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各州的通報陸續傳回烏巷, 侍衛們接應到的學子越多,傳到謝瀾安耳中層出不窮的齷齪事也就越多。
一向持重的謝策都了怒:“開科取士是國計,這群蠹蟲平日庸碌無為便罷, 卻怎敢在這件事上做文章!”
“駑馬棧, 沉疴懼藥。”胤奚掩上手中的書卷, 用水盂鎮著紙角, 一面提筆默寫一面靜靜說, “無非是抵新策, 擔心好日子到頭,皆把寶押在丞相上。”
謝瀾安手裏握著一張被折得不能再疊的字條,上面是關于尋醉仙樓始末的回報,目寒冷。
南玄就如同一個吃久了五石散的孱弱病人,將毒藥奉為仙丹,把狂奔視為名士風流,看似鮮亮麗,裏早已破重重。
已經和廷尉打過招呼,凡阻撓學子試者, 皆按大逆論,抓住了押解上京, 下獄一個個嚴審, 看到底是誰給了他們熊心豹子膽——校事府的酷刑撬不開死士的, 還撬不開這些養尊優的老爺嗎?
王家以為忌憚地方民政癱瘓, 不敢大幹戈地起底抓人。
可恰恰要拔出蘿蔔帶出泥, 這些壞種騰出來的位置,正好,待恩科一過自有人補上。
謝瀾安為了這事,將所有衛連同一個營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眼下邊可用的人,各人分到的事便多。
玄白幾人見主子冷,每日進出上院都屏氣斂聲,繃了皮子做事,不敢分毫有差。
史臺和尚書六部每日對著謝中丞不茍言笑的玉容,同樣兢兢業業。
并非因為謝瀾安威外,恰恰相反,那雙靜水流深的眸裏沒有喜慍,可一眼掃去,便有無形的威凜傾而來,使人生出要跌深淵的錯覺,哪裏還敢耍什麽心眼。
皇帝倒很滿意這種秩序井然的朝堂氛圍,唯一令他近來掛心的,是一件小事。
據林軍眼線回報,謝中丞每日乘車上朝後,謝家的馬車會折去親仁坊荀祭酒府上,到謝瀾安下值時分,再趕回宮門接,而後返回烏巷。
顯而易見那不是一輛空車。
可誰能夠親地與出則同車,則同府呢?
“含靈,”這日前答對,閣中除了郗歆沒有外人,皇帝行若無事地與謝瀾安說起,“下個月初是你生辰,你這些時日著實辛勞,我擬在宮中為你設一宴,邀百為卿同慶一番,你意下如何?綰妃也一直念叨著想見你呢。”
天子為臣子辦宴不多見,案旁的郗二郎聽聞,微訝地張了張。
謝瀾安的神變都未變,學子們一日未安全到京,一日興不起這些閑致。臉上浮出一抹笑:“陛下擡,臣激不盡。可臣領著掌管風紀的臺閣,哪裏敢以試法,驚宮中鋪奢張揚地為我一人辦宴呢。”
“再說,”該伏低的時候絕對不吝謙虛的姿態,語氣真假莫辨,“宮中為含靈辦宴的前例……臣實在怕了。”
上一次過生辰,是太後執意給張羅的,結果斯羽園裏一場大鬧,好好的二十歲整生日沒過個消停。
皇帝目落在謝瀾安頰邊的單梨渦上,沒有為難。
只是思及那輛遮擋嚴實的馬車,陳勍心想,說自己去歲生辰宴上一無所獲,也未必盡然。
郗歆目癡癡追隨著退出殿閣的謝娘子,收回視線時,發覺陛下意興闌珊地撥弄著腰帶上的螭龍佩。
郗歆想了想,道:“陛下若有意犒獎謝大人,莫如從庫中挑選幾樣佳品,在謝大人生辰時送去。”
這是他自己的私心,皇帝調轉目看向這紅齒白的郎君,忽然笑了。
“記得咱們小時無話不談,如今都大了,雲亨也有心事瞞著朕了。”
郗歆心中一跳,連忙垂袖趨至皇帝前,矮下一頭拱手:“臣不敢欺陛下。”
“欸,說閑話麽,張什麽。”皇帝和悅,含著探聽的口吻,“你如今風華正茂,正是議親年紀,郗公不曾往烏巷走走嗎?”
郗歆只怔忡一瞬,白皙的面皮瞬間漲得通紅,擺手道:“不、不……”
怪不得大兄總說他城府淺,沒想到自己的單相思竟在前被陛下看破了。
郗歆臊之下,語無倫次:“我同謝娘子……謝、……是雲端之人,雲亨不敢心存妄想。”
皇帝看出郗二郎得無地自容的模樣不是作假,輕悠地松了口氣,順著他的話自語:“不錯,雲端之人……不是誰都配得起的。”
·
“請先生賜教。”
荀宅,胤奚恭敬地跽坐在荀祭酒對面,將寫好的字呈給先生。
衛淑端上兩個盞盤待客,一盤是青團,另一盤裏盛著新從園子裏摘的小含桃,井水滌過的水珠掛在一顆顆朱粒上,晶瑩可,推到胤奚面前讓他嘗嘗。
胤奚是晚輩,趕忙起接過來,說:“怎敢勞夫人。”
衛淑往下擺擺手,讓他坐。“你這一來,園裏壞了有些時日的竹欹,和竈房那積煙的煙囪才算修好了。老頭子在家裏管大不管小,倒使郎君做了這些活。”
荀尤敬接過胤奚的字,呶了呶。胤奚不敢笑,慢聲細語說:“夫人切莫同學生客氣,這些事我從小做慣了,以後府上再有什麽手的活兒,您只管吩咐我。”
他是謝瀾安名義上的門生,論輩分荀尤敬便是他的師祖,胤奚便該稱衛淑一聲師祖才對。
不過之前謝瀾安雖有心不講前緣,想坐實這師生名份,奈何胤奚手段了得,把人黏纏到今日,加上大事小的不斷,這名牒終是沒記在荀門學譜下。
幸虧沒記名,否則胤奚便無緣此次恩科了。
另一層更要的,胤奚也不想在倫常上和郎有師徒之名,心裏想著犯綱常的事兒呢。
不記名是不記名,謝瀾安雁過拔的諢號不是白起的,豈會不找人給胤奚開個小竈?自己沒時間,但家裏有個擅解經文的阿兄,又有個文才斐然的姑母,學裏同門的小師兄元庭鷺筆力雄渾善博議,更別提還有老師這位天下文宗。
謝瀾安放心地將胤奚由這些人打磨,衆人見此子好學能悟,也樂得傾囊相授。
荀尤敬餘看見盤子裏還沒有手指肚大的含桃,老氣橫秋地說:“說了多次,這時節的含桃還酸著呢。”
衛淑看著年輕人上那件繡著蓮花八達暈紋的雪青寬袍,意味深長地一笑。“誰說的,小含靈就食酸。”
胤奚側了側頭,本能分出一縷心神。
荀尤敬審視著紙上的筆鋒,和上次在謝瀾安書房裏看到的掛屏相比,進益不是一分兩分。有些功夫是下在暗的,不須開口問,只從字上便瞧得出此子耐得住枯燥,這半年時間沒懈怠過。
他又問了胤奚幾個問題,胤奚神容靜斂,回答得有條不紊。
荀尤敬點點頭,“含靈將你教得不錯。說起來,你也曾在崔先生邊教,聽聞崔先生也贊過你,這份造化很難得了。”
而後,他才無奈地接上衛淑的話:“含靈不是吃酸,你忘了,是小時候被母親管得嚴,認為貪圖甘膩之味乃好逸惡勞,不許多吃甜食。你看在咱家吃甜杏,哪一次不是津津有味的,那會兒,才幾歲呦……”
荀尤敬憶著憶著,把自己說得傷起來。
衛淑也輕嘆,那時候的含靈還是個“男孩”,說到底是阮氏擔心吃甜會暴出小娘的心,所以嚴防死守。可孩吃甜本為天,哪裏關乎男呢?
衛淑怕老頭子又要借酒消愁,給胤奚使個眼。
胤奚第一次聽說郎兒時的事,嚨裏堵得慌。他會意掩住眼底的波瀾,拿話將荀尤敬的思緒岔開:
“敢問先生,我與城南楚清鳶的文章孰優?”
崔先生贊過胤奚的秉,荀夫子也當衆誇獎過楚清鳶的策文。這句話一出,饒是荀尤敬也愣了下。
年輕人,面上不形于,原來心裏還是會與同儕計較高下的。
荀尤敬并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他年輕時何嘗不是如此呢。老人挲著腰間的酒葫蘆想了想,“楚生文章激,是他中不平之氣錐灑而出,一氣呵,非字斟句酌苦而來。你的文章遣詞造句皆有文法,基牢,下功夫,偶有驚人句,算作神來筆。”
聽上去像是說各有千秋。
胤奚放在膝上的手蜷了一下,平和地頷首道謝。
荀尤敬已經著手草擬會試的題目了,出于主考的立場,即便一室之,他對胤奚的指點也很審慎。胤奚明白夫子是為了他好,沒有貪多,叨擾了一個時辰後告辭離府。
衛淑等人離開,才看了老頭子一眼,“為何說胤郎君的才氣不如楚郎君,楚生學文多年,他才跟了含靈多久?此子玲瓏心肝,你當他聽不出來嗎?”
“夫人又沒讀過楚生文字,怎還為人抱屈呢?”
荀尤敬難得反駁老妻一句,心裏嘀咕:福持那慕艾的癖好,莫不是從祖母這兒傳的吧?
他自顧自拉著衛淑坐下,拿袖了一粒含桃給,“你當這對他不是好事?人愈早認清自己的腳,愈能立得正,行得穩。磨礪功夫在書外。”
華羽將胤奚送出府門,胤奚含笑說:“有勞師兄,師兄請留步吧,今日叨擾老師了。”
華羽聽到他口中從小師妹那邊論的稱呼,看向那張風神俊昳的臉。
胤奚第一次登門時,也是華羽接待的,只不過那時對方還是小師妹邊一個不起眼的隨從,裹在一件黑披風裏,只能在夜雨中枯等。
華羽爽朗笑道:“修理竹水這事兒我真不在行,郎君手巧,合該我謝郎君。”
胤奚在風起時登車,駕車的乙生晃神地眨了下眼。
郎君今日一彬彬寬袖袍,不是從封家寨上走下來的染戰將了,沾著文宗府的文氣呢!
他用不著郎君吩咐,轉上道後即向宮門駛去。
到後約等了小半個時辰,車簾自外一挑,一條頎麗人影伴著團朦朧香氣彎進來。
胤奚了鼻子。
謝瀾安眼睛多尖,沒等坐下便挑著扇尖對他:“別和我歪啊,我在前說事,宮中燃龍涎,怎麽了?”
胤奚心底一半翳散去,眸中浮一如菡萏秾豔,是為而開。
他揚起開扇如桃花的眼眸,不住角:“我都沒說話。”
不說是憋著壞呢,上次悶在領裏使勁叼著親,當不知道是為著什麽嗎?
謝瀾安不貪風月,可不是笨。
在胤奚旁邊坐下,上的朝袍正襟直背,偏放松疊著,問他:“今日和老師學什麽了?”
這些時日學政事大,胤奚都不敢勾,此時見郎這款款的樣子,忍不住偏頭親了上去。
本打算一便分開,卻有一點探出的麻,沿著他線燎下火種。
胤奚睜眼,結滾咽,著謝瀾安的蝴蝶骨加深這個吻。
“胤……你再敢……皺……”謝瀾安忙中隙的警告引得胤奚溢了聲,他難為地用袖遮住前腹,又舍不得放開捉住的舌尖。
本控制不住。
他不會告訴謝瀾安他在荀府上關于姓楚的問題,誰優誰劣,最終用績說話。荀夫子的無心之言未必無心,他在胤奚面前提及謝瀾安兒時的事,是心疼學生的不易,提醒他知恩別忘本。
即便老師不說,胤奚怎會不知?
他出低微,卻過金陵所有數得上名號的名師巨擘的指點,單論這份機緣已羨煞旁人,他有何德,無非是借了謝氏的東風。
——郎對他不藏私。
不是恩,不喜歡這個字,既說因心所起,那麽他的心九死不滅。郎從前吃不著甜,往後他補給。
“郎張開。”胤奚含著卑劣的歡愉懇求,“咽下去,甜嗎……”
正青的朝服本來很襯謝瀾安,那是一層冰雪,七都不上臉。結束的時候,冰雪卻被緋霞點綴了薄紅。
謝瀾安擡起手汗濡的扇子,要敲胤奚的頭,發現他含著水霧的眼瞼紅得比自己還厲害。于是寬縱地劃了小半個圓,從小郎君臉蛋上蹭過。
·
臨近四月初二,家裏人也問謝瀾安想如何慶生。
謝瀾安沒有大排筵宴的心思,但不願辜負長輩的護,便點了幾道吃的菜肴,說一家子一起吃頓家宴就好。
這期間也有讓謝瀾安高興的事。常樂和阮韶亭順利地到達金陵,隨行的使婆子連同一船大包小裹的禮,給府裏增添了些許熱鬧。
三日後,百裏歸月的車架也了烏巷。
車門打開,出一張雪清瘦的臉。時令還不算熱,梳著堆雲鬢的子額角卻布著虛汗。
封如敕親自把人送到謝府門閥下,謀士無名,謝瀾安卻破例降階相迎。
封如敕千裏送人,過門而不進,只是目送百裏歸月走到門閥之下,走時對謝瀾安說了一句話:“我將人好好到娘子手上了。浮玉山上下娘子得人惜人,信守承諾。”
“大哥……”
他以整個浮玉山做後盾,百裏歸月耳垂上的米珠墜伶仃一晃,喚住即將打馬而去的封如敕。
這一路上他對備至又守之以禮,一如在山上相的這些年。
百裏歸月擡眼著那道高壯的影,神清淡:“此去山高水長,再見不易。大哥他日娶得賢嫂,小妹遙祝大哥萬事順遂,心無雜憂。”
封如敕影在鞍上頓了頓,不回頭控韁而去。
他留不住的人,至守得住自己的心。
主僚見過禮,山伯將遠客往府引。家主為了這位百裏娘子,提前將文杏館旁邊的院辟出來給做獨院,這般看重可不尋常。
“該先帶你參觀參觀宅子,但這一路勞頓,娘子先歇幾日不遲。”謝瀾安遷就著百裏歸月緩慢的步子,見臉,沒急著向介紹府裏的人事,“有何需要,你只管告訴山伯。”
主君,新收拾的屋裏不是接風酒席,而是從庫房心揀選出來的滋參補藥,謝瀾安連大夫都給百裏歸月備了兩個。
百裏歸月進屋環視一周,謝過謝瀾安的好意,卻沒有順水推舟的歇乏,而是說:“零丁之人無長,我一而來,有策獻主,議過後再歇不遲。”
這是個在打家劫舍的男人堆裏生活多年,和叔父相依為命幸存下來的弱質流。來時拒絕了封如敕給的婢與護衛,只府,除了幾本書外什麽都沒帶來。
謝瀾安心有,請落座。“你說。”
“君為恩科設想的環節流程,細完備,歸月聊附驥尾,補充兩件小事。”百裏歸月輕咳一聲,接過君遞來的茶盞,開門見山,“其一,‘臨文不諱’。江左重諱,文章習慣避君王諱、避雙親諱,以至祖父、曾祖、高祖之諱皆需避忌。如此一來學生的文筆不暢,在場中絞盡腦地分心在如何避字,而非議論實務,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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