊優的二皇子，素來都是被簇擁高捧的，哪見過這麽清高的學。大熱的天，火氣也跟著竄起。

他仍舊笑著，風流佻達，看似調笑，拍在年臉頰的力道卻漸漸加重。

剎時紅了一片。

季淵不能言語，抿著瞪他。

驀地，一只纖纖素手擋在了年火辣辣的臉頰上，將年拉遠了些。

“伢子不懂事，冒犯了貴人，尚希見宥。”

同樣聞訊趕來的季綰將弟弟護在後，溫聲賠起不是。

二皇子想說多大的人了還伢子，卻在看清子面容時，抵了抵牙。

子穿著一襲桃衫，青垂腰，玉花的模樣，宛若沾染水的桃花，不自知。

沒等仔細欣賞人，一聲馬鳴不合時宜地響起。

年輕的皇子了鞭柄，笑著越過姐弟二人，走向姍姍來遲的喻小國舅。

兩人一個是賢妃之子，一個是皇後胞弟，都是喜好玩樂的人，面上還算過得去。

“小國舅要麽不管兵馬司，一管就將案子上報到兵部和刑部，鬧得滿城風雨，就這麽喜歡搞大場面？”

二皇子面上帶笑，心裏暗罵對方是出風頭的花孔雀，連穿打扮都是花花綠綠的。

隆重出場的喻小國舅揚了揚下，“案子移刑部，也是無憑檢驗，很快會結案，二皇子慌什麽？”

“本殿下慌什麽？”

“誰說是無憑檢驗？”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個尾調上揚，一個語氣平平。

二皇子和喻小國舅同時看向另一端走來的浩人馬。

季綰站在竊竊私語的人群中，一眼瞧見隊伍最前頭的男子。

君晟穿緋紅袍，發束烏紗中，比平日多了幾分莊嚴，如天上月，聖潔不可。

二十有三的年紀，居正三品，天子近臣，放眼整個大鄞，獨此一人。

見著君晟，二皇子更為頭脹，不等他問詢對方的來由，喻小國舅率先笑問了聲：“送刑部的案子，通政司要手？”

若不打算手，怎會有如此陣仗。

君晟視線一掃，在一定格，隨後看向意圖搬運的刑部力士。

“案子由大理寺和通政司共同接手，閑雜人等退離。”

喻小國舅最煩君晟那副有竹的模樣，驅馬靠近，忍著刺鼻的氣味問道：“憑什麽？”

刑部力士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君晟沒有正面理會喻小國舅，吩咐信得過的仵作準備驗事宜，并燃燒起蒼和皂角①，“這首可能與宛平縣的一樁失蹤案有關，本作為宛平縣巡察，立案驗，有何不妥？”

“無憑檢驗！”

“驗了才知。”

刑部的員立即捂著口鼻上前打圓場，“恐有穢氣傷，小國舅還是暫且退離到人群那邊吧。”

味道沖擊嗅覺，難以忍，喻小國舅拉著長臉退離開。

君晟擡手，示意仵作等人上前。

有君晟親自來控場，周遭漸漸安靜下來，不人嚇得捂住眼睛。

季綰沒有離開，心無旁騖地觀察著大理寺仵作對腐的檢驗，雖距離遠，但勉強看得清楚，直到眼前投下一片暗影。

從一片緋紅料上擡眸，季綰福福子，疏離客氣，“見過君大人。”

君晟挨著站定，“不怕？”

“民從醫。”

看不像在假裝淡然，君晟抱臂看向枯井那邊，“可有驗的經驗？”

季綰側頭看他，烈日灼灼，眼前的人卻清清爽爽，不見汗，“民愚見，正值盛夏，外觀雖腐爛嚴重，出骸骨，但應未超出一個月，當然，還要考慮死者生前的年歲、態等，民是外行，經驗不足，瞧不出太多端倪，獻醜了。”

君晟沒有否定的推斷，“隔行如隔山，再者，你不必同我這般客氣。”

坦的曖昧令季綰啞然，慢慢挪步子，站到了季淵的一側。

被夾在中間的年仍板著臉，含怒瞪著與刑部員們談笑風生的二皇子。

君晟餘注意到年臉上的兩條紅痕，一深一淺，看樣子像是用什麽出的痕，力道不輕不重。

季硯墨是訟師，尋常百姓是不敢輕易招惹訟師之子的。

“何人傷的你？”

低沉的聲音平靜平緩，卻讓年為之詫異，沒有想到除了家人，還有人會關心他。

因啞癥，他沒有玩伴，很外出走，會不到陌生人的關切。

他又瞪向二皇子。

君晟順著他的目看去，一葉知秋。

早在趕來的路上，就已得知是季淵報的案。二皇子是柳明私塾的老板，又最厭麻煩，想必為了洩憤，出手教訓了自作主張前去報的年。

從年上收回視線，君晟又看向枯井那邊。

仵作等人開始沖洗首，須臾，其中一人將複檢的結果呈給君晟，“稟大人，死者十歲左右，雖腐爛嚴重、頭發落，但一對虎牙保留完整，與宛平縣失蹤的學對得上。左額有還一未腐爛的皮下腫①，應是致命傷所在。”

“額骨可碎裂嚴重？”

“并未。”

君晟接過薄冊查看，若有所思。

喻小國舅忍不住道，“一腫，能說明什麽？還得歸為無憑檢驗。”

“說明是謀殺。”君晟越過衆人，走向自己的馬匹，“陌寒，即刻前往宛平縣接那對夫妻城，憑、佩飾認子。”

“諾！”

二皇子嘆道：“君大人巡察地方半月，舟車勞頓，風塵仆仆，回朝還要理案子，可別累虛了，也不知昨晚下榻在哪裏，是否住得舒坦。”

“殿下為皇子，住在宮裏。同理，微臣為人子，合該住在沈家。”

二皇子僵住上揚的角，皇子在十三歲即可行弱冠禮，深帝寵的，會得到建在宮外的府邸。君晟此話，并非自嘲，而是極深的諷刺，諷刺他至今沒有自己的府邸，不得不與皇弟們在同一屋檐下。

“大人的，毒得很。”

“謬贊。”君晟一揚馬鞭，絕塵而去，鞭飛揚，甩在了二皇子的側臉上。

“嘶”了一聲，二皇子捂臉後退。

雖只是輕掃了下，還是火辣辣的。

陌寒躬，“大人非有意，還二殿下勿怪。”

“滾！”

**

柳明私塾暫時被封，季綰帶弟弟回到醫館。

年明明很委屈，卻安靜地泡了個藥浴，隨後坐在外間的木桌前搗草藥。

季綰從隔壁的廖家鋪子回來，將一碗盛滿荔枝楊梅的涼飲擺在年面前，“廖姐姐親手為你做的，嘗嘗合不合口味。”

季淵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心不在焉的。

季綰失笑，“有話想說嗎？”

弟弟不會講話，子敏，不善表達，多數時候需要季綰來開解，可清楚弟弟只是孤獨，而非孤僻。

滄桑世道，對一個殘缺的人而言更為艱難。

季淵知道姐姐一直都懂他，就更不願給姐姐添麻煩，他低頭吃荔枝，腮幫鼓鼓：適才君大人替我出了氣。

他比劃著手語，一臉認真。

想起君晟恰到好的一記“報複”，得二皇子不明所以，季綰也覺解氣，更多的卻是不解，不解君晟為何要維護他們姐弟。

出于義氣嗎？

可他們并無深。

那是因為婚約？

季淵又比劃道：姐，我不想回柳明私塾了。

“那你還想讀書嗎？”

季淵：想。

季綰點點頭，換個環境也好，弟弟在柳明私塾一直很抑，都看在眼裏。

可合適的私塾并不好尋覓。

盛夏多變，時而小雨，時而晴。

落日熔金，金燦燦的水跳躍在油潤的青石路面上，悠悠，脈脈，綿綿。

將醫館給母親，季綰背起藥箱去往沈家。

路上積水，沾繡鞋，季綰步履輕盈，沒在意小的細節。自十歲隨爹娘搬來京城，頗得沈家嬸子照顧，投桃報李，沒必要因為沈栩，斷了與沈家的往來。

抵達沈家時，炊煙裊裊，香氣飄巷，今日掌勺的是三郎的孀潘胭，一位沒落門第的小姐。

四年前，沈三郎病逝，懷胎九月的潘胭悲痛萬分，了胎氣，早産下一，取名沈茹茹，小家夥爭氣，如今被養得白白胖胖。

一見季綰進門，沈茹茹扭著小軀迎上前，抱住子的，“綰姨。”

季綰蹲下來掐掐娃娃的臉蛋，從袖子裏出三塊廖家鋪子自制的糖果。

沒等沈茹茹歡喜，手裏的糖果就被人奪走一塊。

接著，是二郎媳婦曹蓉的罵聲：“沈二寶，讓你爹瞧見，非打得你屁開花不可！”

沈茹茹的堂哥沈二寶抓著糖果跑遠，笑嘻嘻的甚是調皮。

曹蓉懶得搭理兒子，朝季綰盈盈走來，“綰兒來了。”

沈二郎是廩生，秀才中的佼佼者，可為參加縣試、府試、院試的生作保，本該是炙手可熱的人，可京城人才濟濟，就顯得不那麽出衆了，但仍是沈家的門面。

曹蓉也隨之了掌家媳。

以致大郎媳婦時常“拈酸”，埋怨公婆偏心，只看重功名，壞了家規。

季綰站起，稍作點頭，一貫的客氣疏離。

聽見靜，掌勺的潘胭掀簾子走出竈房，用圍了手，“飯菜一會兒就好，綰兒在家裏用飯吧。”

季綰邊往正房走，邊婉拒道：“不了，我為嬸子施一副針就回去。”

“多副碗筷的事。”

曹蓉也跟著挽客，“後院的新房建好了，吃過飯，嫂子帶你去瞧瞧。”

新房？

季綰頓住步子，不解地回眸。

曹蓉笑開，柳眉彎彎，推開穿堂的後門，指向後院東北角的二層小樓，“這是爹娘自掏腰包，送給你們的新婚禮，算在聘禮之外的。”

這是季綰始料未及的。

一座小閣樓，足以用老兩口的積攢。是恐怠慢了君晟，還是打定主意不分家？

按理兒，君晟是朝廷正三品大員，又非沈家長子，大可自立門戶，獨門獨院。

“我不知此事。”

“驚喜嘛！綰兒好福氣，聘禮都快趕上公侯小姐了。”曹蓉倚在門邊翻弄手裏的帕子，語氣不明，“老四是個沒良心的，但願君大人是個有心人，莫再辜負咱們家咯。”

季綰不知該說什麽，聽得出，沈家媳婦們雖然吃味，但還是希君晟能認祖歸宗，畢竟有這麽個位高權重的小叔子，到哪兒都能直腰桿。

還需盡快悔婚。

以免辜負了老兩口的好意，不過趕在攤牌前，該先與君晟打個招呼。

退婚是兩家的事，原本，是打算先說服雙親，再由雙親出面，與沈家老兩口商榷退婚的事，可父親那邊難以說服，此事又不宜再拖，只能尋君晟商量，請他主勸說老兩口了。

想必君晟不會為難一個不願婚的子。

沉靜如常地為喬氏施過針，季綰沒有留下用飯，獨自走進巷子裏。

暮靄沉沉，線暗淡，低窪的積水映出黃昏倒影，很快被細雨出漣漪。

無人注意的角落，沈栩站在叉口的西府海棠前，著那抹倩影沒黃昏最後一縷霞，久久收不回視線。

後執傘的太師府小廝躬道：“戌時了，公子該回去讀書了。”

太師府主母譚氏對于沈栩的功課極為嚴格，每日都會親自考查，大有拔苗助長之意，好在沈栩記好，學識紮實。

沈栩垂眸，秀氣的面容染上輕愁，接過小廝遞來的食盒走到沈家門前，彎腰放在門口。

食盒裏裝滿奇珍藥膳，對癲癇有一定療效。

食盒上還附有一張紙條。

“不孝子阿栩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