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廢九品, 擢寒人，說起來容易……”褚嘯崖慢慢思量，“小娘子莫不是又在誆我吧？”

謝瀾安笑：“我特意來此, 難道就是為了消遣將軍？我要做的事, 有不的麽？”

神采燦熠, 彎起的眼尾藏著一把鈎, 輕易鈎中褚嘯崖的心神。

他知道這話不假, 他曾以為庾太後黨閥堅固, 會制小皇帝到太後老死，謝瀾安卻用一夜顛覆了這種勝勢；他也曾以為士族盤錯節，是屠戮不盡的，謝瀾安卻能在三吳那深山惡水，著世家吐出産業……

正因為如此，褚嘯崖從前是喜歡這子的家，但如今看來，他是越發喜這個人了。

褚嘯崖也不傻，深知釣魚要放線的道理, 漫不經心地問：“那郎要我做什麽？”

謝瀾安說：“大司馬不用做什麽。”

褚嘯崖一愣之後，隨即會意。王翺那個老王八還坐鎮在朝, 謝瀾安要殺世家, 他這丞相首當其沖, 豈會袖手旁觀。

等到力不從心, 王家說不得會勾連自己許以好, 先聯手滅掉謝氏。

原來如此。

真是步步想到後手啊。

褚嘯崖擱肘在膝，向前傾，似獵豹進食前游刃有餘地玩逗獵：“可我與娘子你合作，或與王氏聯手, 并無什麽不同啊。”

謝瀾安：“開策舉則寒人興，廢策舉則一世世家掣肘，沒有不同嗎？”

“求人辦事，總要給些甜頭吧。”

“求？這事對大司馬有百利而無一害，我還以為大司馬要謝我。”

“話不是這樣說，”褚嘯崖盯著雪白的手掌，慢慢探手，“我褚嘯崖從不做蝕本的買賣。”

謝瀾安擲開手裏的果子，眼中冷淩淩：“那閣下，去荊州找我二叔提親試試啊。”

拿西府我？褚嘯崖作頓了一剎，舌牙尖，兩腮橫向耳際咧開：“郎總不能永遠不嫁人吧？只要本帥有意，誰敢跟我搶？”

砰！帶甲的軀被摜到地面，激起塵土飛揚。胤奚在帳外空地上曲死死著褚豹，目森戾。

半刻鐘前，褚豹在衆兵將的起哄中卸了刀。

褚家幾個兄弟，除了幺子之外都繼承了褚嘯崖雄壯的格，再適合近搏不過。褚豹優勢明顯，可是胤奚不要命。

兩人甫一手，褚豹便憑借富的沙場經驗，鎖住這細腰乍背的小子的進攻線。胤奚扛褚豹勢大力沉的拳頭，半聲未吭。幾拳後，褚豹都懷疑這小子他打沒氣了。就在他緩手確認的剎那，胤奚眼神一凜，擰肩用寸勁將褚豹撂翻。

胤奚如影隨形地撲上去，手刀毫不猶豫斬向褚豹甲唯一覆蓋不到的脖頸。

褚豹蹬一下子沒站起來，憋屈地偏頭躲避，胤奚順勢將掌甩在褚豹臉上。

他青腫的眼眶下眼神寒冽，那簡直不是瞳，而是一圈細的獠牙。野巢被侵時，需要憤怒咆哮嗎？不，只有咬死不放的兇狠彰顯著它的占有。

四周噤寂，這一掌，搧的是整個北府營的臉。

之前還給將軍喝彩的兵士們如夢初醒，紛紛刀：“放肆！”

玄白等不甘示弱，同時亮刃。掀帷而出的謝瀾安正好看到這一幕。

手指輕敲扇柄，餘將旁褚嘯崖睛不定的神掠眼簾，沒事人般開口：“小孩子玩鬧，用不著手——大司馬說是不是？”

胤奚擡頭看了眼郎，在褚豹耳朵邊吐掉一口水，松開勁站起來。

這等侮辱褚豹如何忍得，下一瞬怒然躍起。

褚嘯崖斷喝：“夠了！”

他的兒子在自家地盤比劃輸了，確實讓人窩火，但為將者在衆目睽睽之下轉手襲，還如何建威立信。

他目沉鷙地盯著胤奚，這青不知是個什麽角兒，看起來像謝瀾安的寵，久聞老謝家護短，他今日倒想見識見識。

“謝娘子邊有能人啊，我看此子是個行伍材料，不如留他在北府，好好磨礪一番。”

“我邊的人，不了大司馬青眼。”謝瀾安往胤奚上掃視一圈，除了臉上掛著幾道彩，暫且未見行有礙。說，“衰奴過來。”

胤奚眸中森依然，警告地盯著褚豹走到謝瀾安邊。

褚嘯崖面沉郁不定：“我若一定要留下一人呢？”

若是平常鬥狠，輸贏都好說，可這掌偏偏打在他兒子臉上，兵士們都在看，謝家人如果不給出個說法，他這北府之主的臉面往哪擱？

褚嘯崖話音才落，旗桿上的軍隼猝然一聲鳴唳。

大司馬擡起眼，只見一只水墨相間的猛禽掠著長翅，在營地上空盤旋。

——郗家養的海東青。

京口離京城不過五舍距離，快馬一日可至。謝瀾安人未到京師，已經有援手來迎了。

平心而論，褚嘯崖不懼郗氏，只是他忽想起謝瀾安方才在帳中的言辭：“古人有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即便要嫁，也必定嫁給一位克複神州的大英豪。而今南北眈眈對峙，大司子膝下非無子，手中非無兵，非無勇力，又正值當打壯年，丈夫壯志與閨閣小意相較，孰輕孰重，何必急在一時呢？”

這口才真是好，餅也畫得真是大。褚嘯崖明知是餅，卻不得不承認謝小娘子這話正合了他壯志餐的胃口。

赫赫戰功立到他這個地步，于朝廷而言是封無可封，于他個人的壑而言，一城一池之勝，又怎麽比得過世之功，彪炳青史呢？

更關鍵是謝瀾安最後一句：“有我謝含靈在朝堂一日，大司馬北伐，後顧必無憂！”

北府兵馬雖盛，卻無法獨立于朝廷之外。大軍一旦征發，後方的糧草給配、傷藥保障、以及鄰州的調配合，都對戰況有不可忽略的影響。

敢如此作保，換北府一個合作的機會，比從前要斡旋于庾太後與王丞相之間，施展空間實已大了很多……

“大司馬如果想好了，我們便告辭了。”謝瀾安打聲呼哨，海東青高翔下覽，豎扇向褚嘯崖輕揖而去。

褚豹眼睜睜盯著這行人大搖大擺離開，臉頰火辣辣地疼。

“爹！就這麽讓他們——”

一桿鐵戟忽自守帳兵手中手，被攫褚嘯崖的虎掌，疾猛地紮向胤奚後心。

這一戟擲出的力量之大，還未近已帶起呼嘯風聲。海東青驟然鳴警，始終繃著神的胤奚未轉頭先擰，接槍瞬間猛地沉眉，夾在腋下足足後退二丈地，方止住鐵戟沖勢。

地上翻出一道目驚心的筆直刻痕。胤奚瞥眼，看見自己磨裂的靴底。

謝瀾安凜回眸。

胤奚托戟與褚嘯崖遙相對視，面不改說：“謝大司馬贈槍。”

褚嘯崖薄笑，這打蛇隨上的脾氣，真是隨主人形！

出完了氣，大局還是要顧，褚嘯崖深吸一口氣，擡手放行：“來人送一送謝娘子。”

褚豹猶嫌不甘，布滿霾的雙眼盯著那道青鸞倩影：“爹，為何讓他們走！何不……將生米煮飯？”

褚嘯崖轉頭瞪視長子，褚豹心頭一抖，連忙噤聲。

半晌，褚嘯崖方道：“豈是尋常子，你當謝荊州是擺設嗎。這點耐心，我還是有的。”

謝瀾安至有一點沒有說錯，金陵場這張臺面，該到寒人上桌了。

·

胤奚一直拎著那條長戟，等到邁出北府軍營，“咣啷”一聲扔在地上，靜潑天大。

賀寶姿第一個到謝瀾安畔，聲問詢：“方才在閣中，大司馬不曾對娘子無禮吧？”

胤奚的眸逐過去，謝瀾安搖頭：“此人是暴不是昏，不準他七寸，我也不會就這麽來。”

前世的褚嘯崖，至死沒有放棄向皇室請賜九錫，想挾天子以攝百，卻也至死沒放棄攻打，驅逐胡虜。記得他最終沒死在他那修築得峻宇宏麗的豪宅裏，而是死在戰場。

若不是這僅剩的一點好，謝瀾安今日一個字都不會浪費在這兒。

的視線與胤奚的目對上，胤奚眼底那點兇野驀地散了。

他張開幹的：“我沒事。”

“還沒事呢？”玄白湊上去看著他眼梢和角的兩塊青紫腫痕，蔫眉耷眼說，“方才是我沖了，你攔得對，若是咱們這邊先亮兵刃，以那廝的心，今天便不好了結了……不過，嘿，你那掌打得真解氣！”

允霜無奈地拉開同伴，看向胤奚：“之前褚豹的拳頭砸在你肋下，後來又接大司馬一戟，倒是活看看有沒有哪裏不對。”

表面的傷都好養，就怕傷到骨頭。謝瀾安皺起眉，目在胤奚肋間流轉，口中說著“你過來”，人卻擡步向他走去。

才及近前，一條黑影忽然撲落下來，在兩人中間，親昵地抖翎羽向舊主人討好。

胤奚上泛出一懶，垂著眼，挪靴子往後讓了一步。

“莫非是郎提前與郗郎君打過招呼？”允霜心有餘悸，“這鷹來得及時。”

“我和他打什麽招呼？大抵他算著日程，放出來玩兒的。”謝瀾安擡手揮開海東青，指尖輕輕落在胤奚泛腫的眉骨上。

仰著頭觀察，呼吸拂過他鼻翼，“還是讓隨行的醫郎看看。”

胤奚目下錯，冷峭專注地凝眼前這張臉。

馬是不能騎了，謝瀾安讓胤奚同乘一車，又召醫郎上車為胤奚檢查。

好在醫郎說：“打在臉上的那拳沒傷到眼睛，肋骨也無礙，只是……郎君接槍的臂膀只怕晃到了筋，要好生養一養。”

上好了藥，醫郎下車，車廂中陷短暫的沉默。

胤奚從北府大營出來上便著冷氣，這會兒也不像往常逮著空便有說不完的甜言膩語，沉悶得反常。

謝瀾安看他似乎還沒從那對混賬父子上回心神，目微移，忽擡手出自己的玉簪，另一手攏起胤奚散落的頭發，馬虎地卷回他的發髻上。

著胤奚的指節玩，循循地說：“大司馬看似囂張無法羈縻，實則只是用來制衡老狐的一條惡犬。執其鸞刀，以啓其，有算總賬的時候，別放在心上過不去。”

胤奚臉上還是沒什麽表，他不能像郎一樣超外，任何冒犯的人都該死。不過，他仍矮著頭任由撥弄，反手將謝瀾安的手握在掌心，低聲道：“護得住你。”

謝瀾安一怔後笑。

原來是在意這個。

“怕什麽，你家郎丟不了！”

·

馬蹄不急不徐踏行在道上，雲穹從青碧變幽藍，戌牌時分，車前開路的侍衛在夜中看到了金陵的外城郭。

進了朱雀門，離烏巷便不遠了。眼見到了家門口，玄白這些人方從心裏擺北府帶來的威脅，長出一口氣。

玄白平穩地勒停車架，隔著車扉回頭問：“主子，是開城關一氣兒回家，還是在驛館委屈一宿，明早再進城？”

持天子令牌開城門不難，有這一問，是因為眼下進城，到家也該三更半夜了，一大家子都得被折騰起來。

一把玉骨扇挑開車簾，謝瀾安走下車，跟著下來的是胤奚。清涼的夜幕為四野裹上一層靜謐，謝瀾安仰頭看夜空春星點點，邊難得出與算計無關的溫潤笑容。

離家小半載，山水兼程，說不惦記家裏人是假的。

道：“不差這幾步路，今夜就……”

離弦的箭響輕不可聞，胤奚在一剎間幾乎憑本能的警覺將人撲倒。

後背隨即一沉，他在謝瀾安耳邊溢出一聲悶。

第二箭如蛆附骨，飛向兩人倒下的方向。胤奚耳後寒豎張，想也沒想抱著謝瀾安向旁滾避，他後肩的箭矢瞬間折斷沒進，手還護在謝瀾安腦後。

“連珠箭？！”

玄白在昏暗中拔劍，允霜倉促間揮刀磕飛第三支羽箭，喊道：“遇襲！保護郎！”

荼蘼花染了，味直往謝瀾安鼻腔裏沖。侍衛們迅速反應，呈卻月形圍攏主子邊。

暗的箭手一擊不中，毫不戰扭頭沒黑暗。

輕功最好的陸荷與冬秧瞬間反應，縱追黑暗。

賀寶姿提著環首刀，驚魂不定地跪在謝瀾安前檢查的傷勢，下意識說：“大司馬。”

突然想起什麽，不對……

“我要活口。”

“守好郎！”

同一時間，謝瀾安坐起第一件事便探手向胤奚後背，胤奚卻是將人按在賀寶姿懷中，璨亮的瞳孔在眼裏一劃而過，那裏面燒著狠與怒，撐起子追了出去。

謝瀾安手掌在虛空抓了下，沒攔住他。

玄白在原地猶豫一剎，咬住牙，守著謝瀾安沒有。

他認出了這發箭的手法，正是上次在太學前殺太學生楊丘的刺客。這人輕功了得，他追不上。

所以在錢塘時，胤奚覺到的窺視不是錯覺……謝瀾安低頭端詳手上的，只怕這刺客從離京開始就跟著了，一直潛伏在暗找尋時機。直到今夜，在隊伍離進城只剩最後一程，在所有人都松懈下來的時候，發出殺招。

不是三吳世家的報複，也不是大司馬的回敬，這是金陵城裏的魍魎。

“擅匿，擅刺殺，連珠箭發之必中。”謝瀾安起抖拂袍腳，“人才啊。”

沒有人敢跟著附和。

曳瑟的火照出地上的一攤跡和半箭桿，衆人看著郎冷漠地握那只沾的手，不敢大聲氣。

“前哨是誰？”

死一樣的寂侘中，謝瀾安寒聲問。

很快，允霜、肖浪、同壇、鐵妞兒四人埋頭跪在謝瀾安前。

今日頭前探路的是他們四人，事關郎安危，沒人膽敢懈怠。尤其是自跟隨謝瀾安的允霜，歷來細致穩重，可即便是他，都被那影子一樣的刺客瞞過了眼。

“不進城了，今夜住驛館。”謝瀾安一眼近在咫尺的闕樓，“今夜的事我不走風聲，所以這片黑暗裏還有什麽耳目，該清的清。如若傳進金陵一個字，”低頭睨視四人，也是說給所有侍衛，“就是我的眼不濟事了。”

這話比直接斥罵他們來得更重，肖浪心有戚戚，允霜愧死。

方才沖著主子心口去的那一箭，若非胤奚離得近，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下來。

允霜哽著聲：　“主子放心，屬下一定排查幹淨。”

一半人留守護主，其餘侍衛們四散去封鎖消息，幾個人潑水洗去道上的跡。

賀寶姿小心看著謝瀾安襯在火下的側臉，低聲道：

“胤郎君手不俗，多智機變，娘子毋須……”

聲音越來越小，說不下去了。

朱雀驛館的驛丞已經要歇下，得知謝史蒞臨，連忙正冠帶領手下人迎出。

謝瀾安不用他的人，賀寶姿帶著武婢們清了場，給謝瀾安清理出一間寬綽的上房。

春風不知趣，無聲潛簾帷，輕紗般的燭影。謝瀾安靜坐在堂中，提前請醫郎過來等著。

那支折斷的漆箭呈在木托盤中，就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