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的作耗費太多力氣,老爺子重重了好一會兒,才吩咐紀苒柚過來,看著他打開那個小塊。
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
足足掀了六張報紙,小方塊中央才現出一個紅絨小布袋。
紀老爺子小心翼翼地拉開布袋繩索,用小孩子的語氣對紀苒柚道:“我……不是騙你的,我是真的要給你買戒指……你看,我有錢!”
他從里面出一個一分的幣,推在紀苒柚面前。
毯是富貴蓮花的圖案,銀白幣珠一樣掉在綠葉邊緣。紀苒柚接過來,溫地笑:“嗯,你有錢。”
大抵從這語氣中讀出不信,紀老爺子癟:“我真的真的有很多很多錢……不信……你看!”
一個兩分的,一個五的,一個一的……
一堆花花綠綠的角鈔……
有的,紀苒柚甚至都沒有見到過。
時代,厚重。
泥濘,珍藏。
一個帕金森綜合征高齡老人的全部家產。
把那一大堆東西遞還給老人,紀苒柚眼眶泛熱:“祖爺爺你自己留著吧,我有錢的,我爸爸媽媽會給錢,我自己寫小說也會賺錢……我《宦殺》大綱給你看的時候,你還夸苒苒寫得好呢……”
“我不識字。”老爺子看著被推回來的巨款,有些悶悶的。
默了好半晌,他蹙著白眉問:“你說你什麼,苒苒?”
紀苒柚詫異:“你沒認出我?”
“我只知道,我想……看你漂漂亮亮嫁出去……”老爺子凝視著的臉,純粹又坦地說,“我不……認識你。”
我不認識你。
我不認識你。
我不認識你。
聽話收下老爺子戒指錢,安安靜靜給老爺子打水洗腳洗臉,云淡風輕給老爺子了外扶著他上床睡下。
紀苒柚給他掖好被角:“祖爺爺,晚安。”
躡手躡腳退出房間,爬上三樓,徑直推開楚冰河虛掩的臥室門:“我沒帶手機,借你手機打個電話。”
楚冰河按住自己的蘋果:“給男朋友嗎?不借。”
下一秒——
紀苒柚直接從楚冰河手下出手機,瞟他一眼:“給老公打,你借不借?”
語罷,干脆轉,留下楚冰河后知后覺地反應……老公?這丫頭片子想做什麼?
山里信號不好。
紀苒柚把上半探出臺揮了好幾下,沒反應,又跑到走廊盡頭踮起腳尖,仍舊沒反應。
上上下下俯抬頭了,紀苒柚順手按開墻上壁燈照亮樓梯,三步并作兩步向著樓頂天臺跑去……
天臺角落有一個圓桌四個凳子,瓷磚材質,模模糊糊看著倒也不怎麼臟,紀苒柚尋了一方坐下。小手凍得通紅,指尖抖出悉的號碼時,一幕幕場景仿佛跟著涌至眼前——
有的,是紀老爺子小時候送去練跳舞,替拎書包、買街邊香氣勾人的炸土豆。
有的,是顧沉和一起去吃飯,幫拿著大包小包還一臉縱容地給買冰糖葫蘆。
有的,是紀老爺子陪看星星。星星下老人神矍鑠,笑呵呵地說自己年勇猛,單槍匹馬殺進匪窩擒賊首。
有的,是老獨挑霸王,氣方剛讓顧沉評論說“寶寶畫面好強好棒”。
還有,顧沉臨走前那個電話,“車禍”讓腦海霎時的空白,以及老爺子如小孩般清澈的眼神,沒有丁點猶豫的“不認識”……
紀苒柚霉霉小甜甜,更對民謠有種說不清的眷念。
從樸樹到老狼,再到春花梁凡。盡管顧沉的彩鈴甚合胃口,他卻從來沒舍得讓自家姑娘多聽。
然而,今天。
《阿楚姑娘》,原唱的錄音室版本將尾音混著惆悵牽得低轉,苦,蒼而悠長。
“我曾和一個阿楚的姑娘,彼此相依一起看月亮,嗅著桂花那淡淡的香,那夜的月亮仍在天空發亮,今夜它卻格外讓人心傷……”
第一遍,“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播。”
鼻子痛得通紅,紀苒柚小般吸一下,用同樣冷紅的手指摁下重撥。
“風吻過的口紅蓋彌彰……阿楚姑娘……”
第二遍,機械音毫無溫度地重復先前的話。
手指一次一次挲的金屬框,紀苒柚視線飄忽在遠零落的燈火上,眼睛睜著,睜著……忽然,模糊了眼眶。
以點出發的柱被拉到天地間。
看似一隙,又無限長。
梁凡的歌聲繼續:“時間的淚眼撕去我偽裝,你可記得我年的模樣,今夜你會不會在遠方,燃篝火為我守……”
第三遍,仍舊無人接聽。
滿腔思緒胡竄,紀苒柚把手機“啪嗒”扣在桌面上,按開免提,右手食指順著瓷磚水泥隙。
歌聲響一句,便劃一下。
第四遍的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
“嗡嗡”兩聲,震接通。
一顆心,也隨之安定下來。
沒有問“你之前去哪兒了”“你之前去做什麼了”“你之前為什麼沒有接電話”,紀苒柚手指一滯,啞著聲線第一句便是:“顧沉,我們早點結婚好不好?”
語落,不再開口,對方也沒有發聲。
短暫的沉默后,一道清麗且完全陌生的音禮貌中帶著試探,隔著屏幕清晰地傳進紀苒柚微燙的耳里。
“請問……你是?”
“嘩啦”一瓢冬夜水,毫無征兆。
澆得渾冰涼,徹骨,徹底。
現在是晚上九點多。
打的是顧沉的私人電話。
這道聲很年輕,溫有禮,帶著和顧沉相似的矜貴氣……重點是,自己不認識。
雖然最近男星出軌的新聞不勝枚舉,周邊同學劈的也多。但紀苒柚是相信顧沉的,相信得沒往那方面想。
聽到那聲落罷,怔忪片刻,鬼使神差地道了句“不好意思,打擾了”,然后,按斷電話。
遠天寥落的燈火滅了幾盞,剩下的微忽明忽暗。全冷到同一個溫度,紀苒柚把手機嚴合地在一塊瓷磚上,正要起離開,一串號碼點亮屏幕。
沒有接別人電話的習慣,紀苒柚準備下樓給某人,拿起來的時候手指不小心到,悉的聲傾瀉而出……
“柚子是你嗎?打你電話沒人接,想到你說你回老家去看祖爺爺了,就打了楚冰河的電話。”
秦黛哽咽道:“你現在,方便嗎?”
和爸爸媽媽爺爺外公外婆一家人開兩輛車送來大一寢室的沈清揚相比,只帶了堂哥的紀苒柚顯得格外獨立。
楚冰河和幾個姑娘年齡差不多,混在各種圈子前沿知道不新鮮事兒。每次他過來看自家妹妹,都會請寢室另外幾個吃飯。不僅和們相談甚歡,還大哥哥一樣互留了聯系方式。
尤其,和秦黛。
當時紀苒柚還吐槽他說“泡妞不擇手段”“我家黛比可對家徐巍死心塌地了”,沒想到現在竟派上了用場……
“柚子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乖,”紀苒柚退到樓梯口,靠在墻上聽電話,里呼出來的氣遇冷變一團團白霧,“黛比你怎麼了?你哭了?別嚇我,有什麼事慢慢說……”
紀苒柚潛意識猜測和徐巍有關。
但沒想到的是,竟然是這般的有關——
秦黛吸了吸鼻子:“我沒哭,我慢慢說。”
從小到大,好像每個人每個階段都會遇見一個像男孩子的孩子。
在紀苒柚大學階段對號座的,自然是秦黛。
留及耳短發戴棒球帽的秦黛,穿大格子襯衫運鞋的秦黛,打自己喜歡的籃球、踢足球的秦黛……不考慮重地和柚子姑娘一起浪夜宵,跟學生會一群男生大大咧咧稱爺道弟的秦黛……
偶爾會玩點電音吉他,偶爾會同專業的妹紙,偶爾會在騎自行車的時候放開雙手,收獲別人驚艷的目……
自由自在,灑不羈。
秦黛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弄丟了自己。
是徐巍說他也喜歡二復,兩個人相逢恨晚聊完《仕殺》《宦殺》的那個下午?還是聚會時候,他若有若無投到自己這個方向的視線?
二十歲的年,眉眼英俊,住眼角愫暗生的狀似無意,要怎麼抵擋?
“柚子你知道的,上大學之前,談場就在我的計劃中,所以意識到自己喜歡他后,我真的很努力地打算追求……”
樓梯間昏黃的燈在腳尖落下一圈剪影,紀苒柚踢腳飄來晃去改變形狀:“所以你表白了,結果被拒絕了?”
“我沒有表白。”
“沒表白?”紀苒柚眸沉了沉,細的嚨跟著一滾,“你不要哭,你慢慢說,我有在聽……”
如果真的流得出眼淚,那是極好。
可此刻,秦黛只覺有一塊石頭,不對,是一個堪比萬盛石林的石陣,從心里彎彎繞繞一路堵到了嗓子眼,堵得哭不出來,說話也含混不清。
像是陳述,更像自嘲。
“現在想想自己做的那些蠢事,只覺得好笑,要是我真的自以為自己那什麼地告訴他,他估計也會覺得好笑或者無吧……”
秦黛扯了扯角,接著道:“我可能是傳說中的自以為是,自作多。”
看到他在空間點名問答說喜歡穿子的生,就嘗試換下襯衫牛仔……看到他說喜歡淡妝溫婉款,就開始用各式各樣的護品化妝品替換大寶……
開始和其他男生保持距離,把帶釘跑鞋藏到箱底……
他學口琴,學口琴……
他板,學板……
“我希和他有更多的共同話題,我希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我希找個合適的時機問問他可不可以在一起——”
“你不要說話,你先冷靜一下。”
輕聲安住電話那端驟然激的緒,紀苒柚心里生出個不好的猜想。
斟酌了好一會兒用詞,小心翼翼地出聲:“徐巍和你曖昧不假,但是你發現……其實,他喜歡的是別人?”
“不是別人。”秦黛搖搖頭。
“艾瑪那就好,嚇死我了。”
紀苒柚松一口氣,故意用黯啞中帶點東北味的口音調侃。
只是那口氣還沒有完全松徹底,秦黛真的恢復至無波無驚的嗓音,就這樣,緩緩傳過來——
“他喜歡的,是程。”
原本以為自己無法接。
秦黛說出口那剎那,恍然覺得——一個事實而已,沒什麼了不起。
努力拉了拉角,秦黛用朗讀課文的語氣朗讀給紀苒柚聽:“他真的喜歡程,是我今晚把他灌得半醉,告白之前,從他里竊到的。”
“以前聚會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他有意無意是在看我,其實不是,他看的是程。”
“以前學化妝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他喜歡那種漂亮致的姑娘,我化了妝多收拾一下他就會注意我,其實不是,他注意的是程。”
“你和男神在一起后,他和我聊得更多了……我以為他問寢室群那些好玩的事,是想融我的生活。其實不是,他想融的是程的生活……而我,是程的室友。”
秦黛閉上眼睛,面頰淌過溫熱:“是程的生活。”
紀苒柚無言。
“他說,他喜歡程,覺得像停歇在他心上的金雀,會虛榮,會手段,會心機,哪怕上有那些真真切切不好的世俗自私,他還是喜歡。”
“……”
“他說,他喜歡程,大概是從報道的那一天就開始了……他看一邊打電話給媽媽說學校很好,很多學長學姐幫忙搬行李,一邊一個人拖著到腰的大箱子汗流浹背……”
“……”
“他說,永遠會在他表白前一天找到新男友,巧笑倩兮介紹給大家……他看和陶冶分分合合,對陶冶得飛蛾撲火,卻沒有辦法手拉一把……終于陶冶被分,卻要走了。”
“……”
“他說,他真的真的很喜歡程。一直喜歡,一直說不出口。”
“……”
復述到最后,秦黛泣不聲:“我真的分不清是難過,還是可惜自己的機會本了沉沒本……大學最初最好的兩年,一直喜歡他,一直說不出口。”
“一直喜歡他……最后,還要聽他說他多麼多麼喜歡別的。”
說著說著沒了聲音,紀苒柚也不追問。
安安靜靜等待,等秦黛放開捂的麥克風,開口就是一唾:“我特麼當時還笑著說他癡,結了賬扶他回寢室讓易聽風來接!靠!”
“我特麼竟然沒打他一頓真特麼慫包!”
告白不打一頓可以理解。
可是,你白都沒有機會告啊……
紀苒柚心里發酸,上卻是發笑:“你是剛剛把自己哭疼了吧。”
“我沒哭。”秦黛矢口否認。
紀苒柚明顯不信:“真沒有?”
“真沒有柚子你特麼煩不煩!”
秦黛明顯惱了:“任何人強睜眼睛三十秒不閉都會流眼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公團那麼多,挨個臨幸不缺他一個!哭!真后悔給你打電話!掛了!自己滾去找男神嗲嗲說我壞話!”
“嘟嘟嘟……”
秦黛說掛就掛,紀苒柚也不生氣。
點開和黛比的微信聊天框,一句“早點睡,乖,什麼事睡一覺就好了”還在發送中——
“啪嗒”,剔一滴熱淚落到屏幕濺開,凝聚起來的凸狀球面放大那幾秒的話。
紀苒柚站在原地,余略過白漆墻壁上十年前,九年前,八年前……那些很久很久之前,紅紅綠綠帶著年代的掛歷,難過裹著眼淚來勢洶洶,陡然間,鋪天蓋地……
為什麼黛比喜歡的徐巍喜歡程?
為什麼祖爺爺可以把幾十年一輩子忘得一干二凈?
為什麼顧沉不接電話?
為什麼開始看得懂家里親戚的臉,看得懂人心不由己,看得懂很多很多坎坷不容易……
明明,明明,明明自己還是個孩子。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突然間看懂了好多大人的事……
可不可以不要理想不要不要功名就。
可不可以做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永遠活在父母的蔭庇寵里,永遠上學折紙、放學彈彈珠買塑料做的五小吃……
二復V:長大,是件很殘酷的事。
北京時間2017年1月14日,晚上22:22。
微博下評論得熱火朝天,紀苒柚握著手機,孤單一個人在C市一座山居樓頂樓狹窄的樓梯間。
他不在邊,沒有接電話。可還是很想很想他,很想很想抱抱他。
不是表字符的那種擁抱,是像坐在地上屈抱膝蓋的那種抱,那種可以把眼睛在膝蓋窩里的抱。
顧沉,你聽到了嗎?
覃赟和顧靜影都等不起。
抑或,覃赟和顧靜影的狀態,從來都是在等顧靜影點頭而已。
顧靜影從醫院出來的第二天,就帶著覃赟回了顧家。顧爸爸以考量婿的標準和覃赟聊天,拉上顧沉“學習”作陪。
“哪個行業未來如何”“哪家公司老總又出了什麼丑聞影響價”……顧沉以往會認真聽,至表面上會做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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