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待陣甲兵一齊槍, 風蕭水寒。

“大當家稍安！郎君息怒！”百裏荻左右打圓場，“一切好談，好談。”

謝瀾安拍拍胤奚的手背, 對封如敕道：“大當家單槍匹馬赴陣, 憑這份豪膽, 足令謝某敬佩。想打架, 有的是機會, 大當家可想好了, 這一手，百裏姑娘頂風冒雨地下山就算白來了。”

封如敕正因顧念百裏歸月，才忍到現在。

他不懂讀書人目長遠，利在後代那一套，若依他的意思，不與世家合污，不賦稅盤剝，想跑馬便跑馬，想劫富便劫富, 縱沒有戶籍不做良民，不也是瀟瀟灑灑一輩子？

可阿月用一句話打了他：“大哥能自在快活一輩子, 封家寨的子孫, 能代代做山賊草寇, 東躲西藏, 一輩子見不得嗎？”

漢人與匈奴不同, 是哪怕只做個升鬥小民，也向往堂堂正正沐于聖王教化之下，手捧聖賢書，春三月, 詠而歸的民族。

哪怕有時苛政猛于虎，草民如草被踐踏。

再逢明君，還是會跪。

可憐可嘆，也當重當敬。

封如敕對未過門的三弟妹的，這些年來深埋于心，不敢越界，不料想第一次和謝瀾安打道，就被拿住了。

他投鼠忌，忍著氣問：“你待如何？”

“百裏姑娘的請求我可以答應，上表朝廷招安浮玉山，複民籍，分耕田，非但如此，我還以作保，請陛下免浮玉山三年稅賦，設鄉校，助山越村民耕讀。寨兵收編伍，軍餉同邊軍，殺胡記軍功。”

謝瀾安話風一轉，“但我有條件。”

封如敕聽給出的條件十分優渥，甚至像天下掉下的餡餅，便知有下文，警惕問道：“什麽條件？”

“不是什麽難事。”謝瀾安先看向百裏荻，“請百裏先生赴青州，在崔膺先生帳下，輔佐治青。百裏姑娘隨我回金陵。”

青州新打下來，正是缺人之時，青州治所廣固城又是前燕故都，將百裏荻調去，正合時宜。

百裏荻牽制著百裏歸月，百裏歸月上京，又可牽制對心心念念的封如敕。

封如敕武夫頭腦，不需要智囊給他出主意，只需要在吳地聽從的話，鎮住世家乖乖奉出産。

不信歃為盟那一套，只信實實在在在手中的把柄。

“休想！”

封如敕耳中惺響，急得面狠：“你莫欺人太甚！把阿月的至親都擺弄開，讓孤零零一人上京做人質？你看看的子，你也是子，你可有良心？”

“哦，我哪裏長得像善人菩薩，讓大當家誤會這麽深？”

謝瀾安半張臉孔還掛著笑，眼卻驀然冷沉，清音擲地，響山谷：“我的人被你浮玉山之人所傷，這賬又該怎麽算？我明擺著欺負你的時候，著就好，別講良心。”

這子的乖張難測，一時激得封如敕氣上湧，他握戟的指節發白。

百裏歸月忽問：“世家欠我們的人命債，算嗎？”

“算啊。”謝瀾安輕描淡寫，“誰不願意還，我按著他的腦袋讓他還。”

封如敕想錯了一件事，百裏歸月不是人質，謝瀾安試玉不用燒足三日滿，經過方才那番對談，在這裏，百裏娘子一人便抵過八千傭兵。

等著百裏歸月答複。

“大哥。”百裏歸月咳嗽兩聲，對封如敕低道。說來奇異，語氣并無親昵，卻輕易安住人高馬大的封氏大當家。

百裏歸月近前幾步，喑啞道：“歸月聽憑公子吩咐。但若要歸月心悅誠服，我心中還有一問。”

謝瀾安對上淺的清寂眸子，從中看見一星芒搖曳。“你問。”

“公子汲汲為帝王謀，為寒士謀，為天下謀，那麽——敢為子謀嗎？”

草木經風嗚鳴，金石遇擊鏘鳴，雷鳴夏，蟲鳴秋，凡皆有所鳴，人，為心中不平鳴。

如果謝含靈僅是為帝獻策，為寒人發聲，為南朝求安定，也為自己的權勢一步步往上爬，百裏歸月依舊會追隨回京，心裏卻只當錯看了人。

“你過來。”

謝瀾安利落地抖開折扇，遮面附在狐裘子耳邊，輕語一句。

靠近的作讓封如敕一瞬如臨大敵，提醒的話音卡在嚨。

他沒法不張，這個人實在邪門。

下一刻，卻不知百裏歸月聽到了什麽，目剎那璨亮。

的角抖起來，就要對謝瀾安下拜。

謝瀾安隨手撈住的臂彎，側莞爾：“時候還早，先在山中過個好年，再風雲地不遲。若不然，你大哥快用眼神吃了我了。”

百裏歸月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麽，謝瀾安輕嘆：“我還剩一點良心的時候，不用急著效死。”

“還有，我不喜人稱我公子。”

百裏歸月鄭重揖首：“君。”

道旁一面陡峭山坡上，阮厚雄父子一人一騎立在崖邊，凝神眺山下形勢。

當看到謝瀾安下令釋放了浮玉山的幾百名俘虜，阮厚雄向後集結的府兵一揮鞭，“回吧，事妥了。”

山下，封如敕癡怔地看著那道白影上轎，仿佛有一月亮，要離他漸行漸遠了。

玄白手指呼嚕著馬鬃，百思不得其解，主子方才到底說了什麽話？

他有心問問胤奚，這臭小子卻仿佛還記著先前的仇，留給他一個孤傲的背影。

·

吸納了浮玉山的勢力後，胡威、權達雅兩部對分地複稅的條件也萬分心，在阮厚雄的策下跟著歸附朝廷。

有山越帥的合盟作震懾，還有兒孫當人質，世家們徹底歇了心氣。在三吳推行的土斷勢如破竹。

清田吏們在鬼門關轉了一圈，逃出生天後，愈發憋著一勁，定要做出點業績給謝史長臉，也讓金陵那些送他們上任時明嘲暗諷，說他們苦心鑽營圍著子擺打轉的同僚看看。

之前量地記錄的幾本簿子，被世家派人燒了，卻都記在萬斯春腦子裏。一日，在署府遇見過來查檢進度的謝瀾安，他大著膽子搭訕：

“臺主，昨日無錫張家的管事來送田冊，態度好得不得了，那張家的公子……還沒放回去呢？”

謝瀾安聽了，理所當然道：“你們關了多日，那幾位養尊優的爺也該關多日，才夠給諸位消氣啊。”

阮家二舅一連幾天沒回老宅吃飯，尹老夫人明知他是拉不下臉，懶得過問，阮厚雄樂呵呵地當個樂子看。

聽說寶貝外甥在尋好酒，阮厚雄顛顛拎了三壇子私人窖藏去了西院。

敞開的北戶下，謝瀾安坐在窗邊，正看著窗外開放的臘梅出神。手掌下著的，是浮玉山才送來的壯丁名冊。

見舅舅來，起讓座：“阿舅來了。”

阮厚雄瞧見被北風吹得微白的臉頰，雖說屋裏通了地龍不冷，還是繞過去將瑣窗關上。

他有些奇怪：“依你的子，得了個智計超群的子幕僚，著樂還來不及，怎麽顧慮重重的？”

“我有樂自然大大方方樂，為什麽要著？”

謝瀾安在舅父面前才難得玩笑一句，說罷，長眉又淡蹙。

“子自來命薄，那樣的子骨撐著智多近妖的命，便更薄了……”

“那日那位謝史，到底同你說了什麽？”

滿是藥氣的清閨，泥椒壁上掛著一幅諸葛亮六出祁山圖。百裏荻將冒著熱氣的四君子湯送進屋裏，還是沒忍住詢問侄。

自打那日在山下吹了風，回寨後百裏歸月便染上風寒，連嗽了好幾日。

此時倚在榻枕上，素面如紙，回想那日耳之言，眸含清。

謝瀾安敢不敢為子謀呢？

的回答是：“我能讓寒人參加科舉，便不能讓人也一同參加嗎？”

震古爍今的想法，只怕也空前絕後！

讓寒門學子仕，已能預見王丞相為首的那班老臣會如何反對，遑論子參加策考，遑論子朝為！

謝瀾安心中有一盤棋，朝野風雲變幻，這每一著手筋也要隨之改易。對于這個深埋于心的念頭，尚在斟酌如何布局，可就在這時，遇見了百裏歸月這個奇兵。

如水得魚，魚擺尾，這潭水便活了一半。

看，謝瀾安想，連上天都願饒一子。

“剿匪一戰，我會上報陛下調的是郡縣之兵，以免陛下多心，所以還得勞煩阿舅替我飾一二。”

還在籌劃的事，謝瀾安沒有與阿舅多說，想起另一事，同阮厚雄打商量。

阮厚雄知道瀾安心思深，沒有追問，滿口答應。

謝瀾安想了想：“還有，胤奚的梟敵首功，也住別上報了。”

阮厚雄意外地噫了聲，一琢磨，明白了其中緣故。瀾安這是對那臭小子雕細琢，用心深遠啊，歷練歸歷練，卻不願他木秀于林被人盯上，過早折了鋒芒。

他帶著酸溜溜的口吻逗：“男兒有不功名的，功不報，就不怕那小子有想法？”

有想法？謝瀾安失笑，倒願讓小郎君來跟前鬧一鬧。自從那一刀後，胤奚回來便開始躲著，往常恨不能整日黏過來的影，最近卻消停得讓不適應。

莫名其妙。

傍晚謝瀾安提著那三壇酒，推開西廂房的門。

胤奚正幫外院主簿們核對一縣田契，屋燃著沉水香，他正襟跽坐，幹淨的白棉袖垂委在幾案下，搦管在手，腕骨清雋而冷瘦。

一道尚未全消的箭疤留在他手腕上，淺，卻極猙獰，為這看上去弱質文雅的白郎君，添了一筆凜冽忌的味道。

他聽聲擡眼，夕落進瞳眸。

看清謝瀾安的臉，一頓，眉眼逸出一抹無辜的純。

“郎怎麽來了？”

他提著筆，挑起的桃花眼一味看，任由滾圓的墨珠從毫端滴落。

嗒地一聲，麻紙墨痕。

謝瀾安嚨微滾，重重將酒壇放在案上。

“之前說過要練你酒量，養傷這些日子耽擱了。如今傷口好了，喝。”

等喝醉了，審他什麽，他都會乖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