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謝瀾安對上胤奚的眼睛, 沒有說話。
“你想什麽呢?”楚堂往前一步,提醒胤奚,“離大試只剩二十日了!”
“靈璧距京城四百裏。”胤奚只看著謝瀾安, 青衫頎影如修竹, 掌中那口被他出鞘演練無數次的雁刀不再是腰畔的裝飾, 而是從他骨子裏長出的鋒芒。
胤奚聲音冷靜, 腦子更冷靜, “我掛驍騎營的名, 帶兩馬馬歇人不歇,兩日可至。去二日,回二日,中間十日平足矣。”
郎曾用幾千軍接學子上京,他不敢說能與郎比肩,但若明知舉子困而置若罔聞,縱使他在大試中拔得頭籌,又有什麽臉說是郎教出來的?
何況那裏還有無辜百姓,正遭胡人踐踏。
謝瀾安著胤奚堅決的目, 倒是一笑:“你這算,別是和何羨學的吧?”
“娘子就讓他去吧。”
從校場過來的祖遂罕見地換了戎裝, 手指著胤奚笑瞇瞇道:“這小子自從得了刀, 就惦記著開鋒呢。小老兒保他一程, 快去快回, 定不誤了考試的日子。”
謝瀾安記得, 胤奚那日接刀時的明亮眼神,真讓印象深刻。
趕在短短一旬平,誰也保證不了中間不出岔子。但視人命重于前途,很好。
“既如此, ”謝瀾安從那張臉上收回視線,“我寫個條子,肖浪送去兵部。從驍騎營征調五百人赴靈璧平,胤奚就掛軍的名。”
“再給我一百弓箭手。”胤奚眉鋒清銳。
允霜和玄白在這一刻奇異地一默。
只覺胤奚爭鋒不讓的神態……像極了他們郎。
謝瀾安彎了彎。
“嗯,”拖長的尾音含著微不可察的縱容,“再給他撥一百弓箭手。”
而後肖浪便帶著手令去了兵部。兵部正愁靈璧之,也怕北府再鬧出什麽幺蛾子,正好謝瀾安有直調驍騎衛之權,這二位神仙打擂臺,他們樂得輕省,痛快地給了批複。
肖浪回營中點齊兵馬。
另一廂,胤奚回院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換上一勁裝,便背著刀走下木廊。
謝瀾安站在鯉魚缸邊瞧著他,只說:“快去安回。”
正事當前,胤奚沒了平時的膩乎,上前輕輕抵住謝瀾安的額頭。
他低聲叮嚀:“好好睡覺。”
他還記得他不在邊,郎易做噩夢。
曾經暗下決心要一輩子黏在邊的,然而郎贈他以鸞刀,教他文武藝,在不知不覺間重鑄了胤奚的脈,讓他這樣出低微的人也不由生出躊躇志氣。
秋風在褐黃的枝葉間打幾個卷,帶來一陣雨前的氣。謝瀾安到男子溫熱的鼻息,閉上睫說:“早就不怕了。”
不論是雨天,還是噩夢。在他鍥而不舍闖的生活之後,那些前塵便都了過眼雲煙。
胤奚帶著六百驍騎,馬不停蹄過江溯泗水而上,白日行一百五十裏,夜至陸驛,歇一個時辰,再換馬繼續趕路。
如是兩日,在第三日天亮後,終于遠遠看見了靈璧的城郭。
前方起煙塵,有一陣兵聲。迎著胤奚這片騎隊前沖的勢頭,一夥傷潰走的兵丁向他們擁來。
肖浪擔心是尉人使計,厲聲喝止。驍騎衛齊聲刀。
胤奚漆眸下視,看清小兵上的鄉縣守兵服,又擡眼掃向前方踞在城門口的百十來號游騎,口中問:“什麽人?”
“軍爺……我等是鄰縣泗縣的守兵……敵兇狠!”
徐州的督軍守將北逃後,地方軍政便了一鍋粥。南朝對北朝的威懾,歷代都發軔于北府,越向南戰力越弱,這些城兵平日無事游,白吃俸祿,如今臨時征來驅敵,一聽是野蠻的胡子先就怕了,哪有一戰之力?
兩箭地外,那些胡子巡兵見又有一夥人來,無甲胄,馬無裝,便不放在眼裏,高舞手中的砍刀發出嘰裏咕嚕的嘲弄聲。
胤奚一行人追求速度,皆是便服輕騎。此刻,胤奚慢而穩地握住鸞君刀柄,雙眼鎖定胡人馬隊中央那個辮發羆袍,被人圍護的頭目。
“呦。”羆袍頭目眼神好,一眼眺見對面人群裏最打眼的一個,斬馬刀在腕間翻了個花。
“小白臉漂亮啊,看來玄朝真是沒人了。”
在他後半句話音未落時,胤奚開始策馬前沖。
羆袍頭目洋洋得意地說完,胤奚的馬頭已沖到最外圍的胡騎面前。
找死!尉兵見此人單槍匹馬,面不屑,兩個騎兵一左一右橫槍向胤奚攔腰斫去!胤奚在馬背上後仰,背脊幾乎上馬,自叉的槍鋒空隙下鑽過,而起後目不稍回,刀挑落前的一名小騎。
染秋霜刀,龍猶未歇。他後二騎再要來個回馬槍,已被驍騎衛中的弓弩手穿咽。
肖浪帶人跟上在背後掩護,無後顧憂的胤奚一味筆直沖殺,宛若一道漆黑的閃電將胡騎撕裂。
游擊的尉兵本就沒有嚴的陣型,羆袍頭目不過兩個眨眼,胤奚已然殺至。羆袍頭目對上這左手使刀的男人那雙黑眸,心頭無端一抖,嚨發出一聲大喝,揮出樸刀。
這蠻子上雄壯如熊,臂力定然不弱。不想胤奚刀刃一挨上樸刀,立即順勁下手腕,著刀鋒上遞削。
羆袍頭目不見刀影,恍似只見一點火花閃過,隨即虎口一冷,他的拇指已經被削掉了。
指落刀落,羆袍頭目腦中一片空白,繼而斷指的劇痛襲來。他來不及想怎麽會有這麽快的刀,甚至來不及喊,二馬錯,羆袍頭目後的馬鞍一沉,胡馬仰頸急嘶間,躍上來的胤奚面無表,橫刀割過他的咽。
帶著腥氣的熱噴濺上胤奚的脖頸和側臉。
雪白的俊青年眼也不眨,以羆袍做盾,盯著那些驚懼不定地架起臂弩對準他的小兵,彎開被染豔的:
“還漂亮嗎?”
驍騎衛拉弓沖散北尉的散兵,尉兵畏懼地看了胤奚一眼,呼哨幾聲,迅速回撤。
他們得到的軍令本是尋隙擾南朝邊界,遇到漢民便屠掠,遇到茬子便跑。
祖遂在隊伍後面喊:“別讓他們關了城門!”
胤奚推掉死,也不換馬,一騎絕塵。在散兵將要掩閉城門時,胤奚回臂收韁轡,混不安的胡馬被降得高仰雙蹄,訇然踏退守門兵丁。
老頭兒日在手裏的銀酒壺,已經被一桿悍的漆銀槍代替,見狀悠悠一笑。
此前在青州一戰中燒過敵軍糧草,出謝字銳營的娃娃臉戲小青,經過祖老兒坐騎,見老人只慢悠悠殿後,一點也沒有不服老和年輕人搶著沖鋒的意思,忍不住回頭問:
“老將軍不前去幫襯?”
祖遂向打頭陣的遒勁影,咂咂,嘿然道:“很用不著嘛。”
這次平名義上是肖浪帶隊,實則在肖浪的默認下,驍騎衛皆聽從胤奚指揮。
別人也許不清楚胤奚的深淺,但上次在浮玉別寨剿匪,肖浪可是親眼見過此人無論排兵布陣、還是單打獨鬥的本事,他心服口服。
尉兵連滾帶爬地後退,胤奚冷穿過城門,遙遙與一個手持狼牙烽火棒,面相兇煞的披甲大漢對上視線。
那北將怒視這些來援的南人,哇呀呀揮舞狼牙棒,下一霎,卻竟上他的赤馬頭也不回向北而去。
打下這座小城本屬僥幸,他們占據這裏不能長久,既然對方來了強援,撤就是了。
“溜了?”肖浪趕到胤奚旁,失笑啐出一聲。只聽那胡將撤離之前,還不忘對城中的游騎嘰裏咕嚕一通談。
進城的戲小青側耳聽見面一變,籲住了馬,急對胤奚道:“郎君,他要手下去殺那些赴京舉子!”
得令的游騎果然加鞭打馬,朝著西北面一低矮柴舍飛馳。
胤奚凜目:“乙生、黃鯤!”同時他撥刀尖挑起地上一敗兵丟棄的長矛,拋轉過頂落在右手,掂了掂重量,力一摜。
一騎奔向西北的尉兵,被這一矛正中後背,墮馬嗚呼。
同時乙生等近衛也與驍騎衛追截上去,時聞弦聲勁響,弩手落敵方的單兵。
胤奚轉看向狼牙棒北將撤離的方向,夾馬追出。
肖浪跟上去,側頭大聲道:“郎君要追?恐向北有胡子接應。”
怎能白來一趟。
胤奚神冷靜,在疾馳的馬上言簡意賅:“十裏。”
言下之意,若追出十裏猶未斬殺敵人,他們便返城回守。
于是驍騎衛兵分兩路,一路清剿城中來不及撤走的軍,一路隨胤奚出擊。祖老兒也跟著出城,依舊掠陣殿後。
那狼牙棒尉將帶著不足百人,回頭見玄騎在屁後面追不舍,心煩躁。
他從小旗口中聽聞慕容訶被割了,便知對方是個點子,無心拼,打算溜之大吉。
可世事邪門,先前幾撥奪城的鄉兵孱弱得可笑,這夥人又拼了命地追不舍——逞什麽英豪,當自己是北府軍嗎?
馬跑六七裏,狼牙棒尉將覺耳後生風,下意識伏閃避。鸞君刀中坐騎,戰馬凄嘶。
尉將左搖右晃,好不容易穩住形,知突圍不出,轉韁握狼牙棒,煞灌雙瞳:“來人通名!與你爺爺一戰!”
胤奚臉上掛著幹涸的跡,說:“無名小卒。”
兩將戰,鐵嗡鳴,掠陣之人難以上前助拳。胤奚也不必他人相助,他很快,刀過的寒芒帶起殘影,映著始終靜若淵水的目。
那直取命門的一招一式沒有花哨,無一不在說明:我趕時間。
·
半個時辰後,胤奚帶領衆衛回到城中。
乙生等人也已經救出了柴舍中的書生,共有十幾人,都穿著破爛髒污的文士衫,嚇得不輕。
胤奚嫌人頭晦氣,只繳了沾的狼牙棒做戰利品。肖浪將那玩意兒扔在地上,出一口氣對營中的兄弟說:“妥了。”
胤郎君一個人就斬殺了這隊游騎的唯二頭目,這樣看來,他們五百人都算調多了,半數足矣。
胤奚下馬,看見一個穿單薄棉衫的書生和他差不多年紀,鼻頭被秋風吹得青紫。胤奚解開披袍遞給對方,出腰側的鮫鞘雁刀。
肖浪等人也拿著披風湊了湊,這些讀書人可都是種子,眼瞅快冬了,別沒死在胡人手裏,反而染上風寒耽誤會考。
死裏逃生的書生們恩戴德。
他們都是準備赴京趕考的舉人,未曾命喪于惡獠刀口之下,當然不是胡人好心,而是留著他們取笑戲弄為樂。
接過胤奚外袍的那書生,就被食過馬糞,一朝逃出生天,他眼睛通紅地哽咽:
“陛下厚恩,顧憐芥子。敢問將軍姓名,日後也好圖報。”
後頭的祖遂微微容。他到這會兒終被激起幾分壯時的憤慨,方才他就該沖在前邊,把那些牧馬賊都砍瓜切菜!
他指著沉默的胤奚,“他啊,是你們同年。”
舉子們面面相覷,怎麽,這手不凡的軍爺竟是同榜年兄?
胤奚神清沉,不知那廝殺過後的臆間想著什麽。安頓好這些人,他找了個天水井清洗了一下刀鞘,又洗了把臉,爾後派人聯系亭長,安居民,確定城中沒有匿的尉兵。
此後,他亦不休歇,要來靈璧輿圖,帶人外出到城郊四周,了解此地關隘所在。
標記于圖後,再回城召人布屬防守線,以免被胡人卷土重來再遭重創。
驍騎衛打仗還行,這戰後重整民生之事便不靈了,他們見過胤奚殺敵,也知道他與謝直指關系匪淺,皆聽憑胤奚決斷。
戲小青也是服氣的,尤其城門外那就一割,何等冷峻快意!可他就是覺著這位郎君吧,上著一子冷,面上平易近人,其實心淵似海。他找到沽酒鋪子裏的祖遂,自來地好奇打聽:“前輩,他在家裏也這樣嗎?”
也這樣不茍言笑的?
祖遂抿了口酒,看著對面重搭棚戶的軍,賣關子說:“這裏啊,個人。”
胤小子這是第一次目睹同胞被尉人肆意踐踏,心底著火呢。“那個人”若在,不說臭小子能笑出花來,起碼不會這麽清漠寡言吧。
胤奚在城中逗留了五日,并無游騎殺回頭。郡守在軍殺退賊人幾日後,才派了名主簿,前後家丁簇擁著他,提心吊膽地進靈璧查看況。
待看到肖浪亮出的軍腰牌,這名主簿面訕然古怪,說激不像激,倒像忌憚他們回京後上稟,一郡的吏被朝廷秋後算賬。
“軍爺們勇退敵,這個……著實辛苦了。”主簿取來一個包袱,放在胤奚臨時辟出的議事舍的桌上。
解開來,出其中黃燦燦的馬蹄金。
屋裏的驍騎衛面各異。
主簿應真意切地嘆了口氣:“不怪郡兵守不住城,實在是那些胡子狠詐狡猾,形跡飄忽不定,讓人防不勝防,可惡!若非軍增援及時,這一城百姓只怕都要遭殃了。這是郡守大人的一片心意,還請諸位笑納。”
他郡守示意,到這會還想著推卸責任,賄賂京。
胤奚明知這弊病起于地方怠政、駐兵疲弱,卻不是眼下三言兩語能解決。
先是土政,再是學政,而後要解決混疲敝的兵政,不正本清源是不的。
他在燭下淡淡瞥眼,看著那包黃白,說:“城中百姓慘遭橫禍,房屋焚毀,這些錢正好用作重建恤之用——只怕還不大夠,得勞煩郡守大人再送些‘辛苦錢’過來。回去轉告那位父母,胡賊已死,不用躲在深宅大院不敢出門,多幹些正事吧,京中有眼睛盯著這裏。再被胡賊趁隙而,不用往北逃,恐要先去見閻王。”
肖浪聽著這番話心裏舒坦。
那主簿卻驟然皺眉,有心回敬,又怕開罪不起,最終悶著一肚子郁氣離開了。
霜降這日,早起天風冷寒。
胤奚將事安排妥當,留下些人手善後,便帶著十餘名舉子回京。
讀書人不會騎馬,肖浪雇了兩輛馬車。雖比來程慢些,但算日子趕一趕,在大考前進京還是綽綽有餘的。
坐車的舉人們經這些日子,養回來了幾分氣神。他們在車廂裏溫書溫得眼暈了,便推開車窗口氣。
看著側方騎馬護隊的頎秀佩刀青年,卻還是難以置信,他也是參考的學生。
“兄臺,”有人仗著膽子問,“您當真是揚州籍同榜?那敢問兄臺見過謝娘子嗎?”
胤奚一路上言語不多,聽到這個問題,轉頭看向車裏。
那名舉子出赧然神,“謝娘子是為天下寒生辟出路的先鋒,我等銘不已,心中景仰江左玉樹的風采……”
“,”胤奚眉睫上被秋霜覆住的蕭疏融開了,低頭出和的笑,“是天上人,很難見的。”
馬過瑯琊山,便離京城不遠了。肖浪回頭看向說話的郎君,正想詢問,要不要歇息片刻再走,忽然一聲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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