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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室日常》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日暮西垂, 塞外鵝大雪,積雪深深,山川凍結。

無際的雪域高原, 草木凋零,萬籟俱寂。目所及的地平線, 忽然卷起一道道澎湃的白浪, 浪漸近,雪塵飛揚, 萬裏蒼茫。

那是一群皮戰甲、手持彎刀的先鋒騎兵!

在數以萬計的騎兵後,還有其他深目高鼻的胡人,他們執著繪有各自部落圖騰的旗幟, 狂奔而來。

千軍萬馬疾馳的馬蹄聲, 挾帶雷霆萬鈞的氣勢,朝衢州關隘絕塵而去。

敵軍明目張膽宣戰,其聲勢之大,氣勢之悍, 令人聞風喪膽。

巡視西域的游騎兵第一次看到萬馬奔騰的盛況,他們嚇得兩戰戰, 連話都說不清楚。

等到意識回籠, 游騎兵們瘋了似的撥馬持韁, 跑回城中。

游騎兵們心髒狂跳,猶如擂鼓, 他們高喊:“快跑!快回去稟報晉王和將軍!狄人率軍殺來了!”

守城兵丁放人城,幾個兵丁立馬撲上前,合力將笨重的城門關上。

等城門合得嚴, 幾人對視一眼,四肢百骸都泛起冷意, 仿佛碎雪鑽進了袖,凍得手骨都僵

他們每個人的心裏,都浮現出從前狄人屠城掠地的殘忍模樣。

大火焚燒城池,熊熊烈焰,仿佛要將天地也吞噬。城中到都是殘肢與鮮,漢人的哭喊聲不絕于耳,胡兵的獰笑聲震耳發聵。

一把把刃芒凜冽的彎刀懸在脖頸之上,那些老弱婦孺沒有反抗之力,只能引頸就戮,眼睜睜看著彎刀落下。

他們沒能護住那些枉死的百姓……這一次,他們還有機會持刃上前,守衛國土。

衢州決不能破!

士兵都在州府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若是城門破了,莫說軍將兵卒的家人親朋,就連那些門閥貴族,也會盡數死在蠻狄的屠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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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卒們一邊吹響警示的號角,一邊向軍所和王府報信:“狄人來了!狄人率領數萬騎兵攻來了!”

-

散盡,天昏昏。

黑煙濃郁,無數火把燃起的暉刺破黑夜,撥開濃的夜幕,披散在汗王清格勒的甲胄上。

鎧甲的寒粼粼,清格勒手持染長刀,馬蹄踏碎冰霜,袍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

高大威猛的男人,持韁縱馬,殺至城門前。

在清格勒的後,是一片烏黑集的人牆。

士兵們人頭攢,高舉盾牌,厲聲高喝,宣戰的號角聲響天地,令人膽戰心驚。

放眼去,人海如

八萬大軍,唯清格勒一人馬首是瞻,可見他在草原的號召力之盛。

各個部落的壯士們為清格勒攻城大業而來,不人視他為草原神狼,他們屈服于清格勒的英勇無畏,甘心為清格勒的助戰臂膀,為他沖鋒陷陣。

軍將們一字排開,步兵持盾防,弓兵夾在一面面盾牌的隙中,拉弓如滿月,將鋒銳的箭矢,逐一對準了衢州城牆上的漢人士兵。

清格勒今日是有備而來,他不僅帶來了八萬軍將,足夠他圍城一月的糧草輜重,還帶來了爬牆雲梯、攻城用的拋石、巨石、撞擊城門所用的巨木等等軍械,甚至還從西域小國那裏取得了火炮。

北狄兵強馬壯,數量上也占據優勢,胡族大軍的人數,比衢州多出五倍不止。

看來清格勒今日是有備而來,他對攻下衢州一事勢在必得。

,謝藺披明甲,手持長弓,滿臉冷肅之,立于城牆之上。

北風拉長熾熱的火焰,明麗的火映照出謝藺的側臉,勾勒出他骨相棱棱的下頜,清致無雙的眉眼。男人神鎮定,肩背直,長玉立,臉上不見毫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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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藺聲音疏朗,著胡語,朝城下高喊:“北地汗國曾與齊國聯姻,兩國和番通婚多年,締結深厚友誼,還曾簽下‘以關隘城牆為界,汗胡互不犯境’的和平盟約。如今清格勒大汗兵臨城下,與友國兵戎相見,是想背棄信義,破壞誓約嗎?!”

謝藺的質問鏗鏘頓挫,擲地有聲。

城下蓄勢待發的弓兵不由收了一力道,側目向汗王,等待其發號施令。

然而,清格勒并不被謝藺的幾句示好打,他哈哈大笑,一雙金眸銳利如鷹,直勾勾盯著謝藺。

“當年你殺我父汗時,怎麽沒有記得兩國盟約?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必要取你頭顱制為酒樽,為我父汗報仇雪恨!”

清格勒全然不提父親侵齊國擄燒殺之事,他們想要占領中原沃的土地、人、糧食、財寶,其野心就是最好的攻城理由。

像是想要明確自己的攻城之心,清格勒撥弓弦,暗示一側的親兵推出一名西域都護府的漢

這名統轄西域諸國部落的都護姓吳,曾跟著謝藺一起安諸部。

清格勒能將他擒拿,可見西域部已

謝藺薄輕抿,指骨蜷曲,靜候清格勒後文。

清格勒揚一笑,笑意中流幾分邪

他一把抓起吳都護的頭發,拽至馬前,“藺王,他雖然是你們齊國的員,但他居于外域,那便歸我們狄人管制了。我不喜歡漢人,所以,他必不可能活。”

沒等吳都護凄聲求饒,清格勒的彎刀已經剜向他的脖頸。

就此,霧噴湧,濺三尺。

活生生的一條生命轉眼消逝。

清格勒將人頭投向後的萬馬千軍,戰馬驚,撒開馬蹄踐踏,很快吳都護便面目全非。

一個齊國的漢,清格勒說殺就殺,他心裏沒有半點憐憫,沒有一想要和謝藺斡旋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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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藺想到了天坑裏的四千人……他們興許都在死前向清格勒求饒過、哭泣過,可狄兵兇殘,又豈是眼淚就能喚醒其人良知的?

若謝藺不能守住衢州,那麽這一片州府百姓,都會落得和吳都護一個下場。

誰都逃不了。

可他手上只有一萬兵馬。

謝藺早已上達求援的文書,可奏疏石沉大海,朝廷視若無睹,遲遲不肯派下軍資輜重,調遣州府的兵丁,援邊助陣。

朝政早已掌控在後黨手中,他們不得借機除掉謝藺這個心腹大患,又怎會來支援?

謝藺心中不免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是不是只有等他死了,周皇後和皇太子才會覺得衢州毫無威脅,才肯出兵策應?

謝藺閉眼,良久無言。

清格勒自然知道謝藺如今是強弩之末,他坐擁雄獅萬千,破城不過是時間問題。

清格勒心暢快,大笑兩聲:“藺王,我勸你束手就擒,興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會殺害城中的人與孩子!否則,待我等破城之日,便是滿城百姓的死期蒞臨之時!”

“我與你也算有緣,我賣你一個面子,藺王,你不是想要兩國好,互不犯境?好,我給你。只要你出城送死,讓我報了殺父之仇,我會考慮緩上幾日再攻城略地,你們這些漢奴也能再茍活幾日,你覺得呢?”

清格勒言辭鑿鑿,其心可誅,他分明是想故意將謝藺架在火上烤。

清格勒故意點出自己想要針對謝藺,是因為謝藺殺了父汗德木圖,使他心生怒火,才會率軍攻城。

時過兩年,百姓完全忘記了德木圖從前關破城的兇相,只知謝藺為了敵而斬殺德木圖,他手段殘忍,才會帶來新的一場災厄。他們痛恨謝藺便有了理由,他們唾罵謝藺便有了發洩悲痛與恐懼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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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們心裏也知,就算謝藺出城送死,清格勒殘暴無,也不會放過衢州的子民。

可是,敵衆我寡,這時候門閥貴族可以舉家逃離,離險境。會被狄人斬殺的,唯有他們這些命如草芥的貧戶庶族。

他們沒有出路了啊,他們只能齊心合力推倒謝藺這一尊萬民敬仰的泥塑神像。

反正謝藺為國為民,鞠躬盡瘁,他為國捐軀,庇護一方百姓,也算死得其所。

……

謝藺深知他會落得何等的結局,即便清格勒在城下狂妄挑釁,他也沒有流毫懦弱的神

謝藺知道,此戰不可避免,他沒有再多說什麽。

等謝藺邁下城牆,城外響起震耳聾的炮火聲,黑煙滾滾,火沖天,是清格勒展開了攻城的戰役!

留給謝藺的時間不多了。

謝藺縱上馬,舉刀高喊:“全軍聽令,城牆布下弓弩箭陣,架好火炮,刀斧兵提防敵軍攀牆,利用守城撞車、夜叉擂、滾木礌石摧毀雲梯,防止狄人撞開城門!”

“諸軍辛苦,不出半月,定會有援軍趕到衢州,朝廷會派來增援,我等務必要竭力拖延時間,守住國土,制止戎狄關,為禍一方!”

謝藺不知道半月之後會不會有援軍,但他能做的只有鼓舞軍心,一同守衛家園。

謝藺將衢州軍所的軍將調至戰前,提拔戰役經驗富的孫白良為守城戰主將,再任驍勇機敏的高承為攻防戰的部將。

他迎風策馬,踏進茫茫風雪裏。

謝藺一路奔向傳遞軍的烽火臺,為今之計,唯有向臨近的州府求援!即便沒有朝廷派發的招兵符信,他也想試試看,能否召來更多的援軍。

衢州軍十萬火急,差役拿到戰事文書,再一次騎上快馬,風塵仆仆沖向萬裏之外的京城。

他們是大齊國的子民,邊城百姓有難,君王一定會調來軍隊支援。

他們要把消息送往京城。

他們要把軍事告知耳目閉塞的京

他們想要活下來。

然而,謝藺送出去的奏疏,再一次音訊全無。

經歷了幾日的守城戰,衢州的軍將們發現,他們太低估這些胡兵的戰力了。八萬大軍,多麽龐大的一個數目,其攻擊力絕非說笑。

僅僅是幾日的守城戰,衢州的軍械便消耗了大半,城門也被摧毀得殘破不堪。

城牆底下,首堆積山,有狄人,也有他們的同胞。戰場之上,刀槍無眼,稍不留神便會為殘酷戰爭的犧牲品。

黑稠的夜穹中,一支支火箭編織網,破空而來,呼嘯聲驚心魄,撕裂天地。

煙霧繚繞,海。

城牆上不斷有人被中要害,以頭搶地,從高聳巍峨的城池墜落。人著人,堆著,滿目瘡痍,

生命轉瞬即逝,人命輕如飛絮霜花。

孫白良滿臉是,他凝的敵軍,心神凝重,對謝藺道:“王爺,至多再守兩日,城門便會攻破。肇州與靖州的指揮使,真會派軍前來關隘支援嗎?”

謝藺肩背繃,手背青筋暴起,迅速拉巨弓,下一名攀牆的士兵。一蓬蓬氣濺上男人剛毅的眉眼,他箭搭弓,再次瞄準前方蒼茫的夜霧。

謝藺:“會,只是你我得再撐上五日。”

五日……

實在是癡人說夢。

孫白良苦笑,他只能竭力而為。

孫白良:“卑職不明白,王爺沒有朝廷派來的符信,如何說肇州與靖州出兵?”

謝藺靜默一會兒,像是閑話家常一般,平淡道出:“我曾為閣臣宰輔,知草擬詔令的流程……我往肇州與靖州送去了符信與聖旨,兩州主將心系國土,他們會發兵策應。雖然遠不及戎狄八.九.萬人馬,但也能支撐一時。”

戰場人聲嘈雜,但再多兵戈擾攘,也難敵這一刻謝藺的話語帶給他的震撼。

謝藺輕描淡寫幾句話,分明是說,他已仿造君主調遣兵馬的符信,將符信送至附近州府的指揮使手中。

孫白良曾和肇州與靖州的主將一同征戰沙場,他心知這兩位主將也是心系百姓的良將,肯定不願看到衢州失守,百姓傷亡。他們願意前來支援衢州……未必是真的相信謝藺送去的符信是出自君王之手。

分明是他們故意想借謝藺給的機會,調兵來援,往後即便衆人守住城門,皇帝要降罪“聖旨造假、蔑視君王”一事,也是謝藺而出,承擔所有矯詔下令的罪責,把兩位聽命行事且將功抵過的主將摘出去。

所有罪孽,都只罪及謝藺一

孫白良瞳孔大張,他忍不住再看謝藺一眼。

謝藺臉平靜,拉弓搭弦,庇護麾下兵將。他的手指被弓弦割開一道道深切的痕,彈回來的弦線打在臂骨,手上傷痕累累。他渾都是,不知揮過幾次刀,點過幾次炮,布過幾次戰陣……

謝藺無所畏懼,他的心竟堅毅至此!

怎會有人……為了國土與民生,把自己上這樣一條絕路。

謝藺分明是自尋死路,他必死無疑!

謝藺為什麽不怕?為什麽不悔?

孫白良實在不明白啊。

孫白良眼眶生熱,他咬牙關,跟在謝藺後,幫他來往奔波,一同守城。

可是無論他們如何守護國土,城門的破損還是逐漸加劇。

每一次被狄人舉巨木撞擊抖落的沙塵,都像是一把把尖刀,直直紮進人的心裏。

將士們搬運重來抵住城門,巨石、樹木,什麽都有,最後又搬運那些死在北狄箭矢下的兵卒

軍士們死了,也不能離開戰場,要作為抵門的厚土,再護一護這方土地。

一天過去了。

兩天過去了。

第三天、第三天……

兵卒們看著搖搖墜的城門,他們再堅毅的軍心也要渙散了。

城門守不住了,戎狄要傾巢湧,那些被留在城中的老弱婦孺,一個不剩,統統都會死在敵軍揮舞的斬刀之下。

謝藺看著斷垣殘壁、山焦土,他第一次生出無力

他已經竭盡全力去做了,可是真的足夠嗎?他已經問心無愧,可是不會憾嗎?

他究竟……還能做什麽呢?

只要再撐兩日,還有兩日,肇州和靖州就有主將應援。他們點兵遣將,運輸糧草,再過兩日就能抵達衢州,可衢州作為第一道關隘,決不能破。

若是衢州陣亡,兵力衰減,城門被外敵攻破。那千裏迢迢趕來救援的軍隊,便了甕中之鼈。屆時,主將們莫說支援衢州,合力應敵,就連他們治下的肇州、靖州百姓都難逃一死。

此局艱險,迫在眉睫,謝藺決不允許衢州之戰為一局廢棋。

那麽他所做之事,所背的罪名,便功虧一簣了……

這時,不知從何響起凄厲的哭喊聲。

無數百姓走破了草鞋,腳趾磨破皮,他們跋山涉水,趕到戰前。

他們不知是誰的指示,可能是一心想致謝藺于死地的世家,也可能是黎民百姓求生的私心。

總之,越來越多的衢州庶民朝謝藺跪地磕頭,他們哭喊著,撕扯著,言辭凄愴地懇求謝藺。

“晉王,清格勒可汗說了,只要你出城降,解他殺父之仇,他會停下攻城戰役!”

“晉王,你憂國奉公,濟世民,你一定也不想眼睜睜看著我們死在狄人的刀下!”

“王爺,求您救救我們!我的孩子還那樣小,我還沒看著他長大!”

“王爺,您是守城將領,理應和城池共存亡,以你一人的命,換滿城百姓的命,實為一件大功德!”

“求您行行好,發發善心,救民于水火!”

“王爺,求您了……”

無數孱弱的、高的聲音傳進謝藺的耳朵,萬民的祈求,聲聲耳。

他從來都是想庇護治下百姓,他甘願獻

直到一日,他們忘記謝藺的功績。

他們衆志城,齊心協力,他去死。

謝藺的死局已定,只是他還差兩日。

只要再拖延兩日,謝藺就能問心無愧地赴死了。

謝藺眉目清正,袍在風雪中獵獵作響。

他沒有理會那些囂的百姓,而是一步步踏上城牆。

謝藺的肩背拔,如松如柏,他近日憂思過重,鬢邊生了幾霜白華發,只是有綿的風雪遮蔽,尋常人兒看不見他的憔悴。

謝藺吹號角,對著城下的狄人道:“把我的話,帶給你們大汗。若我願意出城降,能否請大汗暫緩幾日攻城。過兩日便是年關,對于我們漢人來說,年關要一家團圓,我想 回去見一見妻子,和再吃一頓飯。大汗心慈,能否給藺這個機會。”

謝藺在肅穆戰場上,說出這種貪生怕死的話,簡直要人發笑。

狄軍們哈哈大笑,反倒是許多聽不懂胡語的漢軍們面面相覷。

可孫白良卻知道謝藺在做什麽,他分明是想為肇州與靖州再拖延兩日。

若是援軍來了,謝藺興許就不用出城赴死了!

狄人很快把話傳到清格勒的耳朵裏,很快,有騎兵前來複命:“大汗說了,幾日不可能,至多給藺王一日時間,一日之後,藺王務必要出城戮!否則,大軍的炮火還是會再次對準衢州城門!”

孫白良大驚失:“一日、一日遠遠不夠啊……”

還要兩日才能等到援軍!

謝藺一日後出城,定是必死無疑!清格勒怎會放過他,定會將他折磨致死。

謝藺卻制止孫白良的話,他堅毅地道:“一日盡夠了。一日之後,我來找大汗。”

這一日,是謝藺來的時間。

他想去最後見一見紀蘭芷,想和妻子……道一句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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