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安一聽便知自己拜對了山頭,當即把臉昂起,“誰要小打小鬧,就是真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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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瀾安從阮厚雄那裏回屋,換淨了手,喝盞香茶飲子,岑山方尋見個空兒回事。
“娘子,那位胤郎君的世,仆已遣人打聽著了。”
謝瀾安指尖被薄瓷茶盞的杯沿燙了一下。
總算想起從宮裏回來後,心頭上像缺了一點的事是什麽。
那個總低著頭,下頷線卻致雪白的小郎君,這會兒應該踏踏實實到家了吧。
謝瀾安心不在焉啜著茶,“嗯。”
岑山臉卻顯得古怪,他做謝府長史這麽些年,還是頭回聽說世家裏頭有這麽跌價的事,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位胤郎君,祖輩住在羊腸巷,提起挽郎胤氏,在西城也算出名的。富貴人家生前死後皆講究面,帝王家辦喪事,尚選容貌清秀的世家子弟做挽郎,娘子只看胤郎君生的那個模樣,據說他自打十三歲練嗓子,便只接達貴戶的喪席了。非如此,也不會與庾二小姐有集,被盯上。”
謝瀾安的眸子被茶氣朦上一層霧,冷卻點點霜,“什麽時候的事?”
岑山說:“大約三年前吧……胤郎君被擄進何府,但不知怎的第二日就被打了出來,自此,他便斷了唱挽維持的生計,城中沒有殷實門戶再來找他。貧人家辦事用不著挽郎,便是請了,也給不上幾文錢。
“這胤郎君不得已,又沒別的營生,是自學了認字寫字,去寺廟抄經糊口。但沒過多久,金陵上下的寺院都接到一條命令,不許給這個小挽郎布施……
“胤郎君後來又去山中砍過柴,集束到草市上賣,結果夜裏家中突然起了一把火,燒了個家徒四壁,還險些波及鄰裏……”
岑山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覷見郎發寒的眼神。
“庾二。”謝瀾安跺下那杯冷的茶,“真是之其生,恨之其死。一個貴家,幹出市井無賴的勾當。”
不怪前世老天都要收。
“此事到此為止,他平安回了家,以後莫再查人家了。”
謝瀾安想說那小郎君敏,即便不知道,也應該不願被人背地裏這樣嚼弄。話還沒出口,岑山驚訝:“胤郎君這時在幽篁館,不曾歸家呀。”
謝瀾安瞬間擡頭,“你說他在哪?”
岑山也迷了,將胤衰奴對他說的話,如實轉述給郎。
謝瀾安聽後默了片刻,笑出聲。
眼底霾盡散,“他這麽說,山伯便信了?”
岑山這時才回過味來,哭笑不得,“那……那老仆這就讓人送他——”
“不必了,”謝瀾安起,“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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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瀾安輕撚折扇,從正房的抄手游廊拐出去,經過一個拔選力士的院。
院子裏有一水穿著單靴皂袍的府衛們聚堆,阮伏鯨和玄白正盯著他們依次嘗試三石的石礅、兩石的木弓、一石的沙袋,記錄過關者。
向表兄道乏,來到幽篁館。
胤衰奴好像知道自己不高明的謊話很快會被穿,連屋門都沒進,就坐在那屋前的臺階上。
他的一雙長在矮石階上顯得無安放,不敢箕坐,并攏雙膝窩著,後背卻得板板直直,兩手虛握拳,垂在兩只膝蓋上。
謝瀾安一眼看見萬綠叢中顯眼的這一點白,還是這麽個老實模樣,角便不住了。
一直留意著月門的胤衰奴立刻站起。
風穿竹葉,萬竅婆娑。胤衰奴垂低的眼簾中,隨著步履聚散花的裾,漸漸走近。
“好久不見,小郎君別來無恙?”才過半日而已,停在他面前,比風還輕揚的語調,應該是在揶揄人。
胤衰奴目落在那只持扇的玉手上,屏息聽著竹葉響。等啊等。
沒等來一句穿質問。
謝瀾安笑靨盈盈,倒是等著他什麽時候會擡頭看自己。
半晌,胤衰奴張口:“不敢欺騙公子,昨夜未敢盡信自己有幸得遇貴人,心存提防,今朝對公子……多有無禮。回過羊腸巷方知,公子為我出人出力,待衰奴恩重。衰奴人微,但知恩不報,不是耶娘教我的道理。”
謝瀾安看著他忽閃忽閃的兩對睫羽,不得不承認,不知他的經歷時,與得知他的經歷後再來看待他,是兩樣心。
謝瀾安瞟過他的手背。
這雙無瑕的手,也曾被山間的荊棘劃傷麽?
一念前塵,可供想起的事卻太多,的語氣忽然有些談:“恩,因心而已。因心起,就會因心滅,此最不值錢,我也不信。以後不必再提。”
胤衰奴頓了頓,擡起烏黑的瞳仁看,“記下了。”
謝瀾安眉尾輕,方才還說得千鈞重,這便應了?
當作幻象記了百年,支撐度過無數幽冥歲月的仙姿人,本人的反差卻如此大相徑庭,讓有些不適應啊。
是不是太……乖了點。
謝瀾安的心莫名有點好。
可是胤衰奴又看一眼,突然一言不發地往院走去。玄白正在那裏選人,乍見一道白影兒飄進來,走到一只石礅前。
“唉你——”
從後面跟來的謝瀾安邁進月門,擡手攔住玄白。
胤衰奴彎下,兩手握住石礅的抓手,“我聽……府中人說……提起這個就可以……留在……院……不算奴籍……”
他一面使力一面說話,滿院子兒郎都停下作,瞧新鮮地看著一張俊俏小白臉眨眼間漲得紅。
那兩麻桿一樣的小細胳膊,竟然真就一點一點把那死沉的石坨子拽離了地面。
一寸,兩寸,五寸過關。他娘的,居然有人出狠力時臉都不猙獰,還桃紅臉兒黛柳眉,更……顯味道了!
“咳,行了。”等到一合格,阮伏鯨單手拎過胤衰奴手裏的石礅子,撂在地上。
胤衰奴輕細細,眼尾含著水紅的赩,立即回頭找謝瀾安。
靜靜看完全程的謝瀾安,這才明白過來,方才自己不讓他念恩,他是不是就以為不肯留他了?
“想留下。”收了扇,著男子在袖下發抖的手臂,鬢的長眉著漫淡,“想憑本事留下,做我的私衛。那是你保護我呢,還是我保護你呢?”
胤衰奴抿住,沒有說話。
“之前我已說過,你我以朋友論,你想在府裏客居多久便住多久,原來小郎君是沒信啊。”
一句戲言,如何敢信。
胤衰奴眼底的水閃了閃,柳暗花明只在一瞬,“公子的話,我都聽,都信的。”
玄白開了眼界,這馬屁拍得太過,他主子可從來不吃阿諛奉承這一套喲。
他上前去檢查他的骨頭,“沒練過就敢上手,等著明天醒來擡不起來吧。”
他的手還沒上,胤衰奴向後一躲。
玄白頓時不樂意了。
卻聽胤衰奴輕道:“晦氣的。”
謝瀾安目輕擡,忽然記起早上他沒接過的那杯茶。
是這個原因嗎,嫌自己到別人會傳染晦氣?
這都是誰教他的?謝瀾安氣笑著走過去,在他袖管上實實一按,招來個人,“找府的醫令到幽篁館來,給他看看。”
瞥胤衰奴一眼,後者順從地跟走出隨牆門。
謝瀾安想起來,“我不喜歡別人我公子。”
“郎。”胤衰奴改口,齒白。
兩人離得有些近,胤衰奴的袖子還被人扯在手裏,男子側臉的廓峻利卻不傷人,謝瀾安一瞥眼就能看清他纖如扇的睫,天然地彎曲上翹。忽道:“你可聽過,仲秋之長夜兮,晦明若歲。”
胤衰奴著實怔住,停了步接口下言:“魂一夕而九逝兮,月與列星——這是我家傳的挽詞,郎怎知……”
“我沒聽清。”
胤衰奴認認真真重複了一遍,珍珠落玉盤的嗓音,流轉在謝瀾安耳邊,帶著隔世溫度,為那場骨無存的冷雨撐起一把傘,渡了歸人。
謝瀾安心饜足地舒暢一口氣,說:“沒聽清。”
胤衰奴便將語調放緩,耐心地咬清每一個字音:“仲秋之長夜兮,晦明若歲;魂一夕而九逝兮,月與列星。”
然後,他聽見郎笑著自語:“這麽的詞,怎會晦氣。”
風輕雲淡又理所當然的語氣。
就像昨晚不容置疑地,讓他挑選一輛馬車跟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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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五,逢五大朝會。
太後照例垂帷聽政,只是今日後的位置多了一個人。
那人穿一件大紅底亮翅仙鶴刺繡袍,長發高挽,戴一只三品訪賢烏紗冠,玉簪玉帶,繡裾繡靴,細若膩雪的容,出與前白鶴一般無二的睥睨神氣。
“今日朝會,太後娘娘懿旨特封繡使者謝瀾安,廷中聽政!”
崇海公公尖利的嗓音回在太極殿。
繡使者!
皇帝銳利的目向太後側那道筆的影去,含帶不可思議。
殿中文武震,這個職本是漢時所置,又稱繡史、或直指繡衛,在古時乃天子直隸近臣,有督察百之權。
繡持節杖,可殺權貴!
可當朝并無此前例。
衆宰臣不由自主看向吏部尚書,用眼神質疑他是否提前聽到了風聲,配合外戚演這一場好戲!
吏部尚書冤得跳河的心都有了:太後娘娘垂簾攝政那日,難道提前和各位打過商量嗎?
謝瀾安將衆臣工神盡收眼底。
幸而托某人的福,這幾日都睡得安枕飽足,攢夠了神。
不怕舟中之人盡敵國。
“臣有本啓奏。”
偌大殿堂中,只聽一人聲音清樾出群:“陛下,太後,臣伏請朝廷點強將兵,整甲秣戰馬,北上伐胡賊,克複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