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了十年的,全部還。可還來得及嗎。
殿徹底暗了下來,沈今鸞終是拂滅了燭火,倏然飄去,將一切遲來的誓言拋諸腦后。
走出了殿門。
所有軍士都退出了永樂宮門外,偌大的庭院陷在夜里,唯有一點火在黑暗里固執地亮著。
沈今鸞朝那一簇不滅的燭火走去,一輕松自在。
顧昔一直等在庭院里,月清輝落滿他落拓的姿,手中的燭火照亮一魂魄。
看出來,他自然地牽過的手,扣住,忽道一句:
“我肩臂上也有舊傷,你怎不記得?”
沈今鸞抿輕笑,去挽他的臂彎,點頭道:
“自是記得的,一會兒我就親自給你上藥。然后,讓膳房再給你上點醋,可好?”
男人暗沉的臉上揚起了一若有若無的笑,下顎抬起,指了指還靜立在殿中的皇帝:
“沈十一,你只是,心卻是最的。”
沈今鸞卻沒有回頭看,慢慢地道:
“他,其實是個好皇帝。北疆的軍需和糧秣,從未克扣。他心中,有丘壑,有天下。只是所行之道,我和你不能茍同。”
顧昔凝視著,淡淡笑了一聲,心中堵著的那一口氣散了。
若非如此,當年也不會愿意嫁給他,也不會在他邊那麼多年。就如同,當初一心對君王鞠躬盡瘁,生死不計的大將軍。
君臣如夫妻,夫妻如君臣,至親至疏,千古同一。
皇后殯天的喪詔傳遍天下。
永樂宮被辟為梵宮,設佛殿靈堂,宏大莊嚴。
天王護駕法像中有一菩薩,態輕盈,神姿端嚴,赤足腳踏一雙蓮花,垂目俯視底下眾生,蘊含無上慈悲。頗有昔年皇后儀。
皇帝親率朝臣設祭,素服悼念。
皇后的棺槨乃百名能工巧匠以萬年金楠木棺所制而,停放正殿,百朝拜,千盞佛,萬民香火。
巨大的轉經架之間,連綿的白幡之下,京都名剎的九九八十一名高僧晝夜行法事,齊聲頌揚往生經卷,加持佛號,為皇后招魂往生。
肅穆縹緲的誦經聲中,招魂的主角卻遠離佛堂,立在皇城最高的那一座闕樓頂上。
沈今鸞越過一重又一重的青瓦朱墻,遠宮墻外的廣闊山河,如畫卷舒展,盡收眼底。
“在這座皇宮待了那麼多年,我竟不曾看過這樣的風景。”
旁的男人卻以指覆,輕輕“噓”了一聲,濃睫之下掩著藏不住的笑意。
天地寂靜,好似只剩和他兩個人。
沈今鸞忽然心跳一下。
下一瞬,一束明亮的劃破夜空,直抵天際,在空中綻放一簇一簇的花瓣,照亮黑暗無邊的皇城,亮如白晝。
疑是千里銀河落下九天,又似漫天螢蟲飛火焰,璀璨如斯,壯烈如斯。
沈今鸞猶如置花海之中,目瞪口呆,面靨照得緋紅如霞。
“找遍了京都,沒有春山桃花,”顧昔偏過頭,凝視著眼里盛開的,輕聲道:“我便以煙花作賀。賀我妻歷劫新生。”
所有人在宮里悼死,他卻在此賀生。
萬千華之下,一人一鬼,在虛無和燦爛中靜靜相擁。
“可惜,如此大觀,我不是皇后了,今后可看不到了。”沈今鸞眼尾一翹,故意道。
“我亦不做大將軍了。”顧昔看著,俯首靠近,“從今以后,只做沈十一的郎。”
沈今鸞微微一怔,也依偎過去,雙臂環住他的頸。
漫天煙花之下,吻上了那最是純的郎。
……
七日之后,喪儀盡畢,皇后不帝陵,不附宗廟,以沈氏十一娘之名出殯,歸葬故地。
大將軍率領北疆軍,一行人親自抬棺,迎靈柩出宮,送往云州。
皇帝定下大將軍顧氏擅闖宮闈,藐視君上之罪,回到北疆抗擊北狄后,貶為庶人,收回一切兵權。
駛離京都之時,京都百萬臣民接踵肩,千里相送。
因天子對顧庶人的態度,百不見人影,無人相送。
城門外的百里煙塵里,一布的顧昔卻遇到一故人前來。
一素麻白衫的貴,不飾朱翠,不著釵環,腕間吊著一串新的檀香佛珠。
顧昔掃過上十五年不變的素,面有諷意:
“這麼多年,貴妃娘娘還是堪不破嗎?”
“顧將軍說我,自己又何曾勘破了。”李棲竹從容地斂了斂迎風飛揚的袖口,不失矜貴冷傲。
二人是何等的相似。因這相似,總生了憐憫。
李棲竹遙城外滾滾風煙,背后是九重宮闕,直達天際。
“我從前覺得你愚不可及,一直停留在過去。”幽聲道,“可我現在反倒羨慕你,可以停留再過去。而我,只能不斷地被推著走,不由己。”
“聽聞將軍為燒了十年香火,才得以重逢相見?”
顧昔點了點頭。
自淳平十九年便一直只著白的貴妃李棲竹垂下眸,扯角,漾開一慘淡的笑。
宮中暗藏殺機,爾虞我詐,行差踏錯便是萬劫不復。連一牌位都不能立,一寸香火都不能為他燒。
只能以素為悼,如此一生。
“十一娘,我真的是無心的。”李棲竹忽然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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