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第 98 章
京中公務繁冗, 裴慎不可能一直待在聽雪山莊,他給沈稚邊留了足夠的暗衛,一如既往地暗中保護,如有異常, 立刻上報。
聽雪山莊每日都有信傳來。
“夫人獨自一人登上濯星閣看月亮, 只是夫人心緒不佳, 說無人相陪,總覺得那月亮不夠圓滿。”
“夫人睡夢中喊了十二聲‘夫君’, 三聲‘行言哥哥’, 兩聲‘裴慎’。”
“今日下雪, 夫人站在廊下賞了很久的雪,忽然忍不住落淚。”
“夫人夜裏睡不著,起來換了爐中香, 換的是先前在通州合的‘綰紅妝’。”
“夫人說隆福寺不靈, 要給郎君重新繡香囊,拿去玉佛寺開。可醒來之後, 夫人拿著繡棚, 卻忘記自己要繡什麽。”
……
隨著沈稚失常的狀況越來越多,裴慎的心神也愈發焦躁起來。
然而這病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治,詹正獻已經在想辦法, 裴慎唯一能做的, 就是盡可能給自在的空間, 不再給施加任何力,待忙完手頭事,明年開春天氣晴暖起來, 再帶出去散散心。
直到幾日之後,槐娘匆匆回京, 下馬進門時,幾乎面無人。
“夫人……用您送的那把匕首,將自己前那個印給……劃去了。”
好像有什麽在沉寂中崩裂了。
裴慎的臉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怕,握雙拳的手背立時青筋出。
大理寺一衆員眼睜睜看著他滿臉沉、雙目猩紅地步出門,人人屏息斂神,不敢直視。
聽雪山莊。
沈稚前的傷口已經清理包紮,詹正獻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夫人不是最怕疼嗎?怎麽下得去手的?”
沈稚面上全無,疼得眼淚都繃不住,費力扯出個笑來,“這樣也好,至確定自己不是真的喪失,人還有救。”
詹正獻嘆口氣,“既然夫人已經做好了決定,老夫也無從幹預。不過老夫還是得提醒夫人一句,你如今心病未愈,又外傷,再這樣來一兩回,夫人這條命怕真要代在這了。”
沈稚痛得直冷氣,連手指都會牽連傷口,只能輕輕搖了搖頭:“自然不會再有下次。”
詹正獻從鼻腔裏哼出一聲。
裴慎一路策馬狂奔,回到聽雪山莊時已是深夜。
原本匆忙的腳步在踏洗月齋的那一刻忽然緩了下來。
屋一燈如豆,萬籟俱寂,芙蓉帳微重的呼吸就顯得異常分明。
裴慎上帶著冬夜浸骨的寒涼,一張臉沉如墨,眸中仿佛蘊著巨大的風暴,指尖挑開帷帳,淡淡的腥氣湧鼻端。
帷幔幾乎是一片黑暗,裴慎薄抿一道直線,眸比冬夜冰雪還要凜冽三分,冷冷注視著那團纖細的人影,久久沒有說話。
沈稚疼得睡不著,自然知道他過來了,可本控制不住紊的氣息,口的疼痛宛如時時承刀絞,將那片皮不斷地剖開、合再撕裂。
似乎還是第一次,有別的東西蓋過了對黑暗的恐懼,劇烈的疼痛甚至讓忽視了屋昏暗的線。
“綰綰。”裴慎從背後淡淡地喚的名字。
沈稚聽到這聲,下意識地繃了。
黑暗中看不出男人的緒,只聽到他輕嗤一聲,平靜的嗓音卻著的怒意:“怕疼還敢對自己下手?你就這麽恨這個字,恨到要用刀尖狠狠剜去,也不希這印記留在自己上?”
沈稚了口氣,實在是太疼了,沒辦法在他面前裝出喪失的樣子,眼淚和額頭的冷汗都能輕易把出賣。
“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歡上這個印記,與任何人的名字都無關。”盡量平複著呼吸,“你是掌管刑罰的,理應知道黥面對于罪犯來說是何等的屈辱。在我心裏,這道印也是一樣。我只是不想為旁人的所有,而這個印記,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曾經是你的,這輩子都抹不去。”
輕笑了一下,“既然洗不掉,那就用刀劃去,該說不說,你送我的那把匕首的確鋒利,下手的那一刻幾乎是沒有任何痛的。”
等到慢慢地湧出來,濡了整片襟,痛意才如水般地侵襲上來,霎時冷汗直出,痛得不過氣。
裴慎沉沉地闔上雙目,“這是你報複我的方式嗎?如若你心中對我有恨,便是用那把匕首捅我幾刀,我也絕不會還手。”
沈稚喃喃道:“我不恨你,當然也不會想要報複你……我報複你做什麽呢?”
嗓音虛無力,沈稚疲乏地閉上眼睛。
似乎過去很久了。
被褥裏忽然傳來微弱的-和啜泣,那團小小的影也在黑暗中輕微地抖。
仿佛才發現床邊有人,著嗓子輕聲問道:“夫君,是你嗎?”
裴慎眉宇間籠罩在翳之中,然而這聲夫君,卻如細雨般將腔的怒火慢慢地澆滅。
他沒有主上前,只是站在床畔靜靜地看著。
沒想到那只小手竟然哆哆嗦嗦地了過來,似乎又因為牽了傷口,疼得直吸氣,又蜷著收了回去。
裴慎終于出手,將的手握在掌心,“是我。”
“夫君,我好疼。”
這一句又委屈,一把就掐了他的心髒。
裴慎在邊坐下來,嗓音中的淩厲褪去,只餘沙啞的嘆息:“這麽怕疼,怎麽下得去手的?”
沈稚早就想好了解釋,“我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來我家提親,我爹娘不肯,你就說,我上早已印了你的名字,這輩子都是你的人……這件事不知怎麽傳到了族老們耳中,幾個族伯上門,我爹娘人,說我未出嫁就失了清白之,要將我沉塘……我也不知怎的,腦子一,就拿匕首把這個印剜去了。”
吸了吸鼻子,委屈道:“下手的時候明明不疼的呀。”
裴慎的心猶如在炙油上煎烤,指腹替抹去了眼尾滾落的淚水,他手很涼,帶著寒夜霜雪般的冷意,落在紅腫脹痛的眼睛,意外有種冰涼舒適之。
裴慎沉許久,道:“是我沒想到,這印記給你帶來如此多的困擾,對不起。”
沈稚默默地垂著眼睛,再聽到這聲“對不起”,心已經沒什麽了。
當初一筆一劃為他雕刻印章時的綿綿意,無數個黑夜裏他癡癡吻在心口時的繾綣,都在這一刀下去的瞬間徹底淪為過去。
從此上再沒有任何人的印記。
只是自己。
裴慎啞著嗓子道:“答應我,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好嗎?”
沈稚鼻頭微酸,輕輕地點頭:“我答應夫君,再也不會了。真的好疼啊……”
隨著吸氣的聲音,裴慎心髒也跟著鈍痛不已,他俯下-,在包紮好的傷口輕輕吹著氣,“有沒有好點?”
沈稚點點頭:“好一點了。”
“明日讓廚娘給你做點心,想吃什麽?”
“鵝油卷,黃,雲餅……”
“好。”
翌日一早,小廚房果然備了點心送來。
沈稚卻只淡淡掠了一眼,便道:“我不想吃,你們拿去分了吧。”
雲錦張了張口:“可夫人,這是……”
這是昨晚親口說要吃的呀!
罷了,夫人如今神不佳,時常還于失去記憶那時的狀態,連詹神醫都說極有可能是癔癥,昨日都能拿匕首傷了自己,記也大不如前,想來自己說的話又忘了。
昨日夫人出事,嚇得魂都沒了,好在郎君沒有怪罪他們這些下人,雲錦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將點心撤了下去。
沈稚自傷這一回,洗月齋所有目所能及之,再也看不到任何尖銳之,剪刀、匕首、瓷一類的兇都不會出現在手可及的地方,就連燭臺也從尖針換了空的承盤。
裴慎離開前一晚,來洗月齋看。
果然也只有深夜于黑暗之中,才會偶爾回到恢複記憶前的狀態,會著嗓子喚他夫君。
裴慎道:“我有事要出門幾日,你在家乖一點。”
“我肯定乖。”沈稚點點頭,任由他握著自己的手,“你這回又要去多久啊?”
還如失憶時那樣,好似格外珍惜與他在一起的時,對他的離開也顯得分外失落。
裴慎沉默片刻,“我會盡快回來。”
走之前難得啰嗦地代幾句:“讓詹正獻每日過來給你針灸,夜裏睡不著就讓他換安神香,傷口也要每日清理,想吃什麽讓廚娘或者妙珠去做,實在什麽都不想吃,那就讓們陪你去甜水鎮走走……”
裴慎說了好一會,停了停又道:“答應我,不要再傷害自己。夢境與現實相反,無論夢到什麽不好的事,都不要相信,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沈稚聲音的,還帶了點:“我都聽夫君的。”
裴慎坐在床邊,又沉默了很久,這沉默令沈稚心裏有些發,忍不住問他:“怎麽啦?”
裴慎的面龐在黑暗之中,看不出表,他似乎笑了下,“沒什麽,就是想再抱抱你,可以嗎?”
沈稚眼眶無端有些酸,強忍著那難的覺,繼續將自己擺在從前懵懂無知的狀態,笑道:“當然可以呀。”
裴慎俯將抱在了懷裏,手臂慢慢地收。
方才那一瞬,他腦海中不知為何,有種不好的預,這次一走,有些事或許會離他的掌控。
可皇帝明日去西山冬獵,他已經提前知曉了一些報,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出手,他若不在場,極有可能出事。
沈稚覺得他把自己抱得很,有些不上氣,喚了兩聲“夫君”,裴慎似乎也沒有聽見,只是這麽地擁著。
沈稚便也不想著掙紮了。
今晚,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相擁吧。
還沒有仔細考慮過日後的事,但毋庸置疑的一點是,在裴慎娶妻生子、徹底將放下之前,都不會回到沈府,更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或者,幹脆這輩子都不再回京,瞞份,只在暗中與爹娘書信往來,待將來爹爹致仕回鄉,遠離京中是非,再繼續做他們的兒,承歡膝前,奉養雙親到老。
總之不論如何,與裴慎的分在今日就徹底地斷了。
帳很黑,看不清裴慎的臉,可他的下抵在額頭,似乎比從前清瘦些,還有點紮人。
裴慎察覺到細小的作,指腹著的額角,忽然垂首吻了下來。
溫的面相,沈稚立時瑟了一下,下意識揪他的襟。
沒想到他竟然來吻。
好在只是一即離,微涼清冽的呼吸落在畔,嗓音微微沙啞:“綰綰,等我回來。”
沈稚沉默片刻,輕聲道:“好。”
裴慎策馬離開的時候,灰蒙蒙的穹頂絮絮開始落雪。
他坐在馬上,回了一眼洗月齋的方向。
恍惚想起從前在保定的時候,披著厚厚的狐裘大氅,含笑立在庭院雪地中,側一盞盞石燈亮起,照亮了整個庭院,也照亮瑩白細的臉頰,在茫茫大雪中抱住他腰,說“落雪滿頭,也算白首”。
說好的,要與他白頭到老。
不知還作不作數。
西山圍場。
冬狩進行到第五日,又是收獲頗的一天,皇帝在行宮舉辦慶功宴。
滿眼觥籌錯,燈紅酒綠,裴慎也難得喝了點酒,目變得有些迷離。
不知為什麽,從坐下來開始,他的眼皮子就一直在跳,心髒無端泛起的痛意,竟然要靠酒才能將那痛意稍稍下去些許。
酒過三巡,霍易匆匆從外面進來,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凝重和慌張。
他上前跪在裴慎面前,發白,連都是的,聲音也抑制不住地發抖:“主子,夫人……今日在天虞山……墜下懸崖了。”
“噼啪”一聲。
裴慎手中的酒杯瞬間得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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