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陳勍沒有謝逸夏反應快, 聽見褚嘯崖的話，他瞳震，又含寶被染指的暗恨。

“大司馬未飲先醉了吧。”陳勍一字字道。

薄如冰綃的琉璃酒盞在胤奚掌中, 指節用力到發白。他擡起忍怒的眉眼, 左手下意識按住空的腰側。

“這……北府和西府聯姻……”

群臣怔忡, 沒料到大司馬如此敢想。那二位一個是中山狼, 一位是胭脂虎, 誰肯俯就于誰呢？

會稽王很快從褚嘯崖的話中抿出了弦外之意：原來褚嘯崖方才替謝逸夏回絕陛下, 就是想以保住謝二在荊州的勢力作為條件，換取一樁姻緣。

再深想一層，王氏剛剛敗落，功高到封無可封的褚嘯崖難免心有戚戚。

他擔心下一次被陛下和謝娘子聯手算計的人會到自己，這才想分解這對君臣，將謝娘子娶到北府。

可是謝家娘子還沒有他的長子年齡大吧，褚嘯崖怎麽有臉皮開口？

在議論中心的謝瀾安，臉上沒有明顯怒意，只在燈火憧憧中輕輕一嘆。

這個年, 北朝，南朝興, 仇敵潰敗, 闈舉順利, 過得沒什麽不舒坦的——卻偏偏有人接二連三地找的不痛快。

拂開掌心的松穰碎屑起。

說話的前一刻, 手裏忽被塞了杯酒。

酒是河東頤白, 清冽辛香，與衡綠酃、西域葡萄齊名。謝瀾安輕晃著酒杯轉頭看二叔。

謝逸夏看著褚嘯崖，簡單的三個字：“不嫁。”

他家含靈能站到大年初一元夜宮宴的首席位置，憑的是自本事, 背後卻不是沒人撐腰。

如果這種腌臜事還要子家自己對陣，他便對不起早亡的兄長了。

沒有他點頭，任何人，都休想染指謝家玉樹。

褚嘯崖該慶幸今日阮世兄不在，否則這會兒就不止于君子口了。

陳勍無聲地舒出一口氣，道：“謝中丞乃我朝折沖大臣，的婚姻大事不止是謝家的事，亦為國事。昔日口頭之約，時過境遷，褚大司馬所言過于草率了。”

他這便是在告誡褚嘯崖，當年與褚嘯崖作易的是他母後，而今太後幽居于庭，之前種種，自然不作數了。

“哦，國事？”褚嘯崖挑出這個字眼，有些意外地看了眼小皇帝，像想到什麽有趣的事大笑一聲，而後霍然沉眉，“僞朝已放出話來，不惜用十萬人換取謝含靈一顆頭顱。除了我，誰能護得住？誰又護得起！”

宮燈的燭焰都仿佛被這一聲震得爍。

褚嘯崖這話，是將皇帝也一并打了。

“駕在前——”

“狂悖武夫。”

兩道聲音同時從一相鄰的坐席響起，在一片沉寂的大殿上，分外刺耳。

群臣的心跳在這一瞬幾乎停止。褚嘯崖豁然回頭。

胤奚與楚清鳶在毗鄰的座位互相對視一眼，一個目冷銳，一個謹慎思量。

“呵，哈哈哈……”褚嘯崖打破了窒息般的闃靜，他一邊嗤笑，一邊踏著軍靴走向新科進士的席位。“誰說書生無一用，能鯉魚躍龍門的人，果然膽識過人。”

褚嘯崖站定在白與素服之間，聲緩而沉：“方才說‘狂悖武夫’的，是哪個？”

雖是如此問，褚嘯崖一對銳利的鷹眸已經鎖在胤奚的臉上。

胤奚掌心那只琉璃杯，哪怕是子一怒也能碎，然而這名白榜首卻慢慢松開了扣的指節，完好無損地放下酒杯。

他站起。

胤奚沖著褚嘯崖的臉重複：“狂、悖、武、夫。”

嘶，坐得離胤奚最近的工部侍郎倒一口冷氣，人快要厥過去了。那可是屠萬人築京觀的大司馬，狀元郎一介書生，他怎麽敢臉挑釁他！

“——學生不才，昔日聽僞朝胡子如此稱呼大司馬。”胤奚瞥向褚嘯崖按上劍柄的手，不急不徐地接著說，“學生聞聽後，曾為大司馬深不忿，大司馬有功于朝，豈容外敵如此侮蔑？然今日，聽得大司馬區區數語，又不生疑，難到僞朝也有識人之輩？”

胤奚拂雙袖向朱墀上高揖，猛然提高聲量：“今夜陛下設宴，款待群臣，大司馬帶劍晏至，昂首不拜，是為狂！謝中丞同有大功于朝野，策利國民，絕非尋常子，大司馬卻出口沖撞，言語輕浮，是為悖！”

“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功再高，也是‘臣子’。”胤奚迎著褚嘯崖怒張的瞳仁，眸冷桀，鋒芒畢，“陛下的臣子，陛下能容得下，又安有護不得的道理？”

他從前邁不進這道朱殿高檻，也見識不到，有多冠楚楚的男人對郎明裏暗裏的凝視。今日這場夜宴上，有人攀附，有人忌憚，有人覷，還有人覬覦……畫舟獨？殿獨留？賜婚？國事？呸！胤奚眼裏黑瀾深湧，這些人憑什麽拿郎的名聲與婚姻當作權力的博弈？

他既然在此，就要替辯一辯。

這張秾麗絕倫的臉，這份慷慨敢言的風骨，頃刻間占據了所有人的視野。

挽郎出的胤氏子從前氣勢不顯，是因為他甘願做一道影子，襯托謝瀾安的日月之明。但當他想要展鋒芒，誰也遮不住他的采。

目越過一個個臉上仿佛叩著面，了啞泥胎的臣卿，胤奚與謝瀾安目相接。

他滿腹的激忿忽又化為酸楚的心疼。

在他心裏至高無上的人，憑什麽要這種窩囊氣？

旁觀的人不知胤奚心中所想，滿朝文武，無一人敢正面駁斥大司馬，聽見狀元郎擲地有聲的護主之辭，不在心頭道了聲：好肝膽！

陳勍的臉，卻并未因胤奚解圍而變得多好。

恰恰因為解圍的是他，皇帝心底更覺不舒服。

楚清鳶的拳心了又松，不聲地向縱容胤奚在高殿上隨心而為的謝瀾安。

他看見舒坦地飲了口酒，甚至還愜意地笑了一笑。

針紮般的疼痛一下下刺著楚清鳶的太，他的記憶回到三天前那場雪裏。

當時他正在祖墳被掘的崩潰中，眼前卻出現一幅不屬于現世的畫面。

那是春三月的玄武湖畔，一位英麗韶秀的小公子從湖山中走來，一步步到了他面前。

與現實中發生在斯羽園的形不同，小公子接過了他自薦的文章，眼裏閃過驚豔之。

春映小公子的劍眉星目，耀眼得讓人難忘。

那是年十九，著華裳，未及弱冠的謝瀾安。

“這曲《行路難》的難奏之，關要在轉折之音。”幻境推衍，又變了謝府養鶴臺前的庭院。謝瀾安俯按著他的手指，鬢發挨在他頰邊，手把手教他琴。

猶然是男子的裝扮，聲音低沉，唯眼明如星。

諄諄說：“文章寫得好，還不夠，金陵名士無不喜清談說玄，琴對弈。你若好學，我便一樣樣教你。”

“清鳶便是昔日見過郎主琴，如見天人，方生追隨之心。”

楚清鳶聽見幻境中的那個自己，如此回答。

謝瀾安自聽多了誇獎，不過淡淡一笑。那對清窈的眉眼仿佛秦淮河上的月，人間自熱鬧人間的，卻亙古冷清。

次日敲登聞鼓時，楚清鳶心裏還在回想幻境中謝瀾安的音容笑貌。

他不敢信那些畫面是真的，也不敢斷言是假的。孔聖人尚且說：敬鬼神而遠之。既敬鬼神，又焉知沒有此等玄妙之事？

否則，如何解釋他無師自通了琴技，又恰恰是那曲《行路難》。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複坐愁。

心非木石豈無，酌酒以自寬。*

為何世族出食無憂的謝瀾安，會鐘此等蕭索的詩句？——因為在楚清鳶所見的另一段前塵中，謝瀾安藏著份之，并未換回子。

是以謝氏郎主的份收的他。

所以，跟隨謝瀾安的人，本該是他……

胤奚而今的位置，也本該屬于他！

這便解釋通了為何他每次見到謝娘子，都覺心生波瀾，難以——

“好個伶牙俐齒！”褚嘯崖的一聲沉喝驚斷楚清鳶的思緒。

楚清鳶餘只見褚嘯崖按著劍向鄰座前一步，殺意凜然。

長殿另一頭的謝瀾安立即道：“林軍何在！”

聲音方落，殿外響起一陣甲戈撞的喧聲，其中有殿前侍衛首領的呼喝：“府兵何敢在中亮刀，立即繳械，否則以謀反論！”

皇帝心頭微，反應過來戟指褚嘯崖：“爾敢帶兵赴宴？！”

“不過習慣帶幾名親衛罷了，陛下驚什麽？”褚嘯崖銳利的目從胤奚臉上劃過，沖長子使個眼神。

褚豹會意，立刻趨行去打開殿門。

殿外相持不下的林軍與北府兵，各自見主子安然無恙在殿中，這才罷手。

同時又嚴陣以待，等待主上的指令。

經這一岔，褚嘯崖對胤奚的殺機又被他按回了劍鞘。沙場上經百戰的人，還不至了一激便分寸皆無。

他將矛頭轉向護短的謝瀾安，冷黏如蛇信的目過子的臉龐：“某卻不知，謝娘子還有直馭林之權？”

“陛下的安危，做臣子的自然要時刻放在心上。”

謝瀾安越過食案颯步走去，擺的袍裾印在楚清鳶眼裏，宛如那養鶴臺上的鶴舞。

楚清鳶目追隨的影。

方才大司馬威勢淩君，他是被陛下欽點的黃門侍郎，不能不開口護主。然而胤奚搶了先機，此刻形勢已被激化，三方勢力的角鬥一即發，他已經什麽都不能說了。

謝瀾安站到褚嘯崖對面，就擋在胤奚前，擡眸笑了聲。“方才我聽來聽去，才知道原來北尉惦記我的人頭、有人費盡心機想護著我，都是因為我——太弱了呀。”

兩旁宴臣聽到這句話，愣了一愣，思路終于被拉了回來。

對啊，誰能不知道謝瀾安以兩萬俘兵與一紙書信，引發了僞朝兵變，這才有僞朝放言之事。

未戰而廟算勝，一計而抵千軍，這哪裏是謝瀾安太弱，分明是的智謀強得不能再強了！

這樣的謝瀾安，需要誰護著嗎？

褚嘯崖盯著謝瀾安後的白郎，哪肯輕易放過。他歪頭扭了下脖頸，神鷙道：“娘子此言玩笑了，非但謝娘子不弱，門下的人更是英勇得很，否則，怎麽能在靈璧剿滅胡虜，勝戰而還呢？”

皇帝怔住，明明每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卻如同天方夜譚。

陳勍失神道：“你說什麽？”

“陛下竟不知？”褚嘯崖故作驚訝地回頭，一下子就樂了，笑中含煞，“在瑯琊山下生擒我兒，將他綁京城的就是他胤衰奴啊！這樣大的事，陛下居然不知？”

“非止如此，去年北府營中，此子還接過我一槍，手可真了得。”褚嘯崖看見謝瀾安變幻的神，痛快地睨目，“新科狀元啊，授必近天子之側，卻藏著一武藝瞞功不報——這是意何為？”

謝瀾安心思電轉，便知褚嘯崖有備而來，這是準備瘋狗咬人，咬住一個是一個。畔忽有微風掠過，胤奚不著痕跡地挪步遮在前。

他在肩之際，對郎溫吞地低首，應對道：“只是一點防功夫……”

“謙虛什麽？”打斷他的卻是謝瀾安，在轉瞬間靈一閃，不慌不忙地步至中庭，“若僅是一點防功夫，又如何拿下浮玉山的那群山越徒民？陛下容稟，當初去吳郡清田，陛下許微臣全權事，那時臣邊人手不多，招安浮玉山全靠胤狀元的功勞。”

啊？這又是什麽故事？陳卿容早已停下杯箸，聽話本一樣好奇地豎起耳朵。

陳勍隔著燈火，霧裏觀花地著謝瀾安。

他忽然間覺得這個永遠有所保留的子，離他好遠。

皇帝想起那封由胤衰奴代筆的奏章，平複兩次呼吸，找回自己的聲音：“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謝瀾安說，“三個月前靈璧遭難，也是胤郎君同于困舉子，為了大義毅然隨驍騎衛出征，寧肯自己趕不上大考，也要舍生忘死，救回同袍！萬幸天恩垂憐，胤狀元不但救下了人，還考中了龍頭榜首。臣卻以為年輕人立功太早，容易浮躁，這才自作主張下了他的武勳，心想他初出茅廬，以文才為陛下效力，也夠他兢兢磨煉幾年的了。”

在前煞有介事地進言，胤奚便在後抿看著謝瀾安捧他。

謝瀾安說著，轉向褚嘯崖：“殊不知大司馬才，不願文武雙全的人才被埋沒，特在前道破。如此……臣也不好打新貴，故將所知和盤托出，願請陛下補上功臣的賞賜。”

褚嘯崖聽到這裏再想口，已無餘地，便知自己吃了個暗虧。

謝逸夏暗笑搖頭，含靈這張喲。

這是隨機應變，順水推舟，眼看胤奚的鋒芒已是錐出囊中，索把人擡舉到底。

有點千金博一笑的風流豪氣啊。

諸臣已經被今夜連番的轉折弄得心眩神迷……這、這胤狀元不是有七步詩之才嗎，他怎麽又會打仗了？

陳勍不了指尖。

所以，這個胤衰奴非但能文能武，而且在大試前半個月遠出剿敵，又在趕回京城的途中料理了褚豹，還能在闈試中取得頭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