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哪一位是南梁蘇霖？”謝瀾安起後問。

蘇霖站在曲橋第三折, 著襦，腕裹紗布，沒想到謝娘子竟知道自己的名姓, 心跳加快地邁前一步, 重施一禮, 聲音有些激：“回娘子, 便是學生。”

“火場中臨危救人, 蘇娘子高義。”謝瀾安和煦地說, “燒傷不好養，換藥且需心些。也不必心急，總歸離初試還有日子。”

又問：“誰是青嫋娘子？”

青嫋人在末列，換下了花釵豔裳，一條素襯得不施黛的容清如秀水。

自覺不配與學子們同列，只是護著上京的大人，仿佛都忘了的出。眼下聽到自己的花名自謝大人口中喚出，青嫋怔忡半晌，才低頭道：“奴家拜見謝大人。”

謝瀾安看過去, 目和看待蘇霖并無不同，“你契已贖, 自此便是良人籍。既有才學, 想參試也無不可。”

青嫋睜大眼睛。

萬萬想不到謝娘子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不……”是非兩片, 人心裏的黑白從來不在于一張紙。恩科是江左學子心中的聖潔淨土, 若染指, 自己被唾罵是小，還會連累謝史也被天下人議論。這也是寧死不肯答應老板那條毒計的原因。

“奴家不能給娘子添麻煩。”

“麻煩？”謝瀾安言語自嘲，長眉間卻閃著人莫敢犯的傲，“我若怕麻煩, 何必弄出這個陣仗。”

執扇在手，放目看去：“諸位，不用把我想得多麽高風亮節，也不必將此事看得如履薄冰。我這個人不好渡人，只為渡己，世道不明，我只不過看不慣想改改規矩。路，有人給你們趟，頭破流從來不是你們必須要嘗的苦，爾等只管昂頭，輕松上陣。後來者，還等著看你們給們打樣子呢。”

就這幾句話。

有淚滴進蓮葉田田的池水。高稼在人群中捂著，聽著謝大人這番人心的言語，再對比的骨至親想對石斧相加的狠心。

覺得什麽都值了。

……

謝府為學子開設學館的地方，就在衛們住所的旁邊。

這宅院是謝氏自家産業，後面是宿舍，前堂劃書館。資用不足的學生在此投宿，起居方便不說，只要一想到近鄰都是懷武藝的娘子，這些路途波折的學子們連晚上睡覺都踏實幾分。

館主由謝晏冬擔任，為來自五湖四海的士子集中授課。

常樂和阮韶亭做謝四小姐的助教，負責夯實學生們的基礎，以及挑選適合各人的經義書籍。每日食宿紙筆所費，自然由謝君全包。

“好大手筆！”

京人慨，黃白之對謝家來說不算什麽，難得的是連謝家小姑都出山授課了，更不要說還有殿中侍謝策館講習。

外人贊嘆，常樂也對表姐仰慕得不行，和阮四娘是到了金陵後，才得知謝瀾安邀們姐妹上京的緣由，先前還把常樂高興壞了，“想不到我小小的肩頭上，還背負著為同袍教書的重任呢！”

“你不是。你是考試的，四娘才是教的。”謝瀾安一句話破小表妹的翹尾。

阮家在錢塘也是響當當的一等世家之流，常氏稍遜，所以阮四娘的學識雖然高出常樂，卻只能避考。

這是為了大局短暫的妥協，阮韶亭能理解。

表姐與說了，等首屆恩科順利推行，有中舉的子做出榜樣，日後在各州各郡開設學便是順理章。等到高門不再侵占寒門名額的那一日，參考條件便可放寬。

除了謝氏姑侄二人，荀尤敬的門下弟子也被謝瀾安下帖請了個遍，到館中為學子們流上課。

這些人走出去不輸太學博士，如此珠玉琳瑯的師資陣容，讓滿城的待考學子眼饞不已。

學館的前門常開，除了一道門檻，謝瀾安并未設任何明令不許寒門學子旁聽。可不知是不清深淺、礙不過禮法，還是拉不下份坐在子末席，幾日下來，幾無一人敢邁過那道門檻。

人心的門檻，從前擋在婦人腳下，如今調了個個。

唯獨有一個寄住在廟裏的寒生，每日孜孜不倦地守在學廳窗外旁聽，一點不在意臉皮。

這樁逸聞傳到謝瀾安這兒，笑著說：“這是個聰明人。”

端午之後也問過胤奚，那日的曲橋問禮，是不是他出的出意。

當時謝晏冬正巧從文杏館過，進來給小郎君正名：“此事含靈可料錯了，他哪裏敢瞞，還主張如實稟告你呢。是我下了消息，想給你個驚喜。”

當第二批學子到達金陵，謝瀾安又做了件大事，開藏書樓。

士族子弟啓蒙時隨手擷取的一本書，可能便是寒門讀書人苦求一生也見不到一字的珍本。都說士庶天隔，那麽便將這面牆打破個徹底。

謝瀾安將市面上早已失傳，只珍藏于謝氏書閣的所有孤本流坊間，這些書籍囊括了各家注評的經史子集、醫藥百工、風水地輿等等方面，士人傳抄，一文不取。

其他敝帚自珍的世家聽說此事，眼珠子都瞪紅了！這個舉，引發了上京文人的一陣抄書狂。

皓首窮經的老儒捧書痛哭流涕，春秋尚茂的俊彥面南而揖，他們將謝瀾安視作“君子德”的典範，金陵一時紙貴。

一時間，京中有瑯瑯讀書聲。

時人稱之為“金陵夏課”。

·

京城被文氣席卷的時候，青州也陸續收到了來自各地的良駒。

經過崔膺近一年的治理，青州已經有阜民安的氣象了。青州的守城軍是新建的，看著這些如今的小馬駒將來的騎軍戰馬，樂呵的不行，恨不得當祖宗養。

阮伏鯨帶兵守著巨野澤，他收到荊州斥候送來的信，得知是表妹推演出的克制北朝名將之法，視若珍寶，立即與參軍褚盤參祥，按信上陣法練兵。

“誦和，”崔刺史著一件素淨長袍，在田壟間滿足地著綠油油的麥浪，問邊的學生，“真不打算參考嗎？此時上京，還趕得及會試。”

韓火寓頭上扣著個檐草帽，穿雙草鞋踩在地裏，半分找不見文杏館裏請談議兵的翩翩風姿了，卻也之泰然。他的臉還沒曬黑，仍著一爭鋒傲的銳氣。

“學生走了，誰為老師服其勞。”韓火寓給崔膺舉著旱傘，“有子構為老師爭臉面就夠了，師弟拿個狀元綽綽有餘。”

這便是名師首徒的口吻，說得考中榜首如探囊取一般。

崔膺想著那個留在金陵，與韓火寓截然相反，如水爭下的蘊藉弟子，微微一笑。

“謝含靈，又做了一件利民之舉啊。”

崔膺舒展地向湛藍的天際，悠然誦：

“皇天平分四時兮，

衆鳥皆有所登棲兮，

紛純純之願忠兮，

賴皇天之厚德兮……”*

·

楚堂接完吳郡的事務，算著郡試日子，啓程從太湖往回趕。

這日車到蘭陵，在城郊路上馬匹突然驚了蹄，顛晃的車廂外響起刀出鞘的聲音，伴隨著一聲戛問話：“車上的可是姓楚？”

小書僮在車裏瑟瑟發抖，卻見他家郎君安穩地將手中書翻過一頁，眼不離紙。

“……郎郎君、我們遇上賊寇了，您、您不怕啊？”

楚堂角向上揚了揚。

如若不信謝娘子，他何以托家命追隨于。

“哪裏的蟊賊，敢來這板！”車外保護楚堂的都是好手，二話不說提刀殺過去，從始至終未令一人接近馬車丈。

——“郎主，咱們的人沒攔住，讓楚堂進城了！”

詹事鄧沖趨行至丞相府的書齋，言語含帶焦急。王道真手裏著一張紙，正在審視上面的名字，聞聲豎指在間比劃了一下。

鄧沖見紫蘇方榻上指定的王翺，連忙舌噤聲。

王道真低聲問：“派去的人落在對方手裏了？”

“郎主放心，”鄧沖搖頭，“被對方擒住的當場服毒自絕，定不會洩口風。只是誰能想到，謝氏早在楚子構邊安排了高手……”

“哼，那畢竟是崔膺的高徒，謝含靈沒準就指著他奪魁呢。”王道真轉頭看向閉目冥思的父親，見他沒有示下的意思，想了想說，“罷，如果楚子構真考中了頭名，那謝含靈的輸面也多了三分。”

非要下這局死活棋，沒想到自己也會限吧。謝含靈招攬的才士越多，那麽子進前三甲的可能就越低。

不是要一個公平嗎，那就不可能讓的人故意落考為子讓路，否則誰能服氣？退一步說，普天下的才子又不是皆投在謝門，此方唱罷還有他方登場。

謝含靈這段時日的所謂“義舉”，無非邀名養罷了。縱有通天手段，也控制不了詔試的結果。

“不過前段時間，有一名神子了謝府，據說深居簡出……”鄧沖適時提醒，“恐出奇兵啊。”

“故弄玄虛。”王道真抖了抖手裏那張紙，上面有幾個名字已經用紅筆圈了圈兒，“不說別人，崔膺門下的楚堂、韓火寓，荀尤敬不記名的學生徐敏、賈容佳，太學虞清波、雋良、李舠，揚州才子白日昭，還有王家姻親中桓三郎、周十二郎幾個出小輩……哪個沒有一二十年的求學積蘊，怎見得這許多人考不過一個子？”

王道真越數越有底氣，“那些子進京就算了……二十名甲等進士裏，我王家的人要占一半。”

“之前陛下詔見的那個學子。”盤膝而坐的王翺沒有睜眼，氣息幽幽。

王道真聽了，忙從紙上找到楚清鳶的名字，重重地圈出一抹紅。

一巷之隔，楚堂到府時，謝瀾安正和人在文杏館議事。

聽聞通報，謝瀾安闔扇擡頭，便見風塵仆仆的楚堂走了進來。微笑，該到的人都到齊了。

“這一路上……”目轉向他後兩名侍衛上的跡，子笑意不變，“——看來不太順啊。”

“勞主君掛念，有驚無險。”

楚堂也沒將這小曲當大事，對站起的胤奚頷首，而後看向郎旁那名幽若雪的子。

二人是第一次見面，見過禮，百裏歸月在屏風前沉靜地說：“郎君不必為君的賭約相讓，達士崔膺的高徒，鄙人願聞指教。”

花鳥繁枝的繡屏在後濃重彩，卻不住這自山外來的一捧雪意。

楚堂聽對方直呼尊師大名，便知這是個狷介子，心氣高得不是一般兩般。

楚堂溫文爾雅地回敬：“前燕百裏，名不虛傳。”

是輔佐的皇室被滅國的名不虛傳嗎？這綿裏藏針的話，讓百裏歸月蹙了眉。

“百裏娘子的學識毋庸置疑，”胤奚這時開口，話是對百裏歸月說，目卻有分寸地避著，只瞧謝瀾安輕磕著竹扇白如玉雪的手指。“只是初試時間是兩日一夜，會試三日，皆在貢院不得出，足下……”

當初在浮玉山下，百裏歸月就曾直呼“謝含靈”三個字，令胤奚不快。當時只差一個點火的苗頭，胤奚和封如敕險些手。所以這二人之間說不上有，但相亦十分微妙。

百裏歸月聽出他意有所指，住嚨泛起的幹，淡淡道：“我的子撐得住。百裏家有諾必踐，既應了君，我便不會讓君輸。”

謀士各有心，磨合需要時日。謝瀾安不管他們打機鋒，只讓歸月坐下。“虛禮折騰人，日後你別多禮了，在我面前也不必起。”

那邊楚堂從襟懷裏出一個厚實的信封，給胤奚。胤奚微愣，楚堂說：“給你出的十道策題。”

胤奚一頓，沒和他客氣，接在手裏道了聲謝。

考生做先生，早已為謝府中一個見怪不怪的特了，大家教學相長，互相扶持，都不藏私。

或者說人人心中都負著傲氣，誰怕公平競爭會輸于人。

胤奚也確實爭氣，養傷的這段時日，他輾轉在各位名師之間，博采各家之長。謝策考校他：“破題‘為政以德，譬如北辰’。”

胤奚答曰：“政者正也，德者有道也。傳曰：在天者莫明于日月*，日月星緯之，東起西從，皆不離常道。故上人非天授，而效法于天。古者至尊稱帝，其次為皇，其次為王，是先有道、有德、有業，而後帝、皇、王，修備于，高懸中樞，衆歸之，未有本末倒置。”

謝晏冬從詩賦上出題問他：“詩者工于巧，真于老，最難于易，讓步于自然，你有何悟？”

胤奚沉思答對：“晚輩詩讀得，以為‘春鷓始囀，秋蟀載’*一句，延詩經之風，得巧之工；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況味雋永，得易之難；

“‘偶有名酒，無夕不歡。顧影獨盡，忽焉複醉。’*滌盡一切熱鬧場，偶、無、獨、忽四字，有酒中真味，最為老道；

“‘傾耳希無聲，在目皓已潔’*、‘采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幾語，如風行水上，最是自然而然。”

荀尤敬對胤奚的考題，便是正經八百的策論了：“使禮法衡平，樂通人和；學庠興，農桑競勸；吏廉潔而奉公，上得人而納諫。何也？”

胤奚對答如流：“學生以為三王之時，治于未，止邪未萌，無刑而民風自化，後世變服，則需立法以濟禮。所謂國之命在禮，人之命在法*，致禮之途，求于人之所善，置法之初，顧全人所在。行法之後，又不可以法隨人，須以人守法。說到勸學勸農，郎砥礪所行的便是了，郎冰襟雪懷，巍乎煥乎，……”

“停吧停吧。”荀尤敬抖了一下眉梢。他發現了，這小子什麽策題都能答得規規矩矩，但只要一說到他郎，那連誇帶捧的詞兒就不要錢似的往上堆，都不帶重樣的。

沒人打斷他，他能一直說到離題萬裏。

若說這小子油舌，他的神可比提及天地神佛還要虔誠。

荀尤敬想說點什麽，咂了口酒，又覺得沒什麽好點撥的了，揮揮手把人攆出屋。

華羽聽見胤郎君告辭後老師背人的那聲笑，便知道這個人，小出師了。

十日後，胤奚將十道答策給楚堂，楚堂接過手，就著竹簾邊的風涼站在那翻閱。

越看到後來他越沉默，擡頭看看神淡雅的胤奚，低頭看看文章，再擡頭看看胤奚。

“你當真才學文一年？”這位西山才子忍不住發問。

胤奚笑說：“有沒有哪裏不足的，幫忙圈點一下。”

雁過拔。楚堂腦海裏登時冒出這四個字，他對這種可著一個人薅的手段有點悉。

楚子構疊好策文，真心實意地請教：“你平日有不讀書的時候嗎？”縱使是過目不忘晝夜用功，這等悟文心也過于超群了。

“有啊，”胤奚說，“練功。”

“那不練功的時候呢？”

“看書。”

楚堂信他鬼扯。哪一次他謁見郎的時候，這位仁兄不是跟在謝娘子邊形影不離？

楚堂的腹誹卻是不假，白天謝瀾安公事繁忙，胤奚不能時時對著，暮四合後，他才能在簾帷深，給他的郎松松乏。

有時是在謝瀾安屋裏，有時在東廂的室，放下的紗帳不掌燈，胤奚勾著子的甜津吞咽，暗昧中發出耐人尋味的聲音。

“今天姑姑誇我了，郎獎勵我麽……”

小郎君眉目如畫，把人在懷裏，下意識扭了下腰，甜膩的嗓兒不像白天那個正經人。

“嗯，”謝瀾安還想著學裏的事，心不在焉地哄他，“爺抖得厲害。”

很快就分不了心了，覺得舌也酸，領口也熱，胤奚攬著變的腰肢悶聲笑，“郎說反了。”

每次謝瀾安都沒怎麽他，胤奚溫馴的外就自己莫名其妙地松開了，今日也是如此，他引著的手去往他的膛，哀求。

謝瀾安品嘗過一回，但多數時候喜歡隨心所地用指甲拔著那兒玩，因為不喜歡低頭。

被起了火，懷裏金尊玉貴的人又不負責收場，胤奚膛不住起伏。

“……我香不香啊？郎你再我一聲……”呼吸噴在謝瀾安的耳頸間，胤奚手背上青筋直跳，卻連的襦都不敢撥開一寸。

晝短苦夜長啊，怯又恣肆的氣兒郎迷迷中手，從謝瀾安窈曼的腰向上攀尋。

謝瀾安半霎著眼波，帶著齒痕的靡紅得驚心，開始還不留神，直到胤奚按掌輕握。

謝瀾安：“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