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這對年輕小兒的態落進謝逸夏眼裏, 那一個一本正經六清淨，篤誠得只差皈依佛門了。

他角揚起又住，招手讓年把親家送的好酒搬帳中。

“舍侄千裏迢迢來看我, 上元將至, 今日破例, 借花獻佛與大夥帳中同慶一杯。這是揚州的酒, 老厲鼻子靈, 你先嘗嘗？”

厲大椿哈哈笑道：“大帥, 不是‘今日’破例吧，我記得您是日日破例啊。”

大家笑得心照不宣，謝瀾安無奈地皺了下鼻梁。二叔酒風流的名氣，連遠在浮玉山的百裏歸月都能口道出，如若不是軍營中不能攜伎，恐怕，他連東山的樂伎都能帶在邊。

這也導致外界對西府謝荊州的評價，遠不如北府大司馬驍勇擅戰。朝臣懼怕褚嘯崖，卻玩味地給二叔冠上風流刺史的名聲, 仿佛他生便是縱聲，不理兵務, 荊襄的多年太平全僥幸于北尉不曾全力揮師。

可外界也不知二叔會在私下練兵, 琢磨新戰。連謝瀾安若非來這一趟, 也不會聽見一風聲。

所以這個藏壑的二叔, 究竟是故意營造風花雪月的形象呢, 還是本如此……嗯，大抵還是本如此。

衆將軍都端了酒碗，謝逸夏這時才給謝瀾安一一介紹：“這位是舂陵都尉，劉時鼎劉將軍, 叔父良友，也是你堂弟的授武師傅。”

謝瀾安含笑看向材短小幹的劉時鼎：“久聞將軍威名，八年前的舂陵守城戰，將軍僅率兩千城戍三退胡兵，打得艱辛更贏得漂亮。”

這時過境遷的當年勇很久沒人提了，劉時鼎矜然擺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公子過譽了。”

“孫占鰲。”謝逸夏又指向對面一口喝空了酒盞，吧唧著厚回味的一人，“鄖守將。”

“鄖武當山，玄朝道教第一山。”謝瀾安向孫占鰲拱手，“據說北尉太後聞此山有神仙棲，曾揚言發兵過丹淵，馬踏武當。孫將軍回言‘踏你爺爺個球’，守鄖多年，未有一城一池之失。”

有人噴酒，謝年笑嘻嘻過去給守將伯伯滿上。

出羊腸巷的胤奚不會說髒話，一邊聽得耳發熱，一邊忍不住莞爾。

謝逸夏咳了一聲才接著引見，至于信唐袖石、丹淵厲大椿……謝瀾安都能恰到好地接上話，道出這些將軍的生平戰績，如有不悉的，也只管大大方方向人討教。

神思伶俐，言語葷素不忌，不管帳子裏的人各異神，拂袍走到沙盤前。“方才叔父問小侄對北朝將領了解幾許，在座的都是叔父信將，瀾安不敢托大。有一個異族長相，材魁梧左眼傷的獨眼龍，擅使一把龍雀環刀的，是什麽人？”

劉時鼎“咦”了一聲，“那是北尉的西南將軍赫連朵河，公子識得此人？”

怎能不認得，前世便是這個人在二叔病逝後，趁著南朝，舉兵攻打襄樊，大破丹淵口。

謝瀾安化作飄魂，見過他三場屠掠同胞的破城戰，雖為鬼聻，依舊催心折肝。

隨意點點頭，手已在沙盤間擺布出一個大致形的陣勢。“這人掌兵逾萬，長于調配，水陸結合戰打得最好。”

“他用兵習慣于這三種戰陣，”謝瀾安目視沙盤，眸銳利，雙手將兵俑迅速推換出“尖錐”、“圓陣”、“三鋒沖襲”的變化，接著道，“此人是越打越瘋的格，一旦被他占據先手，便會勢如破竹。所以對付此人，決不能求穩、平分兵力鞏固各個重關，而要傾力擋住他的主力優勢。”

厲大椿等人酒也忘了喝。

若他們沒記錯，這小謝娘子是在史臺任職，而不是兵部吧。這番見解，可不像只擅文務的人說的話。

這神采絕，言之鑿鑿的年輕郎雖沒有看誰，但厲大椿直覺這話是說給他聽的。赫連朵河是北國的西南將軍，他守的是荊州的西北門戶丹淵口，若真有與索虜對決的一天，他們上的幾率很大。

謝瀾安：“還有一個手執馬槊，坐騎汗馬，鼻子長得像油葫蘆的，那是誰？”

謝逸夏手中搖的羽扇不知何時停下了，他凝視謝瀾安手中變幻的軍陣，開口：“紇豆陵和，河西貴族出來的將門種子，擅野戰，號稱北尉的銅牆鐵壁。”

去歲秋褚嘯崖強攻虎牢關，在那裏設伏打掉了一支北府騎的，就出自此人手筆。

謝瀾安點頭，繞到沙盤另一邊，以白俑為己方，以玄俑為敵方，擺出對陣，再不斷換陣。

只見手指翻飛，口中隨作冷靜地作出說明，如是再三，已經沒幾人坐得住了，大家圍在沙盤邊，看著這栩栩如生的戰役推演，頭皮發麻。

集結的大軍最怕雄騎鑿陣，雙方投越是巨大，傷亡人數越是慘重。

而謝瀾安變著花樣演示的，全是鑿陣。

這是什麽兵力配比？將領們從彼此的眼裏看到了震撼。

誰也沒見過這種陣仗。

劉時鼎在眼花繚中興起來：“娘呦，仗還能這麽打……不是、這是哪一戰啊？”

這是出現在後世，還沒有發生的一戰。

謝瀾安眼底凝著冷寂的幽寒，記憶又一次被扯拽進那曠古的幽冥。

年輕，在這些老將眼裏資歷淺顯，然而見證過的戰事，絕不誇張地說，比在座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

從朱雀火焚，玄都覆滅，北尉名聲大震的名將，再到九州再次分裂，那些橫空出世的草頭反王……梟雄悍將，無所不用其極，虎狼鯨鯢，貪婪齧噬彼此，每一場攻殲與吞并，都伴隨著骸枕藉，萬髏鬼哭。

到後來，看夠了，不想看了，卻閉不上五竅，只能迫不能已被一蓬蓬鮮活的熱濺染，複複百年。

當然能複原見過的每一場戰爭，因為本忘不掉。

生前天資聰穎，死後也過目不忘，是造化對的詛咒。

謝瀾安神淡懨下來，覆在眼瞼上的長睫好似蒙了層霜，覺不到營帳裏的暖和。耳邊是劉將軍如獲珍寶的慨嘆：

“如此多陣法變化，這這這、比派去北軍的間人都詳盡了……公子雪中送炭呀，還有什麽推演，你多多說些。”

“不錯，我早盯著那個姓赫連的，他的兵是真難纏！可經謝小娘子這麽一講武，他娘的，也不是不能打！”

“誒，不對啊，”有人拆臺，“你比大將軍來之前不是說‘老子還是看好小將軍’嗎？”

“……滾滾滾！”比肩將軍臉上過不去，下意識覷著臉看向謝氏，礙于犟脾氣又不會說話，一時間表有些稽。

怨不得他們激，這就好比一群正自己苦哈哈研究棋路的棋手，遽然天降一冊包含古今神仙局複盤的籍，只要照著上面修煉，就能無往而不利。

這些打仗行家識貨，紙上談兵的東西糊弄不了他們，但真正的好東西也逃不過他們法眼——謝瀾安所講扣，諳北將又契合兵理，按的演練來調整兵甲戰力，這得死多人啊！

謝瀾安無聲勾角。死人！只為這一樁，經的一切也不算全無好。

謝逸夏目若有所思，落在侄雪白的臉頰上。

這些老哥們一時激，都忽略了瀾安話語中的古怪：能準確描述出敵國將軍的相貌特征，卻不知道他們是誰；而且，論眼界閱歷，本沒到過比竟陵更遠的地方。

下一刻，他的視線被一道素淨的影擋住。

“郎潤潤。”胤奚倒了盞熱茶走到謝瀾安邊。

他向前遞盞子的手輕到謝瀾安指尖，像到一枚蒼寒的冰淩。

幾道若有似無的打量落在他上，胤奚知道，他僭越了。

兩人私底下如何都憑郎的興致，是玩兒，臺面上，他該是襯在後沒有存在的一道影。

可方才，衆人熱議沸騰，胤奚站在局外，只見郎古井無波，眼睛裏是極偶爾會流出的清冷寂滅。

他認得這種眼神。郎見到楚清鳶檄文的時候、中秋夜圍剿外戚黨落幕的須臾、還有某些午睡初醒的瞬間……的目都是這樣，疏離于一切之外，仿佛不把這紅塵人間放在心上，只是來此玩世一場。

卻那麽孤獨。

謝瀾安瞳中映出胤奚那張白仙師的臉，恍惚了一霎。

百骸從他握住的指尖開始回溫，很快回過神，拿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對叔父道：“我寄給二叔的信上，提過一位百裏娘子，出前燕百裏世家，百裏氏對仇敵拓跋氏的軍隊著重研究過。這些麽，是我們模擬對陣推演出來的。”

眼也不眨地一推四五六，手探襕袖，取出一本很厚實的冊帙。

“我不能久留，來時的水路上寫了這個，上面有北朝其它將領用兵的習慣特點，請二叔與諸位將軍一道參詳。何需要批改，增刪後請二叔找個妥當的人再抄錄一份送去青州，給崔先生過目，好教前線有個準備。”

衆人更覺不可思議，這又是何方神聖的小娘子啊？

模擬演武說來也是常事，但怎麽可能推演出像親歷經一樣的戰場？

這年頭的小娘子，都這麽驚世駭俗嗎？

謝逸夏目輕，也不知信了的解釋沒有，朝沙盤邊砌堆兒的大老們一揮扇：“散開散開，你們圍攏幹什麽，別把我侄熏著。瀾安啊，”

西府二爺眼裏恢複了促狹，羽扇尖拂過領：“不出去口氣嗎？”

謝瀾安反應了一下，然後面無表地走出大帳。

從各個城池趕來的將領意猶未盡，卻也沒法纏著人小姑娘。謝年早就一臉與有榮焉，躍躍地要跟去陪阿姊，被謝逸夏摁住了，著他仔細聽前輩們議論。

胤奚無聲跟出營帳。

兩個人先後走到營地的空闊，視線不錯，著轅門各自拎開裹的領，同時了口氣。

胤奚悄悄轉頭，驀然發現謝瀾安漆黑無緒的瞳孔正凝視他。

胤奚吞咽一口唾，眼神不敢。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沒想到船行順風比預計快，也無法預知謝小公子會提前在江城等，不然再過一日，那印子……就能消了。

他沒有男人卑劣的心思，不會將在郎上留下痕跡當作炫耀的勳章，也不追求在衆目睽睽之下，隨時可能暴這種忌關系的刺激——至他是這麽無辜地說的。

謝瀾安輕瞥胤奚豎起來立誓的三手指，慢悠悠重複：“痕跡，勳章，忌，刺激。”

胤奚臉都紅了。

“你再嚷嚷得大聲點，讓別人都聽見。”

表面端著威風的君，其實自己也并不占理。沒有經驗，同樣預知不到小郎君皮那麽薄，興之所致，竟見了。

記太好，能輕易調出那日的兵荒馬。狹窄的艙室，摻雜細微的水聲，呼吸相聞的濡熱讓方寸之地迅速升溫……居高臨下，把玩櫻華，照著他頸子暗中改換了幾次落齒的力道，讓自己顯得像個游刃有餘的老手。

而他仰口耑著，渙散的瞳克制地追逐染紅的，像是很想嘗一嘗自己的味。

真見鬼，本并無多重的念，可一對上胤衰奴，便有泥足深陷的危險。

子眸流轉，眼可見不再一潭死氣。胤奚不知道謝瀾安心裏正在默念“不能被他勾不能輸給他”，他松了口氣，仗著垂下來的袍袖蓋得住手，牽起的手指，輕輕挲。

“衰奴無意以此給郎造困擾，下回一定注意。”他小聲道，“不過郎別擔心，謝二爺應是沒看出來的。”

謝瀾安一言難盡看向他。

二叔可是煙花隊裏的仙流。

不過難得見胤郎君也會天真，那種故作從容的鬼祟神，很難不讓心好。

著邊的弧度，胤奚溫文一笑，纛旗在風裏揚，他又輕嘆一聲：“見過二爺練陣，才知我在山上的小打小鬧都是過家家。”

謝逸夏有意讓謝瀾安見識軍容，他借郎的，領略過千軍萬馬山谷的氣魄，意氣充斥壑，方覺自己的道行還遠遠不夠。

誰知謝瀾安聽後忽然沉下臉，出手問：“你習武多久了？”

胤奚一時沒反應過來，謝瀾安重聲道：“才半年！”

半年時間便能出師應敵，能調配千人之師，能與一個心狠力磅的山寨頭領單打獨鬥，還贏了，這對于任何一個人的長來說都是神速。

不誇他，不代表心裏沒數。

潛魚和嘹戾長空的蒼鷹比，何其短視，要比，就和昨日的自己比，有無多轉過幾道峭利的淵谷，和去歲的自己比，有無多經幾許冷泉的激寒。不能躍龍門，意可化鯤鵬，有這一口志氣在，才是不論何等出的人都可為自己一搏的廣闊天地。

胤奚怔然過後，眉目輕彎：“是，衰奴不敢自慚形穢。”

·

向晚，營地燈火通明，將領們對謝瀾安帶來的那本將冊興趣極大，仍孜孜不倦地留在帳中研究。謝逸夏命人備車，帶侄回到城中私宅。

自家人說話便隨意許多，飯後茶餘，東堂響起幽致的竹之聲。謝逸夏坐在花梨獨榻上，并不過問侄的閨中事，那是自己的意趣，只是問：“不能久留，是留幾日？”

謝年在底下做陪，就聽謝瀾安啜著浮陵茶說：“後日陪叔父過節，大後日便返程。”

路上往返二十日，只為三日相聚。除了是探親，也是為了將所知的兵機戰況托付清楚，這是重中之重，必得親自走一趟。

謝逸夏卻問：“你來荊州的事，事前上疏稟報過陛下嗎？”

謝瀾安擡眼，指尖在上好的薄瓷盞沿上輕輕敲擊，與二叔目對視。

“倒是沒有。”

領的差事是在吳郡推行土斷，而不是擅離職守跑到外州。沒有皇帝的旨意，史臺主會見荊州刺史，這欽差與封疆大吏暗中勾連。

腦子裏真的沒有這弦嗎？不，只是不在乎。

謝逸夏失笑，眼裏有意味不明的思忖：“那你之前招安山越帥，隨口許出免三年賦稅，借糧種給百姓，這事也沒向中樞請示過？”

謝瀾安輕描淡寫地也笑：“也沒有，先斬後奏之權嘛。”

如果謝逸夏得知連給皇帝的上疏都是由胤奚代寫的，便會察覺到含靈骨子裏對皇權的漫不在乎。

那是一種游離權威之外的睥睨，沒有敬畏，含危險。在之前，只有褚嘯崖行事敢如此狂悖無忌。

笛樂停了一闕，開的燈花下，兩雙同樣風華絕代的眼眸無聲錯。

坐大西府為人肆意的謝二爺，也并不是個貞良純臣，他沒有就此規勸含靈什麽，只提點說：“陛下倚重你，卻不要把他當作小孩子。他制于婦人之手，韜養晦多年，必不願再人轄制。”

謝瀾安悶頭喝了口茶，沒吭聲。

謝逸夏忽有所悟：“你又在憋什麽主意！”

謝瀾安擡頭說：“什麽？”

“什麽什麽，別給我裝。”謝二爺運了口氣，上一回就是這般滴溜溜轉著腦筋，隔天就在朝上議請北伐，攪得滿朝風雨；後來，更是事先連個風聲都沒，便掘了庾氏的基。“你給我個底，這次你回京後還要做什麽？”

“我做什麽，”謝瀾安拋給弟弟一顆金橘，乖巧含笑，“二叔您不都是含靈最堅實的後盾嗎？”

謝年樂呵呵地剝橘子，就是就是，阿姊做什麽爹你不幫，問不問的有何區別。

謝逸夏無奈地出指頭點，語噎半晌，“……你舅父就不說你！”

“舅舅只誇我好呢。”

謝逸夏沒奈何，提起阮厚雄，他道：“你說阮郎君去了青州，那是個將門虎子，之前大司馬回師時，將子褚盤與五千親兵留在了青州，北朝若有異，豫、徐兩州可隨時增援。你做你的事，不必懸心那邊。我擔心的一樁，是大司馬對你——”

謝年手下陡然加力，指甲摳薄的果皮，染了一手橘子水。

差點忘了，大司馬在北伐前曾向阿姊提起婚事，這個屠夫，對謝家玉樹有染指之心。

“曉得。”謝瀾安還是淡然之的模樣，擡手輕揮，東堂的婉轉清音再次奏響。“正好進京之前路過京口，我和他談筆買賣。”

“阿姊！”

謝年著急地喊了聲。對那種癩蝦貘想吃天鵝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必再往上湊，諒那老兒也不敢進金陵奪人。

然而這世上只有人避謝瀾安，謝瀾安從來不避人。

……噢，特殊況除外。

偏廂，“特殊況”在院子裏由慢至快地一趟趟走拳。

近乎是男人的架子了，松竹脊梁，猿鶴膂背，流暢地紮進窄勁的腰。胤奚練功時很沉得住氣，一塊結了痂的小傷口，為他爭攫不讓的眼神添出三分旖旎，只有月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