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離開主人,滋生出自己的形狀。
唯一的代價,是承從形影不離撕裂一分為二的痛。
痛有名,名做相思。
“承家學。”
胤奚沒有瞞高世軍。“我本是挽郎出。”
高世軍大為意外。
他先前就覺得奇怪,按說這家夥氣度清華,容貌俊,舉手投足都和大老不一樣,怎麽看也是個錦繡堆裏養出來的豪閥將門子弟,卻怎麽又能和鄉野九流的人打一片?
不承想,他竟也是個苦出。
“江左習俗,戰死者不祖墳,只因戰死的人軀殘缺不全,不忍讓先親目睹。”
“可又有多疆場枯骨,能返故鄉?”
靜夜下關山如墨,胤奚手舉火把站在營外辟出的篝架前,鸞君刀豎立在腳邊。
他著甲袍堆疊的冰冷亡軀,目漆深,語聲如訴:“山高路遠,我送諸壯士回家。願來生皆為盛世人。”
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
魂魄結兮天沉沒,鬼神聚兮雲冪冪。*
他歌唱挽詞的聲音不同于發令時的沉促低冷,曼麗輕,宛若一只溫暖的手可以人心至深。
胤奚後,一排排甲兵沉默而肅穆地靜立著。
出征在外的人,馬革裹黃沙埋骨都是常事,他們習慣了接自己死後被敵軍築起京觀,卻很見誰會如此多此一舉地給兵士送葬。
親眼見到了,不覺得蕭瑟,反而因自己將來也有這份歸宿,心裏生出一力氣,忽就不覺得前路有多可怕了。
一向與漢家軍涇渭分明的六鎮兵,聽著那不屬于自己家鄉卻分外寧靜幽渺的曲調,在火裏想起烏拉特草場溫的月,還有飄揚在草原上空沙沙作響的馬鹿旗。
來自金陵的翚營兵閉目遙想,江南此時,陌上桃花該是盡開了吧。
高世軍仰頭喝了口烈酒。
南人南,北人北。
無人不思故鄉。
半明月從薄紗般的雲霧下探出皎,寒淨冰清,胤奚擡頭。
“阿奴,唱首歌給我聽啊。”
……
“我就聽你唱挽,這麽的詞,怎會晦氣?”
……
明月猶似故人。
明月尤思故人。
·
日出千裏,金烏耀暉。北固山上,濃綠如茵的草木煥發著盎然生機。
罩寬袖袍裾的子站在涼亭裏,風也不敢拂眉心豔麗淩人的鈿,習習輕地吹過芙蓉秀面,繞鬢打轉。
謝瀾安以扇遮額,遠眺北面。卸了兵刃的褚盤從旁作陪。
二人後,五千軍列方陣,軍容整肅。賀寶姿扶刀領隊,警醒地戒備著周遭的風吹草。
上巳節後,領競陵軍的謝年與從信趕來合兵的唐袖石,合力奪下了漢與武階。四月,梁州盡在掌握。
幾日前,進一步打通的隴右道上一騎飛馳,謝瀾安終于收到了胤奚的第一封家書。
應也不是第一封了,因胤奚在每封寄出的信上編了號,謝瀾安收到手的這封是第三封,前頭的料是路上波折,沒能送到金陵。
手裏這把竹質堅卻打磨圓潤的折扇,便是隨書信一同傳回的。
信上稟明,他們已順利到達吐谷渾,與韓火寓與軍會合。胤奚出示印信,與吐谷渾禮節使接洽,接收酪菽粟,及青驄馬五百匹。
“君與西域使原商定以五關稅,換馬千匹。然吐人狡黠,以八百病馬充數,奚自專,索要五百良駒。
“臣領五百騎破萬卒,非大捷不足以報君不棄之心。
“河西沃野千裏,民疾苦不聊生。奚每見此,輒憶昔時北胡割我朝半壁,今立軍狀,必亦割它半壁還以!稍君雄心偉志之萬一。”
說完了正事,下文鐵骨錚錚的筆調油然一轉。
“郎好睡否?夢中可有狐郎解悶?阿奴夜夢神,巫山雲臺,醒後衾冷,寸心灼然。
“奴百戰未疲,惟不能已已。願言則嚏。”
如果你在打噴嚏,那便是我在想念你。這樣麻兮兮的話,是小狐貍能說出來的。
可落在紙端,墨跡流秀,也不免添了幾分繾綣思。
謝瀾安指尖過“不能已已”幾字,并不知有許多兇險戰況,胤奚都沒有寫在信裏。
比如與赫連朵河的第一次正式鋒,赫連朵河為報前辱,合圍盟軍。那一戰足足困了胤奚十日,最後靠著高世軍悍勇才拼死突圍。
又如他在吐谷渾補充糧草後,帶軍折行向北,占據水城作據點。護城河未挖完,又遭尉軍強襲。胤奚為保孱弱百姓,死守城門,弦絕矢盡,他與池得寶以臂力托起吊石板令百姓撤避。敵退後,他整只右手模糊,傷可見骨。
當時胤奚滿兇戾,眉頭都不曾一皺。
等到傷口結痂,拆下紗布,男人卻盯著不複細的手背良久。
他輕聲說了句:“郎,痣沒了。”
千裏之外的胤奚恐怕同樣不知,謝瀾安在夜闌人靜時,將他的那封信看過無數遍。
……
謝瀾安長久地凝北方,久到褚盤以為君寄思于遠方之人,可觀那一天日淩表的氣度,褚盤又覺仿佛在攬目整個中原。
“赫連朵河沒在胤奚得到補給前堵死他,”謝瀾安收回視線,回往山下走,清泠的嗓音著凜意,“此刻翚軍與驍騎軍接應,赫連朵河便是進退兩難。”
謝年已闖進了關中的後院,直秦州,胤奚又在隴右站住了腳,聯絡河西,赫連朵河若想回防,胤奚便會在他屁後狠咬一口,他若留在西邊耗下去,年的槍尖可不知退為何。
當初在閣提出,用讓利吐谷渾的對策給胤奚爭取時間,換他為朝廷爭取空間。
半年時間,他做到了。
照此發展,北尉東面虎牢關、南面漢中、西面關山被大玄三線合圍迫進,也并非不可能實現。
褚盤也看到了戰報,眼裏綻發彩,緩步隨行在謝瀾安後,道:“僞朝也學得聰明,察覺我朝對他國將領的風格了如指掌,便換上新將應對。可惜,他們缺歷練的年青將領,不敵謝將軍神鋒銳意。荊州軍勢如破竹,攻破長安計日可待,末將提前恭賀君了。”
謝瀾安回頭看他一眼。
這位褚將軍可比他老子知知趣,能屈能多了。
褚盤一臉坦然,任謝瀾安打量,開口請戰。
說實在的,與他同齡者皆在外輾轉廝殺,一封封戰報傳回,看得褚盤心也發啊。
“將軍赤心為國,我曉得。”謝瀾安淡笑道,“你的兵練得很好,京城門戶要靠你守,責任至重。至于發兵指北,會有機會的。”
話是這樣說,謝瀾安卻還不是將謝逸夏放在石頭城鎮守著京畿?看似是設在線上多一重保障,實則,也是對這位執掌重兵的褚家後人留有後手。
褚盤邊出一抹無害笑容,無論謝瀾安怎麽說,他都全盤接。
謝瀾安閱過兵,打道回京。
路上在馬車裏,對賀寶姿代:“回去讓何羨核對下一批發放的糧草,還有,又近年中了,吏部考功不要耽誤。”
賀寶姿在車窗外放緩騎速,說記下了。
小心地往君眼下看了看,輕聲道:“離回宮還有段路程,君小憩片刻吧,您這一個月都泡在兵部……”
謝瀾安提扇擡手,賀寶姿立刻噤聲。
前線仗打得兇,謝瀾安遙領不能親臨,至政在眼皮子底下,不能出錯。
明年便是第二屆恩科,先時北伐的消息傳出,各州寒窗苦讀的書生心懷忐忑,想形勢嚴峻,估計明年的策考要泡湯了。誰知隨後,朝廷便宣布策考如期舉辦。
與南朝書生安心備考,郎安心備嫁的安平景象不同,北尉關中一帶的居民,惶惶終日,都在傳南人的軍隊馬上就要打過來了。
有些富貴人家連夜清點家當,逃往避禍。
尉遲太後當庭發了火:“大行臺到底在做什麽!兵力增了又增,百裏餘的後勤運輸線供著他,半年過去,還未殲敵!”
隴西未平,漢中又起風波。朝廷以陪都長安為重,連發數道令,詔赫連朵河回援,誰知赫連朵河接令不行,遲遲不回。
滿朝文武不敢作聲。
尉遲太後耳上的東珠折出幽冷芒,移目落到中庭。
馬道人跪在地上,兩瑟瑟。仿佛預到將要落在上的命運,他猛地一抖,伏地大呼:“太後明鑒,太子殿下明鑒,草民冤枉啊!草民一心只想治愈陛下……”
“住口!”
尉遲太後悔不當初,若不是這個道人提出生祭萬民,又如何給那謝含靈可乘之機。“來人,將巫道拖出去,斬首祭軍旗!”
“不……”馬道人仿佛看了到霍霍鍘刀的寒,心膽俱裂。他在石火須臾裏搜羅著一切保命的辦法,忽然,靈一閃,涕泗橫流地爬行向前。
“太後莫殺我,我、我有一,可召兵助大尉殺敵,千真萬確!”
“大膽妖道,還敢胡言語!”國師厲聲喝斷他的話。
馬道人被衛軍往外拖行,口中猶在呼喊。龍座上的拓跋亭歷忽道:“且慢,什麽兵,說來聽聽?”
“太子殿下。”拓跋昉變,“‘兵過境’不過傳說,行軍者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豈能信鬼神之說?”
“真的有,真的有!”馬道人如抓住救命稻草不停磕頭,“太子殿下救命!”
拓跋亭歷淺藍的瞳仁華幽,在某個角度下,出詭異的妖冶。
他噙笑轉尉遲太後,神裏含混著孩的天真與儲君的從容:“軍國大事當集思廣益,只是聽一聽,也無妨礙。祖母以為呢?”
·
秦嶺南麓下的黑石硤,地勢崎嶇,狀如喇叭,易守難攻。
這日謝年帳下親兵靳貉領五百人前去探路,未到黃昏,硤關忽起翳霧,昏黑遮天。
“……什麽聲音?”
左右兩旁高聳的峽壁,有如刀削斧鑿般仞立。那嗚咽的聲音是憑空出現的,寒氣森森,有如鬼哭。
士兵們立即發起警哨,聚攏到一。
然而下一刻,他們卻像看到了極度不可思議的事,驚恐的神定格在眼珠上。
軍傳回金陵,謝瀾安皺眉:“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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