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王家急于應對的時候, 謝府中一派安閑悠然。

刬除外戚如此順利，離不開謝瀾安手下各部的默契配合，陛下要論功行賞, 家裏也要論功行賞。

謝瀾安讓大家休整了三天, 第三日將夜, 在府大擺筵席, 給阿兄接風洗塵兼慶功。

說話算話, 按之前許諾的下發賞銀, 只多不。除此之外，又給撥雲校場的武婢們每人鍛造了一套趁手兵刃。

華燈初上，開宴之前，山伯又到宴廳中仔細地檢查了一遍席位安排，杯盞燈燭等細事。謝策與謝瀾安并肩從一道回廊轉過來。

過敞窗，謝策著廳的錦繡華燈，“如此大張旗鼓？”

謝瀾安知道大兄擔心什麽，道：“立功慶賀是人之常，收斂太過, 反而讓人疑心城府過深。這筆花銷和賞銀，用的是之前從庾氏裏摳出的那一半助軍錢, 賬是暗賬, 但明眼人未必猜不出來, 所以這就是花出去讓人看的, 花在明總比藏在私庫讓人放心。等大司馬回來再向我討要, 我也沒有了。”

謝策頷首。的確，伴君之道，不在于面上如何，小妹的鋒芒如錐囊中, 藏也藏不住了。

“陛下心思不淺，等著用謝家他山之石以攻玉。”謝策微微沉，“你既在前表態，謝家要以作則，這些武衛……”

謝瀾安隨手玩轉扇柄：“削減世家不是抄家，定額之，誰家不留些護院近衛？這批子武衛在中秋剿叛時了底，那便大方啓用，我為自安危養些武人，難道犯律？再加上之前選拔出的謝府原部曲百餘人，留下這些人，算算既不出格，也便夠用了。”

“夠用嗎？”謝策輕笑，左右顧一番，眨眼低道，“那撥雲堡的一千人馬？”

謝神略是正直沉穩，不是心無算。

謝瀾安聞言，展扇遮面，只出一雙彎如月黠如狐的眼眸：“大兄，看破別說破呀。”

以作則有以作則的底線，這些門閥家主個個都了，不給自己留後手，下場便只有等著被暗留後手的世家主算計。

前車之鑒猶記，手裏無兵無人，連覺都睡不踏實。若誰以為是謹守天地君親師倫理綱常的人，便是看錯了謝含靈。

人講仁義，還仁義；人出鋼刀，的刀鋒只會磨得比對手更利。

“族老們那裏你莫擔心，有我頂著。”耳邊傳來嗓音，謝策很坦然。“其實謝氏家風清正，加上你上回預事于先，重修家規，清查族舊賬，這次革弊對我們謝氏的影響算是最小的。”

縱使宗族裏定會有人不理解，以為瀾安為了討好陛下而自毀家業，但謝策心思清明，知道小妹所為，是利在當下，功在後世的安國之舉。

他會盡力讓後顧無憂。

·

西院裏，一衆武婢收到新打的兵，正興不已，心地拭挲著。

連最不茍言笑的紀小辭，將那柄由隕鐵鍛造，開刃如柳葉的長劍橫于膝頭，眼中也有地流出癡迷的神。

賀寶姿一絳束袖勁裝，腰間佩著嶄新的環首刀，靠在廊柱上笑看這群孩，說：“別認呆了，你們手裏這些兵刃用的好料子加起來，青溪的宅子也能買下兩套了。”

“謝娘子待咱們好，我早就曉得了！”池得寶嗓門如洪鐘地接口，將手裏兩把重逾百斤的厚脊殺豬刀，舞得虎虎生風。

郎非但厚待們，還尊重人咧。最開始匠坊制畫圖紙，讓們上報擅用的兵式樣重量時，那祖老兒非要自作主張，將的殺豬刀換一對板斧，說歷來載于史冊的名將，就沒有使殺豬刀的。將來遇到真正的對戰，不等出手，還不先笑死對手了。

可池得寶又不要載于什麽史冊，這輩子，只求能吃飽飯就行。

只不過怵祖遂，爭不過他，最後還是謝娘子不知從何聽聞了這點小事，特意代說，讓想用什麽便用什麽，池得寶才得以收獲這對心的雙刀。

玄白在月門外頭，朝院裏羨慕地張兩眼，拍拍跟了自己快十年的佩劍，“允霜，你發現沒有……”

允霜不等他說完，便冷靜地點頭。

早看出來了，比起對他們這等糙漢子，主子對孩兒家格外賞惜。

不過這事從出生時便定了，羨也羨不來。

他餘裏經過一道荷華斂秀的影，連很嘆氣的允霜也不由郁悶一瞬：這個人是例外。

“誒，手下敗將！”

池得寶看到路過的胤奚，喚他一聲，得瑟地舉起自己的新兵刃，“你有沒有啊？”

胤奚聞聲，耐心地在門邊駐了駐足，淡然搖頭。

今日家宴，他穿了一荷花白寶相花紋直裾，不是平常在校場上麻繩履，泥地裏摔滾的樣子，也斂起了那勢若驚猿的冷淡狠勁，顯得溫文爾雅。

院裏所有武衛都拿他當過靶子，聽見池得寶的問話，有悶聲發笑的，也有看著煥然一新的胤奚微微發愣的。

他上的袍，是謝瀾安十八歲生辰時穿過的，當時筵上名流雲集，稱贊“謝家有子，仙才犖落，非塵俗人”。

今日胤奚服之，若菡萏出水，亦不遑多讓。

“手下敗將”的說法無非是個玩笑，這裏人人都清楚，胤奚在校場上輸多贏，是因為們合力圍攻，方能勉強將這個看似訥言，實則姿靈巧的家夥絕境。

們以他磨刀，他一人又何嘗不是以們做磨刀石？

聽說他是被祖老兒相中的好苗子，所以祖老兒一直在耐心夯實他的底子，連套門法都傳得謹慎，不肯教偏了他。

紀小辭轉眸看了胤奚一眼。

這便這意味著，他一個人能清所有人的武功路數，而至今還未見過此人進攻的招數。

一抹秋水般寒涼的劍陡然襲去。

胤奚正擡腳走，耳側聞得勁風，眼不去看，先擰腰避閃。紀小辭側劍鋒再攻，胤奚皺眉，不正面攫其鋒芒，豎掌以刁鑽角度擊向紀小辭腕。

紀小辭本是帶著功夫加謝氏麾下的，一擊不，招式頻出。胤奚手無寸鐵，也能與過得五招，當又一劍橫面襲來，胤奚仰下腰，白裳飄逸若雲，躲避途中卻還是不慎被劍風削下了一縷鬢。

“紀小辭！”一柄環首大刀搪開劍鋒，賀寶姿輕喝，“幹什麽！”

這殺手出的子平素在校場獨來獨往，喜歡劍走偏鋒便罷了，賀寶姿卻沒料到在今天這個放松歡慶的場合，也敢胡來。

院中的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笑了。

紀小辭收劍，道：“果然是好劍。”

胤奚所停之，恰在一盞燈籠底下，他臉面半低，鼻翼兩側灑下暗影，擡手了自己的鬢角。

劍鋒再偏一分，他便破相了。

別的都無所謂，但他這張臉是給人留的。

他側挑眸尾，聲音低沉：“拿我試劍？”

賀寶姿看見一向泥菩薩脾氣的胤奚慢慢卷起袖管，上前一步，察覺不好。才要說話，忽聽人喚了聲：“郎。”

胤奚眼中的狠瞬間浮散。

他點足後撤，與這群子避開距離，後退的方向正是謝瀾安走來的那條卵石子路。

謝瀾安只見一道鶴臂蜂腰的飄逸白影來到眼前，停在畔，轉了個，帶起的清風驚了髻上絨花。

“郎。”胤奚的聲音比風還輕。

謝瀾安很見胤奚在面前展功夫，眼神微亮，再看院子裏神都不大自然的衆，“這是比劃什麽呢？”

一院武婢齊齊屈膝而拜。

容冷峭的紀小辭亦放低劍鞘，沒有猶豫地跪拜下去。

謝瀾安未聲，語聲平靜道：“我不知誰和你們說的規矩。男兒膝下有黃金，兒膝下便沒有嗎，起，不用跪我。”

衆起，賀寶姿慚上前，“娘子，怪我管束不嚴……”

屬下犯錯，自然是這個頭領失職。謝瀾安拂了拂手，方才聽到了兩句，再往紀小辭上看幾眼，多也猜出來了。

聽聞軍中新兵多刺頭，手底下要是沒有一兩個這樣的人，反而會有巾幗不如須眉之憾。桀驁之士，謝瀾安喜歡，有這等不服管的，自然就有有本事服的。

看胤奚一眼，擡指往人堆裏點了點，帶著玩笑意味：“紀小辭，池小寶，還有陸小荷，聽說就屬你們幾個欺負我的人。”

胤奚靦腆地退到郎後，吸了吸鼻子。

與方才翩若驚鴻的風采，判若何止兩人。

陸荷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郎說啥了，他笑得這麽不值錢的樣子？

池得寶不敢在郎面前造次，連忙收起殺豬刀，拘謹地站直，忍了半晌，還是蚊子似地小聲糾正：

“郎……我池得寶，諧音吃得飽，要是變池小寶，吃小飽，那是萬萬不的。”

這句話把院子裏的人都說笑了。賀寶姿肩膀松弛下來，笑著上前：“方才大家在說有兵沒兵的話，娘子偏心，送了這些姑娘，卻沒舍得給胤郎君鍛一把。”

謝瀾安負手向胤奚：“別急，剩下的邊角料都給你留著呢。我問過祖將軍，他說你現在尚未選定趁手的兵刃，等以後用上，我給你鍛把好的。”

今日被五娘打扮了一緋繁麗的曲裾纖髾，長發挽個簪花髻，五娘還說這裳有個說法，不是緋，什麽朱酡，謝瀾安也不懂那許多。總之不比平日圖輕簡的襦袖裳，十分勾勒形，這一負手，便顯出梳背纖腰的婀娜。

胤奚目脈脈：“多謝郎。”

“嘿！邊角料也這麽開心？”弧形月門外探進一只腦袋。

在院外瞧了半晌熱鬧的玄白毫不留地嘲笑胤奚。

胤奚一點也不生氣，“我本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郎這是顧念我。”

玄白不了他，直接掀個白眼回腦袋。池得寶還傻呵呵地想，這胤郎君果然和一樣，都是知恩念報的人啊。

紀小辭看著地上那道一點點朝郎傾的影子，冷還是冷，卻約有些明白了，此人方才為何發怒。

紀小辭自知仗了兵之利，道：“方才……”

“下次再切磋。”胤奚淡淡說，眼睛不看旁人，比手請郎先行。

他陪著謝瀾安，沿卵石路往大廳去，醇聲輕道：“眼看就是深秋，大司馬攻虎牢關僵持不下，南人不適應北地嚴寒，冬後只怕會休戰了。”

謝瀾安腰間組佩叮當，“你擔心大司馬得知太後倒臺後，失了聯盟，不肯班師回朝，會起異？”

胤奚想想，謹慎地說：“青州這塊位于兩朝邊陲的治之地，被大司馬攻克下來，大司馬未必肯松。青州臨海，有水利之便，兼地産富，若能戍軍防北胡反攻，用心經營，好很大。”

謝瀾安卻搖頭：“青州固然要，你要明白，京口才是褚嘯崖立之本。若他滯留青州，後方糧草一斷，他那數以十萬計的軍隊便如無楫之舟，無異水上飄萍。正因金陵局勢變易，他不趕還朝重新樹立威勢，才會落于人後。”

從一開始，謝瀾安推北伐的目的，便是以調離外戚援手，順利滅庾為重。

在此基上，保證前線兵將不因的算計而折損，是費心邀來崔膺、靳長庭、何羨等人，統算行軍路程與資糧的原因。

崔先生對這場北伐寄予厚，但從沒想過大司馬可以一舉攻下。

北征三個月，如今能打下青州，已經很夠本了。衰奴有句話說得不錯，青州接下來由誰主理，如何整治才能順利融南朝版圖，才是重要的事。

轉頭，看見胤奚認真聽教的神，彎彎：“文武兩道，你是對兵法戰略更興趣，決定從武了嗎？”

世人誇人，輒說文武全才，其實人的力有限，要走哪條路到底要有個側重。

或以文佐武，那便是儒將，或有武藝傍的醇儒，練武只為了健壯魄，不至于案牘勞形。

現階段謝瀾安什麽都教胤奚一些，不給他框設限制，是為了他全面了解六藝九流，自己選擇擅長的道路。

胤奚眉間卻逸散出一瞬切，咬著重音：“郎，我也在學寫文章了……”

恰好這時，山伯恭請家主廳，準備開席的聲音傳來。所以謝瀾安沒有細究，胤奚話中為何要說那個“也”。

武婢們在西院這邊用膳，立功的銳武衛自在外庭，裏頭宴廳，便都是自家人了。

今日是胤奚進府以來第一次正席。

雖落在末座，也足以引起大家的注意。

不過他仿佛不知有人看，跽坐在席，蘊藉安靜。

謝氏兄妹如今幾乎習慣了謝瀾安邊跟著這麽個人，別人看兩眼也罷了，謝年卻促狹，見席間擺著一道逐夷醬，胤奚卻一筷未，不由笑問：

“這逐夷醬是以河腸漬而，鮮無比，胤郎君怎不嘗嘗？”

他這一問，除了晏冬淺笑不語，衆人目不由都看向胤奚。

胤奚擡起眼，目掠過主位，正好問出來：“何以郎案上沒有？”

原來方才婢們將這道菜分送于各人案前，唯獨忽略了謝瀾安。宴廳兩端座次離得遠，胤奚人在末座，居然留意到了。

謝瀾安聽了一笑：“我從不吃水，你且嘗鮮。”

水含靈。

胤奚心中默念郎表字的出，明白過來，低下眼睫沒說什麽，也始終沒那道菜。

謝年眼尖，盯了胤奚好一陣，就笑起來：“胤郎君呀胤郎君，你學我阿姊也無用，這醢醬尋常難見，過時不候，你真不吃？”

謝瀾安知道這小皮猴沒惡意，隨他們鬧去。謝策笑著數落弟弟：“屬你沒個正形。”

胤奚被揭穿心事，亦如常：“奚還是更想嘗嘗飴糖粽子的滋味。”

他這機鋒一般人不懂，謝年揶揄不，反被揭短，登時磨牙訕訕，“嗐，多久的事了，還記著呢。”

綠袍年不睬這討厭鬼了，轉頭與人拼酒，指著案上興致高昂：“暹羅酒，秋白，西風烈，任選其一，誰能把小公子喝倒我就服誰！不過可千萬別混著喝啊，混酒勁烈，誰也頂不住三杯，別說小公子勝之不武！”

他今日如此得意，全因他的阿姊為陛下除賊立功，譽金陵，謝年心裏頭跟著痛快，這也有可原。所以也無人太過拘束他。

崔膺的高徒在旁搭腔：“那足下該等阮郎君凱旋時與他鬥酒啊，聽聞吳郡阮郎雄膂姿，千杯不倒——這次回來，也該立功升了吧。”

胤奚眉宇輕輕一。

文良玉是席間最安靜的，不管別人怎樣笑謔，他只舉杯向好友敬一樽酒：“含靈，心中大不平，今可消彌幾分？”

那片聲音婉約清淺，并不與人爭高，卻仿佛除了他，再無人堪稱謝含靈知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