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出門時是二人同乘一馬, 再回烏巷，卻是謝瀾安獨坐在馬上，上裹著胤奚的披風。

胤奚在下面老老實實牽馬。

家主夜出, 滿府的人都沒歇下。山伯守在門房, 夫人也遣婢在外院等信兒。一見到人影, 岑山連忙挑燈近前。

卻見家主下馬時腳仿佛發, 被胤奚及時攙了一把。

謝瀾安就勢在他手背一擰, 燈籠將郎的臉映得有點紅。

“我無事, 大家且去安歇吧。”謝瀾安聲音帶著啞，打發了衆人，目不斜視地回到上房。束夢要為娘子寬，被謝瀾安拒絕了。

待婢子退下後，自己解開披風，低頭盯著前的兩團水漬。

半晌：“嘖，煩人。”

幽篁館，文良玉才要熄燈就寢，聽見院子裏有靜, 推窗看見胤奚，稀奇道：“你今晚睡這裏啊？”

“……嗯。”胤奚應了聲。

寒蛩聲聲, 被攆出主院的人食髓知味地抿了下。他摘了刀, 到院裏的水井打了桶水, 回屋去沖冷水澡。

……

十月初二, 恩科在國子監的貢院開考。

來自各州的才士俊彥從金陵九衢湧天街, 從高下，麻如雪。

每一個經過道樓的學子，都忍不住擡頭。只見樓複道的靠闌上坐著一人，著雪襕袍, 頭戴蓮花冠，手持折扇，隨手彈棋，意態風流無極。

群生之，猶神仙中人焉。

謝瀾安轉頭下，眸若星河。仿佛已經等了他們很久很久，起展扇，大袖如飛，對這些有志男道：“我祝諸位鵬北海，朝鳴，振鷺翔鸞，畢湊天階。”

無，便無今日。縱使謝瀾安不是座師，群生亦誠服行禮。

楚清鳶在人群中擡頭，只覺那高樓上的郎天人之姿，恍若識。

晨風吹進幽篁館空的房間，臨窗的案幾邊用鎮紙著張桃箋，紙角在風裏輕快翻飛。箋上寫著一首揮手而的小詩，遒麗的字有謝瀾安八分筆意。

“秦淮三尺鯉，借風躍昆墟。點額化蛟蟒，故人見不疑。”

·

貢院門口，考生排著隊向核對呈出尚書省下發的文解，核實無誤後，拿著發下的座次號進貢院，找到自己的考舍。

大考一共三日，考題分為三場。

第一場，試雜學，即作命題詩、賦各一首；

第二場，試帖經；

重中之重的第三場，試策問三道。

考生在這三天兩夜不能走出考舍，幹糧夾皆自備。

聖上對這屆考試萬分重視，其中又涉及到丞相與史中丞的仕途之爭，所以考場中看管嚴。前兩日相安無事。

胤奚從接到考題，便全心地投神，兩耳不聞舍外事。第一日，他只答了僅需靠記憶默寫的帖經，餘下四五個時辰，在旁人都在筆疾書之時，他蓋著硯盒靜坐思索。

到了夜，也并不點燭書，而是閉目休息。

翌晨醒來，胤奚一氣呵作出賦文，仿如篇在腹，文不加點。

完後放筆，他的目落在那三道策問試題上，著手腕繼續冥思。

到了初四這日卯時，天上忽下起寒雨，雨中夾著霜霰，冷意砭骨。

聽到雨聲，磨墨的胤奚微微皺眉，想起百裏歸月的。

開考那日，謝瀾安親自送府裏的四名考生出門，對百裏歸月說：“賭約是賭約，你這副子盡力而為便是，若支撐不住，提前卷也不妨。我有法子扳倒王翺。”

百裏歸月在考舍中擁輕暖的鹴鹔裘，斷斷續續的咳聲開始不住。

這支的氣撐到第三日已屬不易，這場雨無異雪上加霜。

然三甲有，榜上有名，不止是君的賭約，也是自己為百裏族人最後的驕傲與執念。

百裏歸月眼裏閃過一孤冷的狠毅，以帕掩，用帶進來的參片吊著神，堅持寫完最後一篇策論。

最後一筆落下，已是面如紙，眼前金星躥。

貢院的掾史見雨勢不小，怕收卷時淋試卷，忙請場中的林軍搭建臨時雨棚。

雨棚搭完，便也到了收卷的時辰。

貢院鳴鑼，考生們投筆覆硯，將三張試卷撂至一起。有人稱心滿意，有人長籲短嘆，還有老儒拈斷霜須，在隔壁學子卷後的放聲大哭中，搶著最後的時間出幾行急就章填到紙上，可謂衆生百態。

而楚堂的考舍就在百裏歸月鄰近，他才出來，眼見前方一道人影要倒，忙過去將人扶住。“沒事吧？”

百裏歸月卻已栽倒，疲憊無覺地闔上了眼睫。

楚堂低頭只見這枯瘦子白得讓人心驚，遲疑了一息，將人攔腰抱起，送上貢院外謝府的馬車。

“住在謝府的那娘子病倒了？”

荀尤敬坐鎮貢院，在生員散場後過問了一句。

華羽側立在老師後，隔著雨簾向外觀，回答道：“力不支，已由人送回去了。”

關于這百裏娘子的來歷，荀尤敬曾聽含靈代過幾句，為了避嫌，他不便再多問。

五日後，糊名眷抄的卷子送到了貢院的公署，由荀尤敬與其餘幾名監考一同判閱。

這一千多名考生，便有三千多張試卷，抄寫花費的功夫可想而知。可誰讓謝中丞力求公平呢，禮部書吏與崇文館生通力合作，待好不容易謄寫完，神卻顯得古怪。

荀尤敬是察微見著之人，問道：“何事？”

老夫子皺起眉來十分威肅，書吏不敢瞞，忙回說：“并非試卷有異，只是……只是下等經手謄抄的試卷，卻有兩三的筆跡皆近似一，那便是……謝中丞所擅的楷書。”

荀尤敬松開了眉心，他一聽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從前含靈正是以“江左書道第一”名的，的墨寶千金難求，可臨摹的字帖卻在江左書香門戶間流傳。

許多兒啓蒙識字時，都是照著謝瀾安的字練的。

考生中不乏比謝瀾安年長之人，那也只能說是風氣使然，無關長吧。

書吏們之前還在私底下議論，“這些讀書人怎會甘願學人的字呢？”

他們自己說完，卻也反應過來——謝大人才當人幾年，兩年前，還是名金陵的秀傑俊彥呢！

所以這糊名換字的提議，實在太對了。荀尤敬拿起面前一份卷紙想，否則，單就筆跡一事，又會招來許多風波。

他面上平常，捋須淡然道：“為須重，這點小事也值得大驚小怪。”

書吏連連稱諾。在旁磨墨的華羽看著老師不住的角，失笑搖頭。

這樁逸聞傳到正主那兒，謝瀾安沒什麽反應，叮囑束夢看著廚房做好藥膳，送到百裏的院裏。

胤奚看著喂魚，反坐在院廊欄桿上說：“我的字一定是最像的。”

謝瀾安在通了地龍的屋裏待不住，眼下著麂靴，松挽發，披薄氅，手托著餌盒看胤奚一眼，“字寫得好不算真本事。”

胤奚靴子有一下沒一下磕著石欄，眸看，眼神又輕狂又勾人，有點明知故問：

“那什麽才算真本事？”

謝瀾安不說話，盯住他彎起的紅。胤奚順著目向下，毫不掩飾地落在氅襟掩映。

青天白日的。

謝瀾安忽然撚起一顆魚食彈他，“廷尉那邊如何？”

“噢……”胤奚接餌在手，想起那對父子就掃興，秀的鼻梁皺了皺，著餌粒把玩，“還能如何，廷尉不敢對褚豹用刑，也決計不敢得罪郎的意思，只管把人扣著。兒子挑釁軍栽了跟頭，褚嘯崖也要顧及面，只消他松口不要北府今年的軍費，把人保出去，想來也就是出榜前的事。”

謝瀾安點點頭。

胤奚忽然跳下來，攬臂抱住，用下蹭發頂，“不說別人了好麽，郎怎麽不問，我闈試考的如何？”

自打出了考院，謝瀾安就沒問過他們幾個發揮得怎麽樣。

有曠達的資格，功推了首屆策考，意義遠比考試結果來得重要。而且有老師審卷，沒有顧慮，只等著出榜罷了。

再說百裏力盡，楚堂謙虛，文良玉不藏話，會主與說考得如何如何，謝瀾安心中都有數。胤奚麽，卻是一肚子鬼心眼，開始時故意不提，就是等著問呢。

謝瀾安偏不問。

胤奚的沉穩是對別人的，在謝瀾安面前，一日誇獎他八百次才好呢，抓心撓肝，哪能忍得住。

“等出榜吧。”謝瀾安拍拍他的臉，敷衍得還不如對那缸鯉魚上心。

胤奚被拿得認命，嘆著氣擔在謝瀾安肩頭：“若考得好，郎可得賞我。”

·

翹首等待出榜的，不止是烏巷。京中客棧家家滿，著南腔北調的考生們齊聚在此，都在期待著魚變辭凡水，一朝謁天門。

楚清鳶才從魏甫宴請的席上回來。

一想起魏甫在席間用仿佛在看奇貨的眼神注視他，說他必中三甲雲雲，楚清鳶便覺惡心。

若不能擺王家的挾制，即便高中進士，他也只是黨爭之下一顆棋子罷了。

為何遇上這些多舛磨難的總是他？楚清鳶心中痛恨，而其他人，譬如那條瘋狗，卻有那樣好的命！

書房的角落裏放置著一把先父留下的焦柏古琴，楚清鳶思緒煩，不走過去掀開琴布，坐下撥琴弦。

後屋的傖仆聽見幽妙琴音，心中驚奇，循聲來到書房之外。見郎君沉浸在琴聲中，不敢打擾。

直到楚清鳶一曲罷，老仆才欣喜地出聲：“郎君，您何時學得這般厲害的琴藝了？這首曲子什麽名字？”

楚清鳶茫然看向他，又低下頭，瞳孔微張地盯著自己雙手。

他本不大會琴。

學琴需要請名家傳授，他沒有這樣的條件。方才他只是放空思緒，信手撥弦，這首曲子便像行雲流水，自然嫻地從他指下誕生了。

仿佛……他已經彈過無數遍。

仿佛曾有一雙手覆在他的手上，耐心地教過他。

這是怎麽回事……

楚清鳶寒倒豎地推開琴，起時帶倒了椅子。

他為何會彈這首曲子……他，聽誰彈過這首曲子？

·

卻說貢院審卷，遴選文章本有一定的章程，分為甲、乙、丙三等，以策論為重。上上為甲等，上中為乙等，中等為丙，中下與下下自然便落榜了。

經過近一個月的判卷，選進士的文章順利擇取出來。

考們卻在商定三甲名次時犯了難。

只因這最出彩的三篇策文，繡句繪語，各有千秋。監考們各有偏好，意見不能統一，最後只有請荀尤敬定奪。

殊不知荀尤敬也傷腦筋，他一顆公心無偏倚，勉強摘出了一篇略遜的點為第三名。可對于餘下兩篇，翻來覆去地讀，總覺得哪一篇屈居于下都可惜了。

不過這也正說明，此屆國考人才輩出，是大玄之幸。

期間王家疏通人脈，也在明裏暗裏地打聽。

當聽說這三甲文章皆是逸興遄飛，迥無子脂氣，才算放下心來。

“不如，呈到前請陛下定奪吧？”學監中人見荀祭酒實在不能決斷，提出建議。

然皇帝年輕，自知學問不及鴻儒。陳勍看過那兩篇對策，對荀尤敬道：“荀卿但可自行裁奪，我朝得人，便是幸事。”

他并非不想來一樁欽點狀元的談，但一想起謝瀾安那張清謖冷麗的容，心知他如此妄為，必不符的期，這才憾作罷。

“不過……”

在荀尤敬行告退時，皇帝又有意無意說了一句，“左邊那篇文風雄壯，析文理，頗似書生楚氏《北伐論》之風啊。”

荀尤敬目微。

皇帝青眼于書生楚清鳶，已經不是。

所以皇帝看似沒給意見，其實意有所指。荀尤敬回到貢院，華羽聽聞了陛下之言，見老師面似水，想了想道：

“學生拙見，老師公心似鑒，本不以何事為轉移。若此篇當真力群雄，當榜首而無愧，老師也無須為顯耿介，而刻意反之，使明珠蒙塵。且也未必就是那個‘楚生’，學生覺得也像楚堂的文風……”

荀尤敬擺擺手，“我是怕……”

他話說半句，又咽了回去。推開窗了夕，又將兩篇策文重讀一遍。

再三斟酌後，荀尤敬憑心而論，點了其中雄辭壯麗的一篇為榜首，另一篇細膩通暢的屈居第二。

終于在冬月初五，到了禮部的放榜日。

群生早早趕到禮部的南院，在東牆立起的高一丈餘的榜牆前，翹首觀。

胤奚與楚堂、文良玉也在，另一邊便是學館的娘子們。這三名郎君與幾名謝府的門客排一列，隔在舉人娘子與那些肩踵的書生之間，免得娘子們到沖撞。

人群東頭，清致雅人的楚清鳶如鶴立群，轉眸看了眼那個穿青襕衫，神波瀾不驚的人。

擔心面引起的謝瀾安，只在榜牆外道的馬車上，沒有下來。

百裏歸月擁著貂裘坐在君對面，神好了一些，垂睫排著隨的三枚卦錢。

“猜猜？”謝瀾安神雍然。

們馬車的對面，頭對頭是一輛牛車，掛著王氏的家徽，車門闔著。百裏歸月揀起一枚銅錢，出一點笑。

“歸月只知，今日後注定會有人失。”

“來了！”

高稼的個子在人裏不起眼，激地抓住蘇霖姐姐同樣發的手，便見兩名儐合捧著一道卷起的黃絹榜，掛于榜牆頭。

那榜幅“唰”地一開，又有小吏在旁擊鼓打鐘，開始唱第。

然而不知是誰想出的聰明主意，唱第竟是自末名從後往前唱起！

這可急死了衆人，大家全將目投向榜牆，自己找自己的名字。

找見的歡喜踴躍，又去好奇榜頭，“快看第三名，是楚……楚……”

榜大字小，牆外還有一圈棘籬圍著。楚清鳶心髒咚地一聲，幾乎停跳，極目去……楚什麽？楚堂，還是楚清鳶？

“楚清鳶！”

楚清鳶屏的呼吸猛然一松，仿佛涸魚重見天日。中了！他第一時間竟非欣喜，而是下意識轉頭看向胤奚的方向。

眼裏帶著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揚眉吐氣。

胤奚仰頭榜，一臉寧靜。

“第二名……”人聲嘈嘈切切，“百裏歸月？這不會是……子名字吧！”

“啊？沒看錯吧，真有子進了三甲，那丞相豈不是……”

“榜首呢？新科榜首是誰？崔先生高徒楚堂，揚州才子白日昭，難道都未中？”

“別急別急，別別，榜首——哎、這是什麽名字？”最為眼尖的書生懵然念道，“……胤衰奴，誰是胤衰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