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城市有很多，很多屬于我一個人的。

有時候我閑極無聊，會一個人從城東一直游到城西。城市里雖然有很多高樓大廈，也有許多偏僻寂靜的老地方，那些是在歲月荏苒中沉淀下來不曾改變的一些東西。

那些小巷里有青的苔蘚，淡黃的茉莉花，綠油油的枝葉，古舊的磚瓦，還有老屋地基上殘破的小石獅子，清明朝代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覺恍若世外。

穿過這樣狹窄的深巷，盡頭便是一座古舊的基督教堂。

顯然顧宗琪那類人，每天的活范圍都是局限在可憐的醫院和學校醫學部，大好人生的時就這麼煙消云散了。

他對城市有這麼一隅景致有些驚訝，那雙明亮的眼睛不住地打量周圍的一切，我邊走邊笑：“顧宗琪，別急，你以后有時間慢慢看這些東西。”

他有些不明所以，我聳聳肩：“你退休之后，每天端個紫砂小茶壺，中午吃完飯再搖椅上躺一會，走到巷子大院里的石桌上喊幾個老頭老太一桌子麻將。”

他居然很誠懇地回答：“我不會打麻將。”

我覺著挫敗，只好改口：“那算了，就打牌吧，斗地主。”

“我也不會斗地主。”

我翻翻白眼，思忖這家伙是真跟我較勁了還是什麼的，結果他認真地說道：“不過我會下象棋，下圍棋，這樣安靜的地方，很適合靜心。”

“每次我看書看不下去的時候都會乘地鐵到這里，然后走上好遠，就到了這里。”

的水汽蒸得那些常青藤的葉子綠得似乎要滴出水來，小教堂頂上有一圓鐘，到整點的時候會叮叮當當地發出沙啞的聲音。

連耶穌的圣像都有些慘淡，百年前唯一保存完好的就是那些五彩的玻璃窗。

天氣有些昏暗，但是彩的玻璃映著夕的芒，織出各種麗的塊。

禮拜早就開始了，很多人，有些是誠心來做禮拜的信徒，有些人就是我和顧宗琪這樣的看客。我指指最后一排長凳子，小聲說：“隨便坐下來，什麼都不要想。”

我沒跟他坐在一起。覺是種玄妙的東西，有些快樂需要別人分才會更加地快樂，而有些寂寞和味是只有自己才能品嘗的。

很多人在唱歌，我不會唱，聽了很多遍就小聲地哼起來。我看著旁邊老太太，一臉虔誠，讓上帝保佑的家人和生病的孫子。

有一個詞語臨其境，好比你不去醫院，永遠不知道世界上原來有那麼多人在遭病痛的折磨；你沒有去過教堂，就永遠不知道人心是多麼的脆弱。

我很容易就把教堂和醫院聯系起來，殊途同歸。

但是明顯的，教堂比醫院聽上去神圣多了，但是上帝不能救人，醫生也不是上帝。

禮拜結束之后，人們都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我看了一眼顧宗琪，他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位置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我沒去打擾他，翻出手機看到一條信息。

是秦之文發來的，他說拜托我跟他去吃一頓飯，原因是他被懷疑是Gay，所以急需證據洗冤。

我想哈哈大笑但還是忍住了，連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彎的，更何況別人。

和他在一起已經有二十三年的歲月，從我們兩歲時候開始。

于是我回答道：“好。”自從他那年回到他所謂的“家”開始，我們的關系越來越遠，想我們之間好像很久都沒有這麼親過了。但是最近有解凍的跡象，這次姑且稱之為“破冰之旅”吧。

我正在跟秦之文閑扯，旁邊有人坐下來，我一看是顧宗琪，他微微仰著頭，兩只手握起來，手臂支撐在前排的椅背上，很閑適的樣子：“這里真不錯。”

我低下頭來繼續理短信：“嗯，是啊，我很喜歡這里的，沒事就來。”

“覺有些不一樣了，但是也不知道怎麼表達，不過，喻夕，謝謝你。”

我把手機丟回包里，笑道：“你覺得好就好。”

彩玻璃反照的塊，融在有些意的空氣里，他臉龐邊緣有種近似明的華，眼睛微微瞇起來，我第一次發現原來他眼角這麼修長。

“謝謝你，喻夕。”

我覺得自己做對了一件很偉大的事，于是又在心底默默地喊了一聲：“歐耶！”

準備回去，卻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連綿的小雨，雨細細長長的，連一條線。

顧宗琪撐起傘，對我說：“走過來一點，別淋到了。”

我卻本能地把包挎在右肩上，謹慎地挨著他，腳下一步一步走得艱難。他步子卻因為照顧我放得很慢，我腦中一片空白，雨越下越大。

忽然間我手臂到顧宗琪的襯衫上，很輕的。冰冷的雨點中，他的手臂居然還那麼熱，顧宗琪停下腳步，有些為難地說：“喻夕，你別躲我躲那麼遠。”

原來我越是在意，越會刻意地疏遠。雨下得極大，傘只有一把，而我越走離他越遠，不是腳步跟不上的原因，不過是心理作用。

我這才發現他右肩，水滴從手上墜落，再看那件淺藍的襯衫水漬已經有蔓延的趨勢。

這時候我真覺得自己不是那個總是在幻想把顧宗琪手到擒來的喻夕，我骨子里那麼多年積蓄下來的自卑和抵，在某個時間怪異地控制住我的神經。

難道是真的喜歡他，所以才會本能地自卑和抵，那顆心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可是我沒有時間想那麼多，顧宗琪喊我：“喻夕，不早了，快點走吧。”

一瞬間，我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手臂著我的，暖暖的，我有些遲疑地把手出去拽住他的袖子，頭昏地說了一句：“顧宗琪，我只是久沒跟男生在一起，所以很多都忘記了，不是真的躲你。”

那時候我都語無倫次，不知在說什麼，類似一種辯白，或許是一種暗示。

他只是笑笑，什麼都沒說，可是并沒有拒絕我拽著他的袖子。我想，某種意義上，顧宗琪多半是拿我一點輒也沒有，另一小半，是真的有些縱容我。

后來想起來，那句辯白卻是我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總算是在天全黑之前到了醫院，顧宗琪領我去教工食堂吃飯。恰巧是人高峰，來來往往實在惹眼，有人識顧宗琪，有人知道我，問來問去不過兩句話。

“喻夕，你男朋友？”

“不是。”我笑著回答，但是心糾結的，于是我默默地在心里添加一句——以后吧。

亦有人問顧宗琪：“你朋友，怎麼看著這麼眼？”

他隨意地笑笑，也回答得干干脆脆：“不是。”

我看著他，一瞬間心里五味雜陳，可是我又不能盼他說“是”，我也需要心理準備。

蒸騰的水汽中，冷暖融，我看到一個悉的人，他目不斷地向我這里看來。

我吃飯習慣極好，沒有話，只是埋頭辛苦地掃食。

顧宗琪也不說話，我曉得他本就是很認真的人，不是在工作學上，他連日常說話都一不茍極其認真，我揣測大約在日本留過學的人，子里多有些較真。

我想到《code blue》的劇，問出來：“顧宗琪，你說那種病人下降，然后醫生往他們口捶上一拳是做什麼的？”

他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我：“心臟病突發的病人，會出現心臟驟停，除了進行人工呼吸外，還可以朝病人骨下三分之一部位用力捶上一拳。”

“骨？在哪里？”

我看他手出來，然后猝然地收起來，他的臉，不知道是熱氣蒸的還是剛才那無心的舉，竟然微微泛紅，他別過臉說：“喻夕，你去借本解剖學書，我講給你聽吧。”

“那空氣針是怎麼回事？”

“空氣進管，如果空氣量小，分散到肺泡細管，和紅蛋白結合，或者彌散到肺泡，隨呼吸排出外，這樣就沒什麼事。可是進的空氣量大且比較迅速，則由于心臟的搏，會將空氣和心腔的攪拌形大量泡沫，當心收時阻塞肺脈可導致猝死。”

我慢慢在頭腦中消化這難以理解的東西，然后顧宗琪的電話就響起來，病房有病人況不太穩定，他過去看看。

于是我一個人把剩下來的湯喝完，端了餐盤想丟到盥洗間的垃圾桶。也許是忙著顧及腳下的地面，旁邊有影一閃，我手臂撞在墻上，頓時麻掉了一片。

我抬起頭看，是那個我在普外見過的小護士，張揚的一個人，說話做事干練，抱歉地沖我笑笑，我也沒放在心上。

倒是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然后問我：“喻夕，你手機號碼還是原來那個嗎？”

我丟下餐盤，甩甩手，挑眉：“你打打不就行了，還是這兩年連試探的機會都沒有，若阡，你還真是薄寡義。”

我曉得他其實生得毒，只是心底對我有愧疚不能太肆意發泄。

果然我先刻薄，他也不再客氣：“顧宗琪是你new favorite？”

原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達這個共識了，連若阡這個小王八蛋都知道，我覺得再掩飾都覺得矯。我大大方方地拍上他的肩膀：“沒關系，不管我有多new favorite，你一直都是我的old love，這點你一定要相信。”

他的表，如被雷擊。

這麼多年，我忘記了怎麼跟男生相的方式，連接吻的姿勢都忘記，可是我還有這張伶牙俐齒的，去面對過去的那些不愉快。

在顧宗琪面前表現得很傻，因為我喜歡他；對若阡刻薄，因為我已忘他。

一瞬間，我在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某種芒。這是不悉的眼神，我從來沒有見過，但是覺得和以前很不一樣，有種他不再把我當作傻瓜的覺。

想起兩年前我多一伶牙俐齒的娃，是生生地栽在了若阡的毒舌上。

有次我讓他幫我去圖書館借書，他說：“自己手，足食。”

我想想這句話也很有道理，但是我心里別扭，恨恨地對著他“哼”了一聲。

他那時候頭都不抬，直接刺我：“哼什麼哼，只有豬才哼哼。”

那時候我真的癡呆了，愣愣地看著他，是反駁不出一句話。要是換到現在，這個小王八蛋敢跟我這樣說話，我肯定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狗娃，別那麼賤，小心找。”

我現在變得越來越淡定了。

后來跟他分手后，我漸漸找到了當年揮斥方遒的風采。

考英語八級前，我跟一群哥們在QQ群里哭我悲慘的考試，打了一大段發現自己在自娛自樂，因為他們一直沒啥同心，終于等到一個學日語的問我：“哪尼？”

我沒好氣地說：“這里。”

他還算有點同心：“唉，你當時要是學日語多好啊，多簡單啊，我一級早就過了。”

我很鄙視地打了一個表：“廢話，日語嘛，肢語言。”

這句話把群里潛水的人都炸出來了，我繼續問道：“畢業你準備干啥，賣碟販A？”

他很興說：“我要去日本學畫。”

我“哦”了一聲：“去學吧，以后回來畫H漫，振興文化產業。”

他一邊汗一邊說：“喻夕你真是越來越H了。”

我有些找到了損人的覺：“哪里哪里，要用科學發展觀全面發展的看待人類。”

其他人說：“喻夕，你真發展，被若阡刺激多了吧。”

我說：“是啊，我跟他分手了，有識之士、青年俊才快來追我吧。”

“敬謝不敏！”

若阡看著我，角無奈地翹起一個弧度，很好看，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樣。他角彎起來平靜地看著窗外，他說：“喻夕，你變了好多。”

我也深有，迫不及待地告訴他：“我這幾年來最大的收獲就是變一宅，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呢，但是我最近囊中，就不請你吃飯了，會意一下就好了。”

“那我請你吃飯吧。”

我眨眨眼：“不用了，孔子曰，不食嗟來之食，孟子曰，孔子說得對。”

“那是孟子說的。”

我的耐心終于被耗：“你管誰說的，誰誰說去，關我啥事。”

他雙手在口袋里，背后是漸漸平息的大雨。風把雨點送到我的臉上，涼意十足，他笑起來，那雙眼睛微微地薄涼起來：“喻夕，我們還是朋友嗎？”

于是我開始頭痛了，努力回想我什麼時候跟他做過朋友。

事實上，我跟若阡是一個高中畢業的。我高二時候才從德國回來，差錯地被分到強化班的最后一排，后來我提前參加了這個學校的外語類自主招生，這才逃離了高考。

若阡坐在我前面，一抬頭就看到他直的腰脊，瘦削的肩膀。他的睫微微卷翹，在線下看得十分清晰，秀氣得有些過分。

那時候我就顧著去看他的睫了，而且他太高了，我總是只能看站在他的影里。

但是他可以給我擋住老師的目，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睡覺、看小說、玩游戲。

直到高考結束，我都沒有跟他說過幾句話。那時候我已經極去學校，終日和秦之文混在一起吃喝玩樂，基本上我的上半生都是在吃和睡中度過的。

我和若阡沒有做過朋友，即使在一個學校，也只是很平常的點頭之。大學時候某一個晚上的選修課上，一張紙條地被傳到我的手里，而那個心理學教授在上面滔滔不絕地說：“于被方的男同，與于主方的同，常常是真正的同。”

我打開一看，心跳了幾拍，橘的燈下，他的字好像要漂浮起來，在我眼前幻化：“喻夕，做我朋友好不好。”

但是他不說喜歡我，我說“試試吧”，結果我一試就把自己賠進去了。

所以這時候我回答得有些牽強：“試試吧。”

他還是那副風輕云淡的樣子，散落在額間的頭發被風吹起來，面目有種模糊的覺：“喻夕，說實話……”然后他頓了頓，“算了，現在說這個沒什麼意思了，總之你說能做朋友，我覺得很開心。”

我最怕別人的攻勢，只好木訥地應了一聲：“哦”，他看了看手表然后跟我道別。

我看到剛才我跟顧宗琪坐的位置上，他的傘靠在我座位的墻角下，雨傘那抹藍依偎在白的墻壁上，很是惹眼。

我想起，顧宗琪走的時候，雨下得正大，而我居然沒留意到他把傘地放在我腳下。

我彎下腰撿起那把傘，然后握住傘柄，輕輕地撐起來。

天空中只有朦朧的細雨，我一直撐著傘到宿舍樓下。

我洗了澡，無聊地上網游。

恰巧高伊晨師兄也在線，很久沒見到他了，我跟他打個招呼，然后跟他說起若阡的事，他神地沉默了一會：“哦，他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