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胤奚結了, 紅潤的仰月微張，一句話滾至舌尖。

“郎。”

賀寶姿風風火火地從外面進來，帶著一涼氣, 在檻下麂皮靴, 走進室。

看見胤奚在, 也沒多想, 將手中卷筒狀的兩張黃麻紙給謝瀾安。

“您之前讓我回顧剿張山野戰的戰分析, 我做好了, 請娘子過目。”

屋中原本微妙的氣氛，被第三人的進打破了。胤奚言又止地閉上。

不過那一戰他算是直接領帥，輕睇郎一眼，見未發話，想了想便沒。

賀寶姿十回來見謝娘子有八回這胤郎君都在，早就習以為常了，哪想到那許多。按照謝瀾安的要求，詢問了十名武衛對山上一戰的看法，以及們對自己表現的評價, 再據們的判斷力，評估出一份簡報。

“坐下說。”謝瀾安發話, 讓婢給盛來一碗棗湯暖。紙張以銅鎮紙住邊緣, 只見上面對池得寶們各人的優勢特點、短板不足等敘述詳盡。

不愧是在校事府打磨過幾年, 又跟隨祖老將軍學過察人用兵之道的, 無論眼力與見識, 都有將才的雛形了。

謝瀾安眼眸輕彎，一滿意就忍不住調侃：“就是這手字……”

賀寶姿出個無奈的笑。好武不好文，一向不慣文書工作，因知此事對梳理庶務有幫助, 娘子教如何做，才學著上手的。

至于字寫得醜……賀寶姿擡頭促狹地看向胤奚，“娘子是書法大家，咱又不配得到手把手的指點，哪能跟旁人比。”

胤奚笑得含蓄莫名。

謝瀾安餘瞄見這清主的勁兒，嗓子眼又開始發，順手把簡報拍在他手裏。

對面賀寶姿玩笑了一句，又頭疼地皺起眉，“其他人都好說，最難辦的還是紀小辭，擅自行、未戰殺卒、獨來獨往。”

不會配合隊友的人，任憑武藝再出衆，也只是個單兵，不適合做領隊。

謝瀾安問：“自己怎麽說？”

“的怪脾氣娘子還不了解嗎，”賀寶姿苦笑，“解下兵說任憑娘子置呢，至于錯，那是不會認的。”

謝瀾安沒急著下結論，往胤奚上看，“依你看呢？”

分明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卻讓胤奚輕易聯想到昨日隔著扇面，耳戲謔的聲調……胤奚耳子熱了一下，得地開口：“刺客易得，良將難求。憑一事一時，尚不能完全定論，可以再看看。”

賀寶姿本以為與紀小辭發生過沖突的胤奚會不看好，聞言愣了一下，握著暖手的白瓷盞說：“威不是靠殺人建立的，這麽個一言不合就捅人心窩子的作派，恐怕會起子。”

謝瀾安道：“殺一人為惡，殺百人為梟，像大司馬褚嘯崖殺萬人以築京觀，震懾北朝近二十年不敢冒進，盡管有傷德，卻不是單純的善惡可論的了。”

看著賀寶姿仍舊未松的眉頭，“我非認同褚嘯崖，紀小辭的行為也要申飭。這回撥雲堡部曲小試牛刀，有特別勇武者，單獨設立銳營，和我親兵裏的銳合編，把紀小辭放進去，磨一磨。”

賀寶姿慢一拍才反應過來：“作為唯一的衛進去嗎？”

謝瀾安點頭，胤奚適時接過話：“這位紀姑娘殺手出，戾氣未磨，又厭弱恨蠢，所以會出這種事。但所謂銳堆兒，又是個刺頭堆兒，到了那裏是誰踩誰？紀小辭這種人，只會在往上摔爬的過程中，將真心認同的人視作同袍，否則怎會與其他武衛相安無事，又怎會甘心服膺郎？”

這馬屁拍得晦又高明，前頭那一大番話，都是為最後一句做的注腳。

賀寶姿總算明白過來，原來娘子早有章程了，不過是借胤郎君的默契提出來。

之前總聽玄白碎碎念叨胤奚得主子偏心，還不大能同那種酸氣，現在想想，其實與胤郎君是腳前腳後進的府——有些事，還真沒法嫉妒。

賀寶姿笑笑，倒是不擔心紀小辭那骨頭會被人踩下去，說不定換個環境，真可以別開生面。

說罷事務，賀寶姿心頭大石落地，起告辭。

穿靴時這高大郎想起什麽，眨眼：“若說調去銳營，胤郎君誅殺首惡，可當得起頭一份啊。”

門扉闔上，謝瀾安佯裝當真考慮了一下：

“是可以，我預備將銳營送到西府，跟隨二叔歷練歷練。”

“我本事不濟，哪也不去。”

二人同時開口。

謝瀾安角忍不住輕揚，擡手擋了一下。胤奚在面前蹲下，睜圓的眸子過濃的睫盯著，飽含執拗：“賀校尉都會使壞了，你管不管？”

呦，這小模小樣，還有恃寵起來的語氣。

會使壞的何止賀寶姿，謝瀾安別過臉，顧左右而言他：“之前了你的功勞沒報，有什麽想法沒有？

胤奚仿佛還有殘酒，心底騰地一下躁了，搶著話音低語：“但憑郎吩咐，我今日來不是為說這個的。”

他心裏有話，要趁熱打鐵。昨天雖是他先失了分寸，郎卻意想不到地縱容他，所以若不趁機把肺腑裏的話抖出來見一見天日，他只怕郎過後不認賬，良機便白白錯失了。

這是打蛇隨上，反正在謝瀾安面前，他早已無臉皮可言。可他越急切，天越不遂人願，胤奚才一張口，門廊上響起一片輕脆的呼聲：“表姐、阿姊，你在嗎？”

“娘子，是小娘子與表小姐們過來了。”婢子在門外稟報。

謝瀾安這裏和尋常閨閣不同，道一聲進，掩風的帷簾方打起來。胤奚眼睛裏閃過一悵悵，才站起，一群年輕娘便魚貫著進來了。

打頭的常樂懷抱一張綠檀七弦琴，後面兩名娘，是二房的二娘阮棲桐與四娘阮韶亭，皆披猩猩紅鬥篷，飄然攜進一陣寒梅似的冷香。

一進屋，看見表姐邊還站著個白郎君，仙容逸骨，風塵表，孩子們不面面相覷。

謝瀾安“江左琴道一品”、“書道一品”的名聲在外，原本在初到阮府時，這幾個表姐妹便在常樂的攛掇下，想來向謝瀾安請教。只是們也知道謝表姐來錢塘是辦大事的，前段日子外面得很，衆人都不敢叨擾，好不容易塵埃落定，這幾日眼見西院閑了，常樂來之前還特意問過伏鯨表哥，說是今個沒什麽事，們才相約而來。

“妹妹們沒提前打招呼，不知表姐這裏有客。”常樂脆聲說，大方又好奇地往胤奚臉上多瞅了幾眼。

謝瀾安笑：“也不是客。正好你們來了，我這裏還熱鬧些。”

都是未出閣的娘，胤奚心知不能不回避了。他下意識往隔斷外堂屋的屏風看了一眼。

古時公卿待客，婦避于屏後。他不在乎旁人的眼，願避到郎室，可是在郎的親友面前，又不能不顧及的面。

他風度翩翩地向郎們揖了一禮，垂睫不旁視地出了門。

孩們都敬重謝瀾安，不敢在心裏非議表姐的私房事。唯有已訂了親的常樂，看這形，稍一尋思，忍俊不。

大家下鬥篷，常樂自來地找到琴案放下琴，手暖指，向謝瀾安甜甜一笑：“大夥早就想來找表姐求教了，二舅家的兩位表哥原也想來，書本上的疑難都畫出來了，臨了又礙于什麽大防，不敢來，嗐，膽小鬼。好表姐，你今日空不空，指點我一首樂曲好不好？”

阮家姐妹不如常樂灑，自家父親與這位風行雷厲的表姐關系不好，們聽了這話，不由訕然。

謝瀾安同樣心如明鏡，到底是不好意思來，還是被那個死要面子的二舅給罵住了，不準來，誰知道呢。

不過對阮端臨的態度，不會累人子。讓三人坐，先是應了常樂，而後接過阮二娘手裏的詩集，看圈寫的疑章問題，一一解答。

阮韶亭坐姿端雅，從進屋後便安靜地聽們說話，見謝家表姐問過二人，目投來，有些不好意思：“我讀書慢，一時間倒想不出什麽問題……”

世族家風使然，即便是孩子，悉心教導的也不在數。謝瀾安聞言，眸反而微亮，看這位阮四娘是個穩妥的人，說話多半是自謙。

“那便是讀得極紮實啊。”問阮四娘讀過哪些書，再細細地考問典故見解，聽阮四娘雖聲音輕緩卻對答如流，若有所思。

“表姐，表姐。”常樂耐著子聽了半晌，輕扯謝瀾安的袖子。

活潑眼瞄向自己的琴。

謝瀾安失笑，“四娘的子與我家五娘很像，靦腆有秀，說不定見了面會有話聊。”而後轉向常樂，在臉蛋上輕彈一下，“你，倒像我家小弟，皮猴一個，穩當不了一點。”

重生之後，除了同文良玉合奏一曲，已長久不琴。今日見了這張琴形秀致的綠檀，確實被勾出技，便起跽坐于席，橫琴于膝，隨興了一曲。

常樂立即兩眼放，屏息以聽。

謝瀾安開始還心無旁騖，彈著彈著，不知怎的卻記起胤奚初來乍到時，隨學字學棋，卻就是不願學琴的往事。

最初沒有多想，等他的小心思隨著時日慢慢顯現出來，謝瀾安回省才懂，當時文良玉還在府裏住著，他只要不琴，便是無輸贏；但凡學了琴，無論多努力，在天賦卓絕的文良玉面前，都是輸了。

也就是外表看起來乖，心裏的計較多著呢。

泠泠弦音，如松風汩泉，過門牖傳進胤奚耳中。

他出來後便地守在廊下，生怕走遠一點，腹中那一鼓作起攢起來的話，便會被打回原形。

此時聽著琴聲，他幾乎能想象到郎弦時意氣從容的神，隨意勾撥的姿態，就像昨日……縱使沒親眼看見，他也能想象在自己上為所為時，神必是愉悅又得意，深湛冷遂的眼眸，會勝券在握地彎起，說不定就一直看著他的……

尖某陡然泛出一點，順著皮鑽心扉，他站在這寒冬臘月裏，上卻像有一把火在燒。

胤奚不經意擡眼，一道影正順著松徑走來。他那點見不得的心猿意馬頓時一散，心頭跳了跳。

“夫人。”胤奚上前給阮碧羅見禮，“尋郎有事嗎？”

阮碧羅披雪白觀音兜鬥篷，外嫁這麽多年，回到家每一樣用依舊是最好的，白狐腋的風攏著那張微失的臉龐，讓看上去弱又聖潔。

如此一看，謝瀾安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確實沒有繼承母親的地方。的劍眉星目，的棱角分明，都像一把開鋒的快刀隨時能切斷似水。

可胤奚曾聽謝晏冬偶然說起，郎的父親也是位溫文儒雅，從不會與人爭辯結怨的人。那麽郎被訓教這樣之前，究竟是什麽樣的天，只怕已無從知曉了。

“如今你都能代接迎話事了嗎？”

阮碧羅將這容貌出挑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大冬日裏不規規矩矩穿襖，反而著了件寬袖白纻夾衫廣裳，故意作出大袖風流的模樣，那頭發也不好好束起，偏留了兩縷垂在鬢邊，便大肝火，聲氣刻薄道，“我不找，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胤奚面不改：“夫人有何吩咐？”

“果真一張好皮囊。”阮碧羅冷笑，“你知道自己的份嗎？”

胤奚平靜地說：“仆是郎的人。”

這話像是點著了油鍋的火種，阮碧羅咬牙舉起手，照著那張面皮揮下。

胤奚撐開平素顯得溫潤無害的眼尾，單手擒住那只手。

“你——”阮碧羅驚怔一瞬，與此子說話都覺辱及份，更不料他竟敢回手，氣得聲音發，“我是主母，我教訓你你便著！怎敢反抗？”

胤奚沒有放開手，冷淡地與郎名義上的母親對視，說出的話理所當然：“因為郎會心疼。疼我，見我傷了便會不高興。我永遠不會讓郎不高興。

“而您，傷害過我最喜歡的人，所以我不必尊重您。”

這真是最天方夜譚，最大言不慚的話。而最最令阮碧羅心裏發的，是胤奚的眼神。

這種旁若無人的目，在謝瀾安的眼睛裏見過一模一樣的。

他們究竟到了哪一步……為何兩個人連神都如此神似？

“你、你這庶人也配談喜歡？”

胤奚淡淡松開的手，沒因這句話産生自卑或倨傲，自語：“喜歡一名郎，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嗎？”

喜歡就是喜歡了，有什麽不可以？

“姨母？”抱琴出來的常樂等人，恰看見這一幕。

在阮碧羅再次發難前，常樂忙趕過來，回頭詫異地看了胤奚一眼，雖不明白怎麽回事，好聲好氣對阮碧羅哄道，“姨母怎麽在這裏吹風呢，這天兒像是要下雪，正好老太太屋裏也要擺飯了，咱們一道過去吧。”

阮家姐妹也過來勸說，阮碧羅半推半請地被三位姑娘擁出院子，尤一步三回頭忿忿地瞪著胤奚。

胤奚沒什麽滋味地原地立了片刻，長袖被風吹得翻卷如鳥翼。

一回頭，便看見抱手立在廊子上的謝瀾安。

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胤奚頓了下，沒什麽心虛掩飾的意圖，步子從容走過去。

才到謝瀾安面前，謝瀾安也舉起步子要走。

胤奚的眉眼這才生起來，藏著一分慌，在郎與他肩之前忙道：“郎去哪？”

“快到晌午了，去老夫人屋裏吃飯啊。”謝瀾安一臉“我去哪裏還要與你代嗎”的傲氣，卻又故意與他說得分明。

“我有一句話和郎說。”

謝瀾安四方看看天，“哦，回來說不行嗎？”

現在已有要把昨天的事拋到腦後的苗頭了，胤奚呼吸清沉，怎麽敢再等出變數，不自知拉住清削的手指，目沉靜：“現下就說。”

謝瀾安垂睫看著自己的手，心想，是不是太放肆了？

又是誰慣的呢？

耳邊響起清徐不改的嗓音，與第一次聽他燈下讀文時一般無二：“我怕郎以為我酒後輕浮，便把那些都當作戲，認不得真，但我——”

“衰奴。”謝瀾安淡聲打斷他。

“我這個人，一時興起便玩，興盡了便罷。不會委屈自己，也不是什麽講理守規矩的人。”謝瀾安昨日回房後，偶興的熱退去，亦花了一刻鐘認真思索了一下兩人的關系。

與阮碧羅潑的那盆冷水無關，從小到大，案頭上便沒有風月篇章，不知為何，也不想因任何事把心變得拖泥帶水，影響自己的判斷。

說得更薄幸些，是喜歡胤奚的相，但沒有人的能力。

所以說，“你不要胡思想。”

胤奚眼中原本有閃閃的碎熠，華萬千，轉眼都寂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