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王道真失魂落魄地下朝回府, 王翺聽過廷上議事，沉默良久。

即便他與謝瀾安為敵，在關乎國朝大運上, 也不得不佩服：“又被贏下一局。”

北郡變的消息在大司馬的軍諜, 得到再一次確認。褚嘯崖臨江著粼粼東流水。

“父親, 只是湊巧吧……”褚豹捧著父帥的刀甲站在後, 心有不甘地問。

從青州回來後, 褚豹便挨了褚嘯崖一頓訓。褚嘯崖倒不管長子是不是勾結州牧, 延遲出兵，而是褚豹在大軍以逸待勞的況下，錯失良機，沒能擒住老對手紇豆陵和，這讓大司馬到窩火。

幾萬鐵騎沒做到的事，卻被謝瀾安一招反間計，殺人于無形之間。

湊巧？

褚嘯崖搖頭，眼裏含著嗜的狠辣，又有獵奪奇寶的蠢蠢, 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

“再讓留在小皇帝邊，難保他日我不步紇豆陵和的後塵。”

褚豹悚然一驚。父親之前一直視謝瀾安為囊中臠, 可這句話, 意味著他開始真正忌憚這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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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金描紋的茶盞跌在羯紋地上, 宮娥屏息伏地收拾, 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尉遲太後額倚案：“武川的軍戶也叛了？”

皇太子亭歷在一旁的方桌上擺弄黑白棋子, 聞言作一頓，兩種的雙瞳爍出奇冶的芒。國師在下首，神沉重，“是李伯甫帶的頭, 帶走了一萬餘人，所幸沒有投靠然，在涼城……舉旗自立了。”

然而不投靠宿敵，就能算作一種幸運嗎？

六鎮突如其來的反叛，給北庭造了不可逆的重創。

最初，尉遲太後只是想借這個由頭，整治朝中與軍中沉積多年的腐敗象。

紇豆陵和去歲守虎牢關，有功于朝，哪怕是功過相抵，太後也并未想要他的命。誰知紇豆陵氏半點委屈都不肯，糾集族部先發制人，這才致使廣莫門之。

而後，北臣在這場大清洗中人人自危，各懷機心的異黨之人互相構陷，自詡耿直的史臺風聞言事。

這一牽連，卷進的人如滾雪球越來越多，愈演愈烈。等太後與國師反應過來，想要停，已經晚了。

遠在六鎮的軍戶聽聞朝中主將謊報軍，聯想到這些年他們應征出戰，陣亡恤金卻一年比一年低，就囂鬧起來。北郡的主事對這些軍戶看輕慣了，既沒上報中樞，也沒在第一時間安軍戶緒，反而以武力鎮。

就在矛盾激發之際，又不知是打哪傳出的風聲，將當日朝會上，紇豆陵和聲稱要拒收那兩萬兵俘的話，吹到了六鎮將士的耳朵裏。

都是當兵的人，我以命報家國，君卻以草芥視吾等，怎能不兔死狐悲？

于是徹底寒了心，叛逃的叛逃，自立的自立。

至此六部元氣大傷，北郡嘩變生，朝廷外困，完全離了尉遲太後的初衷。

而詭異的是，朝中蒙這樣大的損失，仍舊沒查出是誰通敵洩了軍中機。後來還是皇太子說了一句話，如同當頭一棒：

“有沒有可能，也許那圖紙本沒有洩，而是玄人想出的克制之法？”

國師聞言悚然。

他設計的鐵雲梯，可謂參考了尉玄百年間的大戰經驗，耗費近一年心才制造功。如果這樣都能被敵國在朝夕間參，不是太可怕了嗎？

“謝含靈。”尉遲太後眼眸微瞇，塗著鮮紅口脂的間輕輕道出這個名字，召來諜子問，“建議放回俘虜的，是那南庭謝含靈的主意？”

金陵派出的探子能探聽到的變故，也有專門的間諜機構，滲于江左，混跡于市井。

雖不說對南朝國事了如指掌，但收集坊間流傳的各種逸聞不是難事，多能拼湊出一些南邊的向。

何況那位良策頻出、不可一世的謝家郎，毫無低調的意圖，就連北尉也聽說過的鼎鼎大名。

得到諜子肯定的回答，宮陷短暫的沉默。

上一年青州被玄人奪取的慘痛經歷，還恍如昨日，那場“北伐”，也是由謝瀾安首倡。

細細回想，大尉的這兩場大敗，都是謝瀾安在金陵仕之後才發生的……尉將突然被南朝的後起小將看排兵布陣，也是在謝瀾安去年離京走了趟荊州之後。

尉遲太後掌政多年，權臨天下，很神化什麽人。

可也有敏銳的政治嗅覺，拼湊著前因後果，尉遲太後不得不生出一個念頭：如果大尉這一敗再敗，一再，都在謝瀾安的謀劃之，那這個人便太可怕了。

甚至還那麽年輕！

國師顯然也想到了同樣的事。

他聽說，此還在江左實行什麽策舉制，廣攬天下英才。若拋卻立場不談，以考試取才的任法，其實也適用于北尉日漸被貴族部落分權把持的朝堂。

但即便是他，也沒把握能在三年五載間，制貴族拔舉寒士。

謝瀾安卻能在世家林立的江左別開生面。

“國師，”太子不大信，“世上真有這樣算無策的人嗎？”

拓跋昉深邃的眉骨棱，欽賞的目伴隨著殺機，給予八字評價：“其智如鬼，不類凡人。

太子遽然彈指，指甲間的玄玉棋子打散一片壘起的白子，骨碌碌落了一地，卻無人責怪他。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麽……這個十歲小兒眼底閃異芒，恨恨地咧開角：可如果他邊有這樣出風頭的臣子，他恐怕容不下呀——南邊的那位皇帝，比他也大不了幾歲嘛。

自那日後，從宮傳出一句話，據說是北尉太後親口所說：

“謝含靈一顆大好頭顱，抵邊關十萬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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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取我的頭顱，”謝瀾安在樹蔭下落了一子，聞此言，笑瞇瞇道，“試試看啊。”

棋枰對面，胤奚才尋隙吃掉謝瀾安的兩顆子，聽到這傳江左的風言，眉心微，就要悔棋。

謝瀾安瞪目拍開他的手。

“僞朝把含靈架得這麽高，”在旁打茶圍觀棋的謝策有著憂不完的心，“不懷好意，是生怕陛下不忌憚含靈麽……”

再看謝瀾安，從小被誇到大的人，本不在意這點風浪，竹扇輕搖，怡然得很。

胤奚說：“當初北人力邀崔先生，也是這般明捧暗殺，故技重施罷了。”

不過他和謝策是一樣的想法，“不管怎麽樣，以後府上出之人要仔細核查份，提防北邊派來的刺客。”

紇豆陵和這一反，六鎮這一，謝瀾安如今是北庭眼中如假包換的眼中釘、中刺了。

胤奚說完，在月門邊值的池得寶一拍腰邊殺豬刀，聲如洪鐘：“小郎君放心吧，有俺保護著郎，拿命擔保郎安全！”

小掃帚不了像荀朧一樣和尚定似的看人下棋，正拉著謝方麟在銀杏樹下找螞蟻，一聽這個胖胖姐姐說話，便覺好玩，忍不住哈哈笑出聲。

胤奚略顯嚴厲地看一眼。

小掃帚慌忙站起，按學裏的禮儀給池得寶作揖，大聲道：“對不起！我、我不是笑話姐姐……我是覺得姐姐親切有趣……姐姐請別生氣。”

池得寶哈哈笑道：“那小娘長大後長得和姐姐我一樣威風，好不好啊？”

小掃帚看著池得寶一拳能打死三個男人的板，心裏猶豫，那倒也不必吧……

支支吾吾覷向好像還在生氣的小胤，不敢吱聲。

胤奚神淡淡，故意沒看。

小姑娘是他帶進府裏的人，平時如何玩鬧他都不管，但心上的毫厘之失，要從小糾起。

“福持，”謝瀾安不回頭地微笑，“背一篇《楚策》聽吧。”

“啊？”荀朧眼睛還盯在棋盤上，想讓漂亮哥哥贏，又怕自家老師輸。雕玉琢的回了下神，聲音清甜地問，“老師想聽哪一篇？”

謝瀾安看了人模人樣的胤奚一眼，“狐假虎威那一篇吧。”

荀朧眨眨眼，搖頭晃腦地開始背：“‘虎求百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

胤奚似嘆似笑地用眼神求饒，低聲說：“郎敢食我，別揶揄衰奴了吧”

謝策夫婦在邊上對飲花茶，跟著笑起來。

謝策笑著笑著，卻突然心驚。

而今北朝忌憚含靈勝過皇帝，那麽金陵之中，誰是虎？誰是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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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勍坐在書案前，面前攤開的絹帛上，正是那句最近廣在江左流傳的話。

他意外地并不覺冒犯，相反雋秀的臉上還出點笑意。配得起。

皇帝喚來侍，“綰妃的孕有四個月了，近來食不振，請含靈空閑時進宮來，陪說說話。”

另一廂的荀祭酒府上，在北朝後，荀尤敬倒有事忙了。

他先前已大致想好了會試的試題，但如今起了軍政變化，這策論中，怎麽能不添上一道“議僞朝兵變影響”的策問，讓有識之士暢所言呢？

老夫子雖忙著，卻是滿面紅，甘之如飴。

他一方面為南朝幸甚、為學生驕傲，另一方面也擔心謝瀾安的人安全，可以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了。

時間不覺從暑夏到了暮秋，之前落榜的學子大多數都未離京，仍留在學館，為中舉的八十七人打下手做後勤。

子仕，不止是留下之人的期冀，也是所有娘同心共濟的願。

離大試還剩二十日的時候，其他州縣通過了郡試的舉人，也都陸續趕到金陵。

消停了幾個月的北尉，卻在此時突然發難，派小騎兵襲擾邊關。

“青州巨野、徐州濉溪、襄北的丹淵口……皆收到敵襲的烽火鳴警。”允霜進文杏館的廳門，沉聲回報，“敵騎人數不多，不是像上回攻青州一樣的大軍出，就是小游騎，劫掠鄉民，搶完就跑，純粹像是惡心人。”

謝瀾安雙手撐著沙盤的木制邊緣，長眉冷峻。

北尉給的回禮嗎？

玄白隨後帶來消息：“主子，胡子的騎隊占了靈璧城！”

“等等、”謝瀾安詫異擡頭，靈壁可是淮河防的線，“既說是小擾，靈璧自有守軍，怎會被攻破？”

從兵部趕來的肖浪帶進來一陣霜涼，向謝瀾安一抱拳，滿臉氣急敗壞：“是那個黃勇！之前他延遲出兵，兵部出了批文要提審，這人怕了，前不久竟舉家降往北朝！”

守將都跑了底下能不麽，靈璧就是這麽丟的。

楚堂想起另一事：“那裏是不是還有沒上京的舉子？離靈璧最近的支援是……”

允霜面輕變：“北府軍。”

然經過青州一役，又逢會試舉行的關鍵時候，誰也信不過北府的人了。

一言未發的胤奚提起鸞君刀，漆黑的眼眸如刃鋒出鞘，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