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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鳴朝》 第91章

第91章

轟隆一聲巨響, 外蒙鐵皮的四層高雲梯車向東歪倒,在巨野城加固的城門外激起一片塵霧。

那羊角狀的尖頂遽然倒了一排正在登梯攻城的北尉步兵,剎那哀嚎遍野。

“澆火油, 投石!”

城牆上, 面覆兜鍪的阮伏鯨沉聲發令, 不給蟻附攀牆的尉軍息之機。

這魁偉的青年將領手裏豎著一全鐵的長槊。他掂了掂分量, 頭盔下的雙眸出一抹狠笑, 于烽煙中, 挑釁地隔陣眺那位傳說中北尉的“銅牆鐵壁”,紇豆陵和的方向。

城門外那座剛剛倒塌的雲梯車,鐵軸裏,卡著一與阮伏鯨手上一模一樣的鐵槊。

這軍車本是北尉國師拓跋昉在去歲青州失守後,耗費半年心,設計出的新型攻城車。

此車非但外裹鐵皮,以防箭矢,又厚塗泥漿,以防火燒, 還將傳統雲梯車撞門的木柱改為的鐵柱,榫頭磨尖, 加重擺錘沖力。完後在軍中試驗, 對城門的破壞力堪稱恐怖!幾乎沒有破解辦法。

說是幾乎, 是因為這種重型雲梯唯有一個破綻, 便在梯底車

八個車分布在梯車兩側, 為了承載車重量,力求堅固的同時難免笨重。一旦被兵械卡滯阻絆,便再難前進。

可這原也是葉藏于林,不示人的軍機。誰知紇豆陵和帶領鐵騎奔襲到巨野城下, 這鐵雲梯才一亮相,青州守軍竟見之不怪,好像提前預知一樣迅速地投下槍矛,槍槍直沖軍車的底而去。

尋常的木桿槍也奈何那鐵軸不得,可南玄軍投下的卻都是特制的鐵矛!

最終主將阮伏鯨一槊斜進軸之中,隨即大玄的兵士合力自城頭推下一方巨石,正砸在那翹起的槊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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撬力之下,梯塌人倒,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第三輛了!”城下騎軍方陣的中央,行臺參軍左晟焦急又心痛地轉向前那騎汗寶馬,“這絕非巧合,玄軍必定一開始便知梯車的薄弱——難道……國師的圖紙洩了嗎,我軍中有諜子?!”

否則難以解釋,明明是首次投戰場的戰車,怎麽會被對手克制得死死的?

馬的坐鞍以珠玉裝飾,一雙肚裹在軍靴中夾障泥,紇豆陵和葫蘆形的酒糟鼻頭浸出了汗,死死盯著對面的城頭。

他們此行一共才運來十輛軍車,出征前計劃得天,先以鐵雲梯開道,攻開城門後配以鐵騎鑿城,一路勢如破竹,直取治所廣固城。

如此不出一個月,便可一雪失地之恥。

不料對方有奇策應對,這道門攻不開,騎軍沖鋒的架勢拉不起開,破城便是空談。

箭矢火石不斷從城頭激滾落,尉軍登不上去,不絕如縷的嚎聲響徹平原。逆著風,紇豆陵和能聞到燒焦的味道。

“這麽多火油儲備……”軍師面沉似水,更確定青州守軍是早有準備。

“螳臂當車而已。”紇豆陵和空一下馬鞭,說了句漢人詞語穩定軍心,發令:“左右翼副將聽令,各領五百人沖擊東西側門!”

二將得令,大軍兩翼頃刻分出兩條蜿蜒的黑龍,蹄聲地,沖向兩門。

兵至半途,巨野城壕的兩道側門訇然開。

不知何時下了城頭的阮伏鯨領二百親兵,自東門馳出,副將阮時領五百人自西門出。輕騎對快騎,須臾迎面相撞!

阮伏鯨上僅著薄鎧,下馬鋒棱神駿,風四蹄,一槊穿三個北尉騎兵。

這臂力驚人,殺力更重的阮家兒郎快速完廝殺後,不論殺敵多寡,毫不戰,立即帶人馬回轉城,隨後閉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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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竟也有此等猛將。”

這番快攻速打的刺,激起主陣中紇豆陵和的殺伐之心。左晟憂心忡忡,“對方好似看了我軍的排陣,打算避我鋒芒,分而擊之啊……”

後城門嘎然的關閉聲中,阮伏鯨順著坐騎的沖勢又沿板道向前跑了一段,爾後勒韁,他摘下悶出一頭汗的頭盔扔給親兵,出森白的牙齒。

表妹送來的那本北將冊是及時雨,上面不但詳細記錄了河西紇豆陵氏的用兵拆解,還有北胡戰車的恐怖破壞力與薄弱打擊點。

崔刺史正是據謝家提供的這些消息,制定了以守為主,逐一消耗敵力的策略。

這樣的明仗若再打輸,他可真沒臉見人了。

“主帥!”阮時策馬與自家將軍會合,興地將手中尖頭染的長槍挽了個花,“那雲梯車、那胡人主將的用兵策……竟都給謝郎料準了,莫不是神仙吧?照這樣打,只待徐州援軍一來,任他河豆海豆,都不靈啊!”

阮伏鯨笑了一聲,不忘命令守城兵加強警戒。

以他的腦子是追不上表妹深不可測的智謀了,反正是神是仙,他都服

·

就在紇豆陵和攻打巨野的時候,青州北線,北尉的東州都督盧重環同時發兵渡河,攻向濟南郡。

褚盤帶著五千人馬迎候多時。

聽到敵方主將姓名,年方弱冠的大司馬子淡笑一聲,“狗啊。”

詩經有雲,“盧重環,其人且鬈”,意指帶著狗鈴的黑獵犬。這位從小沒什麽人管,也沒正經讀過幾本書的北府將軍言罷,眼神又一寂,自嘲地提起自己的纓槍,眼槍鋒:“我又何來資格笑別人。”

側整裝待發的周天池,自褚盤出生起便在他院裏照看他,最知道褚家的那點私,為難地勸解:“……將軍臨陣莫分心,大司馬還是顧念你的,留下五千北府兵給郎君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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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五千人不說是老弱病殘,也絕非北府銳,和褚豹邊連戰馬都是裝的義從軍沒法比。

周天池話到邊的一句“濃于水”,終究難說出口。

“是了。”褚盤細長的條罩在沉重鎧甲下,應的是軍師那句“臨敵莫分心”。

小旗挑開大帳,褚盤出帳,那雙飛眸沒有繼承褚嘯崖的豪邁濃眼,對前眼集結的北府兵平靜如水道:“隨我出城殺敵。”

·

“捷報!”廣固城刺史府燈火通明,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的韓火寓快步走進公房,向等待的老師呈上軍

“濟南郡前日如老師觀天所示,起大風沙,褚將軍以雙龍陣對戰盧重環,以勝多!生俘尉兵二千人,并盔甲兵千餘副。”

要知道濟南新招的守備兵加上褚盤親兵,一共也不足萬人,此番借天象之利取得首勝,十分提振士氣。

至于崔膺的揆天驗地之能,早在西山隨老師求學時,韓火寓深已知曉,除了敬慕,又豈會一驚一乍。

“巨野那邊的況,”韓火寓緩了口氣,自己到茶幾前了個杯子倒水,拯救冒煙的嚨,接著續上話,“也如老師預計,破壞了那鐵雲梯就能守住。原計劃阮將軍守足十日再退,而今應還在堅守。”

廣固城距巨野的距離比濟南郡遠得多,消息有滯後。但崔膺聽完學生之言,停頓在前的扇又重新迤迤扇,顯然對出將門的阮家郎很有信心。

“都道南朝將領青黃不接,說褚司馬、謝荊州之後,再無青年戰將能應付北邊如雲猛將。”崔膺目深邃,“此二子初出茅廬,不懼虎啊。”

“學生有一事不解。”

韓火寓心中晃過謝家送來的那部北將譜。他本就是聰敏之士,卻百思不得其解,謝含靈怎可能提前半年就得知北朝打造的攻城利,并附上破解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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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眼下不是琢磨這事的時候,韓火寓盤坐在老師對面,問:“眼下正是一年中最熱之時,州中麥糧又才收割完,咱們糧草充足,北尉為何選此時南征?”

崔膺扇尖打了下韓火寓的膝蓋,後者趕忙跽坐好,便聽崔膺問:“你想不到嗎?”

韓火寓想了想,“為了破壞我朝的闈試?”

崔膺點點頭,又搖頭,攏扇道:“這只是其一。我朝的利好之策自然是北邊所不願見,在學子考試時興戰,人心惶惶,還談什麽吏治改革?但更重要的,是北人千裏奔襲,想學去年大司馬速取青州,如此一來必然輕輜糧,他們又倚仗兵械騎軍之利,是打算破城後因糧于敵!我們的麥子收不假,到時候卻也了敵人的糧倉。”

韓火寓聽後,凝重點頭。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誠非虛言,若不是青州早有準備,今日城破只怕確如胡子之計,在彈指間耳……

青州一破,尉軍順淮河而南下,後果便是不堪設想。

“誦和,你再撐一撐,務必分派人手安好百姓,州闈試照常閱卷遴選,不可耽誤。”崔膺發酸的眉心,“兵報已傳回金陵,青州與徐州亡齒寒,兵部任令一下,援兵想必快了。”

·

江南進了梅雨季,百裏歸月出考場後,便因耗神與溽熱的天氣病了一場。

胤奚他們是考完才得知青州遭襲的。

兵部呈報兩省後,已令徐州守備軍就近向青州馳援,戶部連夜計算軍需耗費,禮部則按部就班地謄卷判閱,一時間六部忙作一團。

謝瀾安也沒多問他們考得如何,崔先生在青州,知道楚堂必然放心不下,文杏館沙盤前,縱覽著壑其上的城池關隘,說:

“除了徐州駐軍,褚嘯崖也派長子領一萬騎北上馳援了。按照之前的準備,青州守下來問題不大。”

沙盤對面的楚堂,并沒因此放松眉心,盯著沙盤默默推演戰局。

刀聲破風,胤奚在院中翠葉如蓋的古樹下一刀遞出,削破從頭頂葉尖墜落的一滴珠。

過葉隙折在他眉角上,為那張豔冶無倫的臉添了一分鋒芒。

背靠樹幹看胤奚走刀的祖遂,不著銀扁壺點頭。臭小子架輕靈,本不是走剛猛一路,然以快打快,舍他其誰。不枉他設計的這把刀。

“尉軍雖號稱出師十萬,”祖遂啜了口武陵春,抓著頭皮念叨,“可攻城本就倍耗費兵力,那阮家郎只要固守,加上這兩路夾擊,姓紇豆陵的怎麽來就得怎麽回——不,說不定有來無回。”

楚堂慎重地凝視沙盤,半晌未語,忽然道:“不好。”

謝瀾安眼皮輕輕一跳。胤奚驀然收刀,轉頭回

郎可曾聽說過,”楚堂擡頭,袖下指尖因自己的那個猜想而微微抖,“關于褚家那個子的傳聞?”

·

阮伏鯨在巨野城堅守十二日,六月二十四,他用完城中囤積的最後一批火油和箭矢,下令棄城後撤,軍伍有條不紊地退任城。

紇豆陵和率兵殺城中,才發現阮伏鯨給他們留下了一座空城。

城中既無百姓,也無糧草,除了斑痕累累的四牆,堅壁清野得徹底。

待尉軍趕到任城,阮伏鯨又如法炮制,在任城的闕樓上揮臂,城頭箭垛後的弓箭手一瞬搭弓,出森寒的箭簇。

紇豆陵和擅野戰,阮伏鯨便偏不給他空間施展,用陣地戰防守到底。

此時北尉大軍的銳氣與耐心,已在近半個月的攻城戰中消磨大半。紇豆陵和引以為傲的鐵騎更是一個整戰都沒打,每每被阮伏鯨尋隙小出擊,逗弄得如隔靴搔

再十日,阮伏鯨再棄空城,退守鄒城。

“消耗我軍,卻讓出城池,向線撤退……”紇豆陵和察覺到這一舉的反常,在進城前猶豫了一下。

這名北尉梟將在暗夜中擡起沉的鷹眼,向任城樓頭沒有熄滅的烽火。

敵深。”左晟座下的馬匹焦躁地揚了揚蹄,皺眉頭說。

他們進軍青州已有半月,南庭一定會派兵增援,那位褚大司馬即便駐守著金陵北邊門戶,不會輕,也會派麾下鐵騎北上。他們算錯一著,已失先機,一旦繼續深青州腹部,被兩下夾擊,便是勝負難料。

可紇豆陵和也算準了,青州守備軍不會超過兩萬人,只要他能趕在南人援兵到來前,速戰速決吃下這兩萬人,再與北線合兵,那這青州便又是大尉囊中之

漆黑開的空城就在眼前。

見獵而不,并非紇豆陵和的。他詢問軍中的斥候:“打探到南邊軍隊向,到了哪裏?”

北尉的探子才從南邊趕回,馬下抱拳回稟:“稟大將軍,徐州方向并無大軍整發的跡象,起碼百裏之,不見異。”

“沒有側應?”軍師左晟再度意外,産生一種雲遮霧繞的不詳之

南玄在故布什麽疑陣?

——“說清楚了,什麽徐州援軍不至?”這卻不是阮伏鯨事前的安排,他也是退鄒城後,才聞斥侯回報,雙眼猛地盯向傳話的探哨。

探哨在那寒凜的目下臉發白道:“回主帥,按時間來算,徐州軍此時本該過魚臺了,可末將快馬馳出一百裏,皆不見後援蹤影,只怕……援軍還未出徐州。”

阮伏鯨心頭陡地沉了沉:“廣陵方向,也不見北府軍?”

探哨額角滴汗地搖頭,更無音訊。

·

此時的徐州守將黃勇,正在褚豹設下的酒宴上迷醉地欣賞人歌舞。

褚豹麾下一萬鐵騎,與徐州集結的兩萬守備軍,此時正在城外紮營不

黃勇在布滿珍饈的席上,形歪斜地摟著一名腰肢韌的舞伎,飲盡一盞酒,轉眼旁同樣飲酒取樂,逍遙自在的褚豹,醉蒙蒙地問:“將軍吶,延誤軍令……真的不妨嗎?”

褚豹是三日前帶軍趕到徐州的,徐州刺史不敢得罪大司馬,親自出迎。

誰知褚豹到了徐州就不往前了,反令軍士原地休整,反客為主地擺宴招待起刺史同當地守將,并授意他們延後出兵。

“青州是我爹打下來的,我對那裏的況再了解不過。”褚豹不慌不忙地卸了臂縛肩吞,漫淡言笑,“青州有號稱‘中原楷模’的崔先生,有阮家據說勇武無雙的阮大郎,還有我家不的弟弟,且能支撐一陣呢。”

黃勇當時便從褚將軍的笑眼裏,讀出了一寒意。只是天大的事有大司馬頂著,兵部都不敢與北府作對,何況是他,于是便裝著糊塗陪褚大玩樂了三日。

眼下借醉又問,褚豹依舊不見著急,笑道:“將軍,這酒可還得口?”

“北府的燒酒,別一番滋味啊!”黃勇連忙吹捧,識趣地不再追問。

他以為褚豹口中“不的弟弟”只是謙詞,殊不知那就是字面意思。褚豹從沒把那個自小瘦弱不討喜的老五當過手足,褚盤就是死在黃河邊上,他也不心疼。

他此刻帶兵增援,打勝了,頭功也是歸青州那幫人所有,白給老五擡了價,又沒他的好

倒不如等到兩軍互拼消耗得差不多,褚豹再奇兵突降,收拾殘局,也好教天下知道褚大司馬後繼有人。

至于青州軍守不住陣地,被那些殘暴胡人突腹地屠戮百姓,又關他什麽事呢?

反正那一州的百姓,從前也是臣服于北朝的民,無關要的牆頭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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