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想到,宋霓來了江城,就再也沒能離開。
就在夏明哲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宋霓見紅了。
云來縣醫療設施落后,夏明哲驅車將妻子送到江城醫院,此時宋霓已經開始陣痛,但宮口遲遲未開,醫生給掛上鹽水,說可能產程比較長,暫時應該生不下來。
偏巧,晚上下大雨,他想起自己匆忙中好像把一件古董漆忘在了院子里。
那件古董漆是老師傅的珍藏,見他學藝之心堅定,才拿出來給他研究臨摹。
漆不怕水,但古董漆就不一定了,大雨一泡,說不定就毀了。
那時候只有村公社有一部座機,他打電話過去,讓對方幫忙去老師傅家傳個話,把古董漆收一收,結果對方回電,說老師傅沒找到,還急得在雨里摔了一跤,傷了腰。
夏明哲做了一個后悔終的決定。
他拋下臨產的妻子,開車回了云來縣,找漆。
結果是他自己記錯了,漆好端端的在屋里,只是被其他漆件給擋住了。
這邊事了,他馬上開車折返醫院,不料路上遭遇泥石流,山石垮塌,鐵皮的車子如同紙糊一般被砸得變了形。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再醒來已是數月后,老父親在床前喜極而泣。
變形的車子了他的頭,醫生說他很可能會為植人,能醒來堪稱奇跡。
除了頭部傷,他的也到重創,醫生建議截肢,也是當爹的夏雨田堅持保守治療。
修養一段時間之后,他開啟痛苦而漫長的復建,不知是不是大腦過創傷的緣故,他竟完全忘了自己的生命里應該還有個妻子。
一年復建,三年學藝,等他回到錦城,已經三十四歲。
當看到家里的照片,看著那個笑靨如花的麗人,他才想起自己有妻子。
被他扔在醫院的臨產的妻子,宋霓。
孩子胎位不正,醫院急安排了剖宮產手,宋霓后大出,沒能活著從手臺上下來。
這是夏明哲晚了四年才知道的結果。
中間還有個曲折。
夏明哲出事之后,負責災害救援的人民子弟兵將他送到醫院,因傷嚴重,醫院幾經周折,終于聯系到遠在錦城的夏雨田。
夏雨田趕到江城后,理好兒子,接著找到老師傅打聽自己懷孕兒媳的況。
老師傅年紀大,弄混了醫院名稱,夏雨田趕到所謂的宋霓生產的醫院,也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總之院方調查后回復,說那天是有個產婦獨自生產,但胎大難產,一尸兩命,人已經沒了。
因為一直找不到家屬,也不能一直放在醫院,已經燒掉了。
于是夏雨田只捧回一壇子骨灰,帶回錦城找墓地安葬。
直到夏明哲蘇醒,父子倆一對,才知道找錯了醫院。
兩人又馬不停蹄的趕到江城。
時隔四年,宋霓生產的醫院已經搬遷至新址,失了不資料,好在經院方努力,終于找到宋霓的檔案。
宋霓確實沒了,但孩子還在,且已被人收養。
得知妻子孤單離世,想起自己做下的混賬事,夏明哲悔恨加,一蹶不振,反倒是夏雨田信念堅定,下決心一定要找回孫。
不知道跑了多派出所,問了多人,夏雨田終于找到了那個孩子。
正是姜寧。
夏雨田暗中觀察多日,雖然養父養母差強人意,但姜家老兩口對姜寧疼有加,與親孫無異。
想到自己這個殘缺不全的家,夏雨田放棄了認親的念頭,以教授漆藝的名義留在了姜寧邊。
懷孕時宋霓就說過,希孩子能繼承祖輩父輩的事業,將漆藝傳承下去,這也算是完的愿。
事實證明,天賦確實可以通過脈基因而延續,姜寧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無論是設計還是實,都出得人驚嘆。
找回孩子的消息讓夏明哲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但是他不敢見孩子,更不敢認回。
每當聽到孩子的消息,他總會想起宋霓,想起那個在艱難忍陣痛的雨夜,想起他走出醫院時的自私和決然。
有些時候,他甚至覺得孩子是宋霓留下來懲罰他的。
要折磨他,要他后半輩子每天都不好過。
夏明哲在痛苦和悔恨中煎熬得想要去死,去見宋霓,向道歉,向懺悔。
可是他一邊想死,一邊又沒活夠。
是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想活著。
最終,夏明哲當起了鴕鳥。
他回到九品齋,讓高強度的工作占據所有的時間和思緒,這樣就無暇想起亡妻和孩子。
夏雨田則留在云來縣,接手了老師傅的小作坊,當起了一個普普通通的漆藝師傅。
能陪著孫長大,夏雨田已經是謝天謝地,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又開始貪心,想聽姜寧喊自己爺爺。
所以他才總會在酒后問姜寧,姜老頭臨終前有沒有跟說過什麼。
姜老頭知道姜寧是他的孫,這老小子,竟是到最后都沒告訴孩子世的真相。
可能也是他命里沒有兒孫福,以他的年齡,姜寧本就該爺爺,偏偏這丫頭不著調,天老頭兒老頭兒,越糾正越來勁。
夏雨田重重嘆了口氣,腰背佝僂下來,抬手按在兒子肩膀上,“都是命,是命。”
除了推給命運,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人遇到不如意,總是會去也許里找尋另一種可能。
比如夏明哲。
他總是想,要是他當年沒有去云來縣拜師,又或是依諾回錦城過生日,宋霓也就不會懷大肚的趕過來給他慶生。
留在醫療條件更好的錦城,也許宋霓就不會出事。
如果宋霓還在,今天又是怎樣一副場景?
肯定會提前在家里布置各種大紅的喜慶裝飾,門上掛財神,玻璃上窗花。
花瓶里還要一束鮮花,可能是百合,可能是臘梅——喜歡香味濃的花。
然后張羅一大桌香味俱全的飯菜,他會在旁邊幫忙打下手,一邊同閑聊。
他們的兒可能會在客廳看電視玩游戲,又或者和爺爺聊天,討論漆藝。
桌上會擺滿零食,家里堆滿看過的書、收藏的手辦、親手抓的娃娃——有孩子的家好像就該是這樣,中有序,旁人不能,一東西就找不著。
夏明哲默默掉眼淚,抬頭,看向空曠的寬敞房子。
冰冷得沒有溫度,不像是住了人的。
事實上他確實也很回來住,一年到頭天南海北到飛,住酒店比住家里多。
夏明哲心里像有一把鈍刀子在,不劇烈,但就是一直痛得停不下來。
一瓶酒喝完,意識渙散,他恍惚中好像看到了宋霓。
還是那麼年輕,但他已經老了。
宋霓走過來抱他,夏明哲抿的松開,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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