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等了許久，一爐香火皆已燃盡，煙氣越來越淡，直至全然散去。

別說兩個活人了，就算是鬼魂沈今鸞也沒嗅到一鬼氣。

“為什麼……我明明也照著燃了香火，你為什麼還是不肯來見我？”阿德踉蹌著東奔西顧，仰天四，不見一縷芳魂影蹤。

他四肢伏地，猛力敲擊這地面，忽然轉過頭，死死盯著顧昔，憤聲道：

“為什麼你可以，我就招魂不？連面都見不著！”

阿德一句一句地重復著“為什麼”，忽然發作，抬起手指著顧昔道：

“你騙我……定是你騙我！漢人狡詐！”

阿德低吼一聲，面上出一冷的笑，忽后退幾步，形游移，簾幕之中，顧昔疾步過去，只捉住一片扯爛的袍。

“彌麗娜就在前面，你們自己去找罷——”

阿德消失不見，聲音飄遠，將二人困在空寂的墳場。

“技不如人，便下招。”顧昔面無波，輕哼道，“這便是皇后娘娘方才所看中的人？”

沈今鸞聽出他話中諷意，翻了個白眼：

“見不了人，又打不過你，他不跑難道等死麼？”

搖頭嘆息：

“看來，你這編得果真不管用。阿德看起來用至深，怎會連人的一縷魂魄都看不到。”

沉默中，聽到“咔嚓”一聲。

顧昔從地上拾起還在暗燃的火折子，照亮腳下。

他踩到了一塊森白的骨，蛆蟲從空里爬出來，又埋黑黢黢的地底。

火折子往前一探，所照之，滿目皆是各式各樣的尸骸，重重疊疊，小山似的。

沈今鸞一驚，把臉藏在了氅里。

顧昔不，也沒有掀開氅，由著在后躲藏。

瑟在他的氅里面，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很快又鉆了出來，若無其事地平袖上的褶子。

隨后，好似聽到他一聲極為輕微的嘆息：

“這麼多年，了魂魄，還是怕麼？”

沈家十一娘，還是和時一樣。

從不語力怪神，聽不得一點鬼怪的話本，晚上會夢魘難眠，每每夜里走路都要扯著他的氅，走得慢慢吞吞，怕得不行嚇著了就躲他后……

可是，那個從前最怕鬼的小姑娘，如今卻也了一縷孤魂。

顧昔垂下頭，氅里的手握拳頭，指骨泛起了白，微微抖，卻不聲，袍只像是被風偶然拂。

良久的沉默后，他從滿目尸骸里抬起了頭，克制地輕聲道：

“我記得，從前每到中元節，怎麼你都不肯出門。”

沈今鸞沒想到他會談及這一樁陳年舊事。

當年，除了顧家九郎，誰人在鬼節出門浪啊。這麼多年后憶起來，仍覺得荒唐。

鬼使神差地，接道：

“有一回，我不應門，你還翻我家的墻頭，被嬤嬤當作賊人拿棒子打了回去。”

他一臉云淡風輕地回道：

“那是我這輩子頭一回被人打。”

錦玉食的侯門公子，因世特殊，自小從未挨過一次板子。連顧老侯爺氣急都掏出家法來了，最終也不過在他袍上淺淺揮幾下做做樣子，綁在家里罰作閉。

可那一回，夜爬墻頭的顧昔卻被年逾五旬的老婦人滿街追著打，真可謂是狼狽至極。

沈今鸞想起來就想笑，點點頭應和道：

“嬤嬤打人很疼的吧，我九歲后就沒挨過了。”

“疼的。”他眉間微，著道，“但也沒有多疼。”

那時候年輕狂，行事出格，全憑心意。

想要見一個人，便不管不顧。

可中元節，明明怕得要一夜開著燈才能睡，卻也還是怕他被打，閉著眼追了一整條街。最后被嬤嬤拎回去的時候，還拼命朝暗的他擺手，讓他快走，可別再被發現了。

想起那場景，顧昔低著頭，扯角，笑了笑。

看著一縷笑意涌上他沉黑的眉眼，沈今鸞一怔，垂下了眼。

顧昔不笑的時候，整個人老郁，加之鬢邊那一縷白發，讓人忘記他還是如此年輕。

可笑起來，他好似還是十年前，那個會趴在墻頭招手，喚出門玩耍的年。

十多年之后，異族蠻荒之地，找不到出路的墳地，盡是不可知的殺機。倚靠在他旁，卻說起了針鋒相對的十年里，從不曾談及的舊事，一人一鬼相依為命。

沈今鸞了眼，好像眼睛里飛進沙子了，酸得很。

這一古墓群地半坡，群木環繞，地表偶見風化，出胡楊制的棺木。自大魏人主中原，游牧的羌人自北向南徙居北疆，歷經數年漢化，喪葬之俗從漢，以棺木下葬，所葬之地立有石刻作為墓碑，刻記人名和生卒之年。

羌人視死生之事為大，哪怕活著不曾留下只字片語，死后也會為同族之人埋葬立碑。

石刻風剝雨蝕，羌文字跡漫漶不清。顧昔一座一座地找尋，始終不見分毫刻有“彌麗娜”的墓碑。

無盡黑暗里，沈今鸞躲在氅里，看著男人沿著尸骨鋪就得路信步而往，寒風吹紅袍。

“我、歇息片刻。”

顧昔立住，聲音摻了點寒風，有些發。

抬眸看過去，他背倚旁一塊墓碑，扯下浸的繃帶，抓了一把地上的草木灰，按在傷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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