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七。

距離當朝皇太子大婚之期，尚有兩日。

京郊數十裏外的某一陡峭懸崖上，站著一道頎長高大的影。

天高雲淡，微風和煦。

太子蕭衍一墨繡雲紋錦服，獨自立于崖邊。

倏地，他縱一躍，寬大的袍袖隨風而起，形仿佛一只巨大而威猛的鷹隼，氣勢卻似風而行的謫仙，從天而降，緩緩落在谷底，立于一塊被風霜常年侵蝕，以致苔蘚不生的褐大石上。

那谷底芳草如茵，綠樹繁茂，鳥語花香。遠風和日麗，阡陌縱橫，屋舍在蔥翠樹木掩映之中若若現，猶如一片寧靜的世外桃源。

蕭衍卻仿佛對眼前景視若無睹。他在大石上掀起袍擺，盤坐下，然後從袖中掏出一只深黑，刻有遠古鳥紋的陶塤，放在邊慢慢吹了起來。

和獨特，低沉悠遠的音律在這景如畫的山谷中幽然傳開。

不一會兒，花樹繁茂的深，快速掠來一道灰人影。

等到人影近前，才發現那是一位形瘦長，穿著灰長袍的老人。

那灰袍老人白須白發，面容清癯。雖披頭散發不修邊幅，卻頗仙風道骨風範。

蕭衍看見來人，立即停止吹塤，從大石上站了起來，對著灰袍老人恭敬地喚了一聲：“師父。”

那鶴發的灰袍老人點了點頭，目如炬，上上下下打量了蕭衍一番，裏道：“兩年多未見，倒是還記得我這個糟老頭兒。”

他語氣隨意，倒無責怪的意思。

蕭衍提氣縱，輕飄飄地落到老人面前，微笑道：“徒兒三月初九大婚，師父要來喝一杯喜酒麽？”

灰袍老人皺眉擺手：“不去不去。你們天家禮儀繁瑣，規矩太多，我這老頭子就懶得去湊這個熱鬧了。”

他一臉嫌棄，說話也毫不客氣。

蕭衍也不惱，只是淡淡一笑。

灰袍老人往草地上一坐，隨意地支起搭著手，臉上了點笑容，問道：“娶的是那個讓你躊躇許久、最終遠走邊關兩年的姑娘？”

蕭衍在他不遠也跟著袍盤坐下，聞言沒有吭聲。

“嘿，你這小子，越長大越是心思深沉，連你師父我都要瞞著了。”灰袍老人不滿地抱怨一句，垂腕摘下一片草葉，夾在兩指之間，隨手一甩，草葉便帶著削鐵斷金的浩瀚勁勢，向蕭衍激而去。

蕭衍擡手，輕輕巧巧地用手指夾住，手腕一轉，將那草葉在指尖輕輕一撚，碎。

他撣了撣長指，微微垂眼，鼻骨直，邊帶著一輕淺笑意：“不是什麽彩的心思，不想說。”

“你啊你啊。種的什麽因，結得什麽果，反正都是你自己嘗，為師我也管不了。”

知道他生斂，心有主見，嚴實，不想說的話怎麽都撬不出來，灰袍老人也懶得再繼續追問。他起，飄了出去，沒一會兒又飄了回來，原本空空如也的手中，拎了一壇酒和兩個陶酒碗。

灰袍老人依舊席地而坐，手將其中一個酒碗遞給蕭衍，然後拍掉酒壇上的泥封，將自己和蕭衍的酒碗裏倒滿琥珀的酒。霎時間，濃郁醇厚的酒香在空氣中四溢散開。

“來來來，這是為師收你為徒那天，在院中桃花樹下埋下的兒紅。雖說沒有十八年吧，但也差不離了。今日正好拿出來喝，提前祝我徒兒夫婦同心，百年好合。”

“嗯。”蕭衍笑了一下，端起酒碗，與他一，微仰脖頸，結滾，一口氣飲盡碗中酒。

谷中明，春風宜人。師徒倆人坐在桃樹下，伴著落英繽紛，慢慢將壇中的酒喝盡。

臨走前，灰袍老人對蕭衍道：“下次來，帶上你媳婦兒一起過來……你一個人就不要再來了。”

蕭衍又笑了笑，低聲道：“好。”

同一日。安國公府，聽雨苑。

已經夜，四野漆黑，一彎月伶伶懸于遙遠天幕。

聽雨苑的屋與院外都掌了燈。酈嫵坐在院中海棠樹下的石凳上，手肘支于石桌，兩手托腮，擡眼仰著漫天繁星出神。

離坐于屋頂，一支起，一閑閑地垂在屋檐下。他左手拄著劍，右手支在曲起來的那條的膝蓋上，掌心撐著下，也歪著腦袋看向星空。

“離，江湖好玩嗎？”星月輝，一片靜謐之中，酈嫵忽然問。

屋頂上年的聲音清澈純淨，帶著一不確定：“……好玩？”

“是啊。”酈嫵道：“是否自由自在，隨心所？”

“嗯。”

“真好啊。”酈嫵依舊兩手托腮，著浩瀚星空嘆：“總有一天，我也要出去看看，到時候你給我帶路吧？”

離沒說話。他忽地站起，從屋頂縱而下，手指按住劍鞘，面龐繃，目警惕地掃向院外。

“怎麽了？”酈嫵訝異地問。

離秀氣的臉上帶著謹慎：“有人來了。”

酈嫵頓時一驚。迅速站起，目也隨之向院外，甚至還掃了一遍四周牆頭，神帶著戒備。

深夜來人，多半不善。

酈嫵腦海裏首先想到的是兩年多前，承親王世子蕭訣夜闖國公府，將擄走之事。雖說蕭訣如今很久沒搞什麽幺蛾子了，但誰也不敢保證有沒有萬一發生。

不過這次來的卻是一個令人料想不到的人。

風過林梢，人影晃。

“殿下？”酈嫵驚訝地看著從天而降，落于海棠樹下，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

來人正是太子蕭衍。

蕭衍跟自己師父喝完酒，打馬回京，已然天黑。在快要進皇城的時候，忽地調轉了馬頭，來到這裏。

酈嫵不知道的是，為了確保大婚不出任何意外，這幾日安國公府周圍早已被蕭衍派人守得猶如鐵桶似的。別說蕭訣了，就是江湖高手都未必能進得來。

蕭衍目掃了一眼站在不遠持劍戒備的離和侍立在酈嫵後的琉璃與瑪瑙，淡聲道：“讓他們退下。”

酈嫵眨了眨眼，對他的突然到訪有些不明所以。

再有兩日便是倆人大婚之期，是什麽事讓他這般著急，非要大晚上來提前見一面？

酈嫵讓離和琉璃瑪瑙他們先行退下。

海棠樹下頓時只剩和蕭衍二人。

酈嫵擡眼向蕭衍，見他也正靜靜地看著自己。

夜晦暗，只有樹下和廊下的風燈照出一隅朦朧的。蕭衍高大的軀立于半明半昧的影之下，他微垂著眼睫，原本就深邃的丹眼，此刻裏面更是如這夜一般沉黑幽暗。

兩人默然對視了一會兒，半晌沒說話，直到蕭衍忽地朝酈嫵走近一步。

酈嫵猛地想起什麽，忍不住後退了一下。

的反應過于突兀，以至于蕭衍皺了皺眉頭，又朝走近一步，結果酈嫵卻又連連後退了兩步。

他再次走近，酈嫵再次後退，好像他是什麽吃人的猛，要將吞吃腹似的。

蕭衍：“……”

他想起他們馬上要大婚了，按民間的說法，大婚之前男方與方理應避嫌，以為可能因這個緣故而躲避自己。

但酈嫵其實是被那些婚前教導的春.宮畫冊給震驚到了，因而現在看到蕭衍朝自己走近，就有些別扭不自在，下意識就想躲避。

最終蕭衍停住腳步，站在原地，黑眸盯著：“別退了，孤跟你說幾句話就走。”

酈嫵這才沒，仰起頭，好奇地問：“殿下來找我，是為何事？”

蕭衍再次沉默。無聲地盯著酈嫵看了一會兒，直到盯得酈嫵心裏發憷，脊背發，他才緩緩開口，問道：“大婚之前，你可有什麽心願？孤可以滿足你。”

“心願？”這話問得有些突然，酈嫵迷茫地眨了眨眼，想到什麽，連忙反問：“什麽都可以嗎？”

“是。”蕭衍看著道：“只要是孤力所能及，不違背道德綱常，皆可。你盡管提。”

他希能開開心心，沒有任何顧慮地嫁給他。

酈嫵垂著眼皮，在心裏仔細斟酌了一番太子的話。意識到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承諾，驚愕又欣喜，笑著擡頭，眸眼彎彎：“這可是你說的哦。”

正好有許多顧慮，也有很多條件想提，正愁著找不到機會呢，結果太子還親自送上門來了。

此時不提，更待何時。于是酈嫵便毫不客氣地道：“我有兩個條件。”

蕭衍擡了擡眉，面平和，似乎對提幾個條件都不介意。

酈嫵便繼續道：“其一，我想帶呂嬤嬤和琉璃玲瓏琥珀瑪瑙這四位侍進宮。另外還想帶上離。”

蕭衍微微頷首：“呂嬤嬤和你的四位侍沒問題。離雖然還是個小孩，但畢竟也是男子，不能進宮，讓他跟著沈星北做東宮巡防吧。”

酈嫵沒意見，點了點頭：“好。”

又道：“其二。殿下與我知知底，都知道對方另有心儀之人，所以大婚之後是否該同病相憐，相互諒？”

蕭衍沒有吭聲，只是淡淡看著，知道話未盡，下微擡了一下，示意繼續往下說。

酈嫵便接著道：“……所以我們是否可以結盟，約法三章，只做表面夫妻……等殿下將來登極之時，賜我假死，讓我出宮？”

蕭衍原本平靜淡然的面，在酈嫵放肆的話語中漸漸如暴風雨將臨，越來越沉。

直至最終，他黑眸晦暗，牢牢地盯住酈嫵，氣極反笑：“孤登極之時？陛下尚在，你居然敢說這樣的話，酈央央，你真是大膽。”

過往的日子裏，稱呼酈嫵，有人尊一聲酈大小姐，有人直呼大名，親友阿嫵，家人則喚名央央，但像太子這樣喊“酈央央”的，倒是頭一個。

酈嫵愣了一下，然後看向太子。

只見太子正靜默地盯著，那目暗沉猶如深淵之中的黑漩渦，幽邃莫測得直教人發怵。

酈嫵又怕又氣。

可轉而又想，明明是他自己提條件的，如實將心裏的想法講出來了，他又要訓斥，哪有人這樣的？于是比蕭衍更理直氣壯地道：“那你剛剛不是說了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嘛！”

蕭衍：“……”

他站在樹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問道：“為何想要出宮？”

酈嫵直言道：“因為今生反正已經與心儀之人無緣，不如出去看看大好河山，得個自在。”

蕭衍又靜靜地盯著看了良久，最終沉聲應了：“行。”

其實并未抱太大希，沒想到太子答應得這麽痛快。酈嫵十分開心：“那臣先謝謝殿下啦。”

蕭衍再次看一眼，神冷淡，沒再說什麽，轉一個利落飛掠，影迅速消失在了茫茫夜裏。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八。

皇太子大婚前一日。

安國公府需在今日將太子妃的嫁妝在皇城衛隊的護衛下，送東宮。

安國公府，仆從家丁忙前忙後，一擡又一擡嫁妝魚貫而出。聽雨苑中，仆婦也來往匆匆，忙個不停。

呂嬤嬤領著幾名使丫頭與聽雨苑的侍們將酈嫵的隨常用品全都裝箱篋。

一片忙碌中，琉璃捧來一個匣子，小聲問酈嫵：“姑娘，這匣子要帶去嗎？”

酈嫵手裏抱著貍奴湯圓，手指在的貓背上游輕著。聞言，目在那匣子上流連了一番，走神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自是要帶的。”

琉璃言又止，心裏想著，這裏頭的東西帶去東宮，若是太子殿下看見，那就糟糕了。

可看著酈嫵那癡癡流連的眼神，似乎若下這個匣子，便如割掉的一般疼，這讓琉璃就不忍心再勸了。

也知曉勸也勸不了。

們家姑娘，天生是個癡種。跟國公爺和明月郡主一樣。

琉璃暗暗嘆了口氣，心想太子日理萬機，忙得很，不至于還翻姑娘的嫁妝，于是將那匣子也裝了漆紅的大木箱裏。

嘉晟二十七年，三月初九，黃道吉日。皇太子大婚當期。

安國公府裏裏外外張燈結彩，仆婦家丁、丫鬟隨從們來往匆匆，個個面上帶笑，喜上眉梢，一早就極為熱鬧喧囂。

酈嫵一大早起來，便被府中請來的全福夫人和侍們伺候著梳洗妝扮。

穿好嫁，盛裝完畢，再與父母在祠堂拜別先祖，又拜別老太太，最後再拜別父母兄長。

一開始酈嫵還能平靜面對，漸漸地卻忍不住眼淚盈眶。

明月郡主替酈嫵理了理兩側的步搖，看著兒明眸皓齒，豔人的模樣，輕輕地捧了捧的臉，替拭去眼角的意，聲道：“我的央央真是這世間最的新娘子。今日上了大妝，不要哭，哭了臉會花，可就不漂亮了。”

酈嫵抿，含淚點點頭。

明月郡主笑了笑，轉頭聽見外面傳話說太子已至府外，前來親迎太子妃，淡定的面容卻再也維持不住了。

酈殊走過來牽住酈嫵的手，親自將送至府門口。

東宮衆員率太子的迎親儀仗隊與護衛隊已在府外列隊等候。

著大紅冕服的太子走下掛了紅綢但依舊難掩莊重華貴的金輅車，走至門口，朝酈家人拱了拱手，然後從酈殊手中接過酈嫵，親自將牽輅車。

鞭炮聲響，儀仗起，鑼鼓喧天。

紅妝十裏，嫁如火。

看著兒被太子迎走，一步步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明月郡主再也忍不住，哭倒在門邊，被後之人一把扶住。

淚眼婆娑，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酈崇後，便使勁推他。

酈崇不管的推拒，也不顧是否在大庭廣衆之下，直接將攬懷中，替去眼淚，好脾氣地勸哄：“阿月，今日是我們兒的大喜之日，我們和好吧。”

誰要跟他和好？

當初他們二人大婚之時，只同意給他生一個嫡子，此後二人便互不相幹，各過各的。是他不管不顧，後來又讓懷上了酈嫵。

雖說這個兒的到來，在最初的意願之外。可是看著玉雪可的兒，明月郡主又覺得兒就像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便將無宣洩的所有的都給了兒。

如今兒被人娶走，便如割走了的心頭一般。

酈嫵這邊，太子的迎親儀仗隊所到之，街道邊、商鋪屋檐下皆掛著紅燈籠。沿街的樹上也都纏滿了紅綢，百姓攘攘，夾道圍觀，分外喧囂熱。

一路沿途都有巡防營的侍衛維持秩序，以免生出子來。

金輅車圍了錦紗，飾了紅綢，映得端坐于其中的一對璧人，若若現，猶如九天之神。

太子蕭衍一大紅冕服，形高大拔，隔著紗簾遠遠去氣宇軒昂，風姿卓絕，威儀凜凜自不必說。衆人對輅車中蓋頭遮面看不清模樣的太子妃更是好奇。

誰不知酈大小姐容傾城，乃是當今第一人。

但平頭百姓，真正見過酈嫵的人畢竟不多。

眼見著儀仗隊和金輅車一路遠去，卻沒能窺得新娘子模樣分毫，大家只得憾地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