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聖人困臥了片刻。

這片刻時, 只是他用來打盹的。

漢王造反，勾通貴妃, 將長安置于一片滔天烈焰當中，聖人站在太極宮前，仿佛都能聞到狼煙的氣息。

極目遠眺，自城門的了臺，與長安城中最高聳的闕樓之上，無數烽燧被一一點燃，煙氣直聳，火燎天。

聖人在恢弘萬頃, 卻也寥落無人太極宮前平臺上，立定了許久。

龍目向浩瀚的夜，平靜而幽深。

風中送來約約的喊殺聲。

之後，他力難支, 不得已回到太極殿，打盹了一刻鐘。

當他醒來時，整座太極殿已經被貴妃把持住了。

太極殿上并無旁人, 連速來忠心的王石也不見。

貴妃所攜帶的滎鄭氏部曲, 趁著長安大, 喬裝北衙六軍, 混進了中，貴妃的指點，來到了太極宮前。

得手竟意外的順利, 攻太極宮, 不過是削一塊豆腐。

聖人幾乎是一醒, 鄭貴妃的匕首便架到了他的脖頸前，他視線模糊間, 看到一雙淬了怨毒與狠辣的眼，恍惚著以為是看到了已故皇後。

但只消一眨眼，聖人便已心思明鏡。

皇後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鄭貴妃架起聖人，痛罵道：“老匹夫！”

將聖人扯了一跟頭，徑直拖下了床榻，他踉蹌著到案前，拿出已經寫好的聖旨，令他出玉璽。

“老匹夫，說，你把玉璽藏哪兒了？”

一面喝罵質問聖人，一面命令部曲迅速翻遍太極宮，找到玉璽。

可部曲將太極殿翻了個底朝天兒，也沒找到那方象征皇權至高無上的傳國玉璽。

鄭貴妃心忖，定是這老東西，一早將東西給藏了起來，就是為了防著漢王。

氣急之下，提起手掌，就掌摑于聖人。

兩道耳，就將聖人的面頰打得暗紅發紫。

聖人病骨嶙峋，仿佛隨時都要殯天，但留著這老東西還有用，鄭貴妃不敢下重手，只好停了下來，反正氣也出了。

威脅道：“再不出玉璽，本宮保證，等漢王拿下長安之後，第一個殺了太子。”

聖人看著，卻似在過的眼睛，去看另一個人。

一個早已死魂消，錦囊收豔骨、黃土掩風流，存進了史書裏的人。

那人不論活著，還是死了，都是鄭貴妃眼底心上的一刺。

刺已，傷口糜爛。

爛了多年，早已飄出惡臭。

鄭貴妃的瞳孔，想起當年，這個男人臨幸自己的夜晚，也是這樣一副平靜深邃的面容，似是看著，又似是看著別人。

清楚地知道，聖人懷緬的是他早死的發妻。

但鄭貴妃想要一個機會，們這些才人，在宮中數年，從未得過聖人雨，一直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才人。

雖了宮中，卻還比不得幾個與世家聯姻的姊妹，這讓素來心高氣盛的鄭氏如何忍得？

那個夜晚，是唯一的機會。

掉寢，出雪白的雙，挽留住了聖人。

模仿著皇後的語調，地喚他的名字“庶安”。

聖人自皇後薨後，兩鬢星星，染了白霜，可依舊無損于那般的清貴，俊得耀眼。

就是委于他，逢迎于他，鄭氏心想，也是不吃虧的。

鄭氏對自己的魅力有足夠的自信，只要耐心服侍這個男人，終有一日，他會拿正眼看自己，會移于，予至高無上的榮耀。

十七年過去了，這些不切實際的妄想，終究不過是一場夢。

大錯特錯。

既然得不到，不如只要權勢。

即便毀了他，鄭貴妃也在所不惜。

“出玉璽！否則你們父子今日，難逃一死。”

出一支朱筆，塞進聖人手中，倘或一直尋不到玉璽，他親手提字，也有些用。只需找文淵閣幾個悉“先皇”筆跡的學士來驗一驗，立刻便知真假。

鄭貴妃的手也有些發抖，畢竟這造反，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鄭貴妃第一次造反，不免心忐忑，握不住那支朱筆，幹脆便扔在聖旨絹布上。

“識相點，提筆吧。”

相比于鄭貴妃的厲荏，聖人顯得極為平靜。

他垂下視線，看向案上這已經提好的聖旨，容其實不必看，他早已猜到。

太子已死，天子下詔自請退位，禪皇位于襄王，貴妃鄭氏晉為太後，佐襄王攝政。

“貴妃多年來，便只有這些長進，難為了。”

鄭貴妃聽得心觳觫，但勉強振作神起來，聲問道：“你是何意？”

聖人將聖旨慢慢卷好，置于一旁，的空虛，令他在起夜之後，肺如刀刮一般疼痛，他忍不住彎腰溢出一長串的咳嗽來。

即便這老皇帝已是強弩之末，但他的咳嗽聲，卻仍是諸人的夢魘。

這個皇帝絕非守之君，當年他也是造了太子的反，與漢王一道發兵變，才奪取的儲君之位，之後得以順位繼承。

這一殺伐凜冽的膽魄，并不會因為的虧虛而損失多。

當他支起眼瞼，鷹視狼顧，沉如後漆暗的夜，依然令鄭貴妃害怕。

攥著匕首，戰戰兢兢地抵向聖人咽：“說，你什麽意思！”

都已經造反了，都把寧庶安到了這個份上，他卻還是用這般不屑一顧的眼神來輕賤！

若不是為了一個名正言順，鄭貴妃只想現在就一刀捅死這老匹夫。

聖人著短促的氣息，平複下來，澹澹道：“寧懌。”

“哐當”一聲，鄭貴妃的匕首掉落，墜在了案面之上。

錯愕地向聖人，中的烈焰，再一次高漲，如同發了狂的雌獅般，一把攥了聖人的領，喝問：“寧懌？你把寧懌抓住了？”

聖人平靜地著他：“太子對寧懌下不了手，朕來。”

“你瘋了！”鄭貴妃愕然且憤怒，“虎毒不食子，寧庶安！你比蛇蠍還毒！寧恪是你的兒子，難道寧懌就不是麽！你為什麽始終都這麽偏心！為什麽！”

積攢多年的怨氣與委屈，一瞬裂開來，鄭貴妃的眼眶之中噙著淚，劈手，又是重重地一記耳要打過去。

但這一次，聖人只是上將往前一推。

先前的兩個耳，他甘心辱，是為當年一念之差，臨幸了鄭氏，有負皇後。

人心不足，鄭氏意圖謀反，陷民于水火，其罪不赦。

該是時候收網了。

鄭貴妃弱無力得似一枚秋日之葉，被拂到了地面，本沒有反抗還手的餘地。

雙眼發直，一不地癱在地上，看著面前的男人。

鄭氏部曲一哄而上，想要將聖人拿下。

聖人一記眼眸橫過去，能敵千軍萬馬。

畢竟是造反，不是誰都能有這樣的勇氣。

局勢好像逐漸又不明朗了，不知道誰占據上風。

漢王攻城，久攻不下，若宮也拿不下來，那就完了。

好在鄭貴妃早就清楚老皇帝偏心眼子，何止是偏心東宮，簡直是偏心到東海裏去了。

教訓已經足夠深，也不指這麽個男人能回頭是岸，剛剛打了他兩掌，簡直是人生當中最痛快的一回，讓忍了這十多年，終于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鄭貴妃爬起，號召左右：“既然這老東西不識相，那也沒必要同他客氣。來人，把聖人拿下，綁起來，懸在闕樓的橫梁之上，本宮倒要看看，你如此偏寵的太子，在看到老父被架在火上烤時，是個什麽樣的反應，他可對得起你的一片舐犢之。”

木已舟，這個反造得起了頭，就沒有回頭箭。

眼下只有擒住聖人威脅太子，方有一線生機，左右立刻就要上前來拿人。

可偏在這時，殿外傳來了一陣廝殺的聲音。

慘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鄭貴妃惶然變：“這是——”

有人中報道：“娘娘，是左右羽林軍和左右神武軍殺進來了！”

北衙軍隊，不是早就被寧恪拿去看護行轅了麽？

太子要看護行轅，還要安排軍隊城門樓頭應敵，按理來說北衙早已被調一空。

怎麽這裏也有。

北衙軍神勇無匹，將鄭貴妃的私軍重重圍剿，頃刻間就斬殺殆盡。

群龍無首，耳中只剩下慘仆地的聲音。

鄭貴妃心下慌，眼下唯剩一計，便是拿下聖人，用這狗男人的一條老命去換取生機。

鄭貴妃想也沒想，拿起匕首，再一次向聖人砍去。

聖人端坐在龍椅之上，緩緩閉上了眼。

鄭貴妃心神微凜，沒想到，這老東西也有閉目等死的一刻。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他這些年作威作福，欺冷待們母子的賬，該還了罷！

想到這兒，鄭貴妃毫也不手，徑直沖將上去，取聖人命。

說時遲，那時快，聖人腕骨著龍椅，後的鎏金鏤紋雙龍戲珠座屏，打開了兩道漆黑的匣子，每只匣子裏都噴發出一團暴雨梨花般的銀針，直飛鄭貴妃周各罩門。

無數銀針紮中了鄭貴妃，將穿了一只刺猬。劇烈的疼痛得咽發出慘，旋即匍匐倒地。

鄭貴妃失了力氣，知曉大勢已去無力回天，只有閉目等死。

北衙軍中，一名穿銀甲，頭戴兜鍪的年，匆匆地提著劍，架開了兩旁的攻勢，奔進了太極殿中。

“母妃！”

清稚的一聲喚，令鄭貴妃倏然睜開了眸。

映著殿外熊熊燃燒的火，看到，還面貌青的孩子，朝奔了過來，眉目間滿是著急。

“寧懌我兒……”

沒想到，聖人沒有囚他。

鄭貴妃激涕零，朝著寧懌擁上去。

剛剛到寧懌的指尖，鄭貴妃眼風一瞥，卻看到，一柄寒芒閃爍的大刀，朝著寧懌的後心劈落而下，如有開山碎石之力，直取寧懌命來。

鄭貴妃瞳仁，來不及思慮，一把攥住寧懌的胳膊，將年扯到後。

“母妃！”寧懌被甩，驚呆地看著面前的一幕。

他滿銀針的母妃，正面迎向了那柄長刀，

刀落下，鄭貴妃自眉心裂開了一條深可見骨的口，鮮噴湧而出。

鄭貴妃砸在了地上，寧懌慌地爬過去，抱起自己的母妃，連連喚了好幾聲，小心翼翼地，不敢搬分毫。

年的臉頰上也滿是，口腔裏也滿是，他抖著喚母妃，鄭貴妃卻閉上了眼，只留下一句：“好好兒地……”

好好地活。

別為報仇。

臨死一刻，鄭貴妃也清楚了。

寧庶安與寧恪父子，他們不會傷害寧懌。

只要寧懌乖乖的，繼續做他的閑散襄王，便可一世逍遙。

的兒子，是個笨的，腦筋轉不過彎來，別再踏上這條不歸路，憑他的腦筋，鬥不過寧庶安父子。

鄭貴妃閉上了眼，頭顱往下一崴，用一種仿佛頸椎折斷的詭異姿態，躺在了寧懌懷中，再無聲息。

案之後，聖人目凝定。

許久，他發出了一聲嘆息。

“寧懌，好生收殮你的母妃。”

至于他的去路，讓他的皇兄去為他安排吧。

寧懌惶恐地噎著，將臉頰在母妃額上的傷口上，一不。

那雙漆黑的瞳仁，失去了轉的能力。

行轅之中，外邊的打殺聲已逐漸迫近，聽起來，外邊的戰場似乎在往忠敬坊中心移。

看來勢不妙。

沈子興等人得到可靠消息，鄭貴妃事敗，沒能控制住老皇帝，中已經由左右羽林軍全權接管，很快就要回馬槍殺來忠敬坊，清剿漢王布置于城的叛軍。

“婦人果然不能事！”

沈子興唾罵著敗事有餘的鄭貴妃，想當初鄭貴妃不餘力地給漢王傳信，他還以為這人和背後的滎鄭氏有多大能耐，沒想到也是紙糊的燈籠一就破。

死在太極殿上，北衙軍立馬就能騰出手來了。

若再攻不下太子行轅，今夜，所有人都得死，一個都活不了！

抱有一鼓作氣的決心，背水一戰，沈子興所率領的殘部，竟也殺出了一子聲勢來，盡管氣勢已經因為對方源源不斷的援軍補給，而逐漸地消耗，至多再堅持一個時辰，若還久攻不下，必然敗北。

可喜的是，沈子興看到了勝利的曙，那一扇鐵桶般的行轅大門，終于從中打開了。

行轅裏等候多時的北衙軍，猶如水黃蜂般湧出，沖進了廝殺的包圍圈。

提劍解決一名軍，沈子興出一隙空檔，瞧了行轅一眼。

只遠遠一眼，便似被扼住了呼吸。

提劍的雪子，立在庭中幾只飄搖的宮燈，和焰璀璨的火把中間，劍刃上映著朵朵雪芒。

翩似輕雲飄山岫，灼若芙蕖出淥波，那周籠罩于一片迷離的煙氣當中，風髻霧鬢，弱骨纖形。

遠遠地看上去，時令三月，葳蕤春深，仿佛是不勝輕折的一枝綠柳。

可提劍，果敢勇毅的模樣，卻同一粒朱砂，風華萬千地烙印在了沈子興心裏。

直到死前最後一刻，他的心裏都始終充盈著那道麗的倩影。

中驀然間劇痛。

沈子興不解地垂下目，只見一支羽箭，從外破空而來，中了他的心髒，箭尖從心尖貫穿而過，鮮淋漓地往外湧出。

他不相信。

耳中的馬蹄聲，轟隆隆，開天坼地。

有人驚呼：“太子！是太子殿下！援兵來了！”

所有人發出如排山倒海的驚喜集的喊。

師暄妍提著劍，胳膊已經酸麻，但的視線瞬也不瞬，著行轅外乘風而來的男人。

一縷溫熱的水跡，自的眼眶之中緩緩滲出。

沒有人比沈子興更清楚，這個時候寧恪出現在忠敬坊太子行轅，意味著什麽。

長劍墜地，清脆一聲，劍刃兀自發出嗡鳴。

他難以置信地撐著最後一口氣，轉過。

騎兵大開大闔地殺了陣中，寧煙嶼駕乘鐵騎，長臂挽弓，破風而至。

他的箭，百步穿楊，尤能沒石棱。

月華慘淡。

忠敬坊流河，到都是哀的死亡聲音。

旁的同袍一個連一個地倒下。

太子的眉眼淬在寒涼如冰的月當中，挽弓，又是一箭釋出。

箭矢劃過一道筆直的痕跡，沒他的心髒。

又是一箭心。

沈子興再也堅持不住，霍然如山崩塌，倒在了地上。

他後，戰戰兢兢的江晚芙，從殘餘的叛軍當中支起了眼簾，向了來援的騎兵。

華燁燁的駿馬上，年男子一銀甲，甲胄的鱗片反過清冷的澤。

他的目裏，只有冷漠的審視。

“殿下……”

語未竟，馬背上一支簇新的箭，被搭上弓弦，瞄準了的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