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126 章

沈稚問道：“三哥哥今早出現在天香樓, 是你他去的？”

裴慎似笑非笑，“何以見得？”

沈稚道：“我與阿娘今早恰好去沈府，三哥哥又在同一時辰從那裏出來，正好被我家的車夫遇上, 你不覺得太過巧合了嗎？”

“是麽, ”裴慎挑眉, “綰綰這麽會推理，不如往後跟著我查案？”

沈稚沒接他的話, “這是我的閨房, 裴大人不打聲招呼就過來, 若是被我阿娘知曉，又該記上一筆。”

裴慎笑道：“這麽怕我在你母親面前罪加一等？”

沈稚冷聲道：“我管你做甚。”

想到昨日裴朗說他出門辦事，今夜又來這裏, 便問道：“你手臂的傷還未痊愈, 能出來了？”

裴慎道：“好得差不多了，詹正獻說可以適當活。”

“綰綰。”裴慎喊的名字, 沉默片刻道, “你不想我，可我很想你。”

沈稚聽到他沙啞的嗓音，心裏莫名發酸。

走近後, 瞥見他脖頸上一道細細的刀痕, 心尖微微一, “你又了傷？”

裴慎并不回避的目，因為本就是特意過來給看的，但上還是說道：“今日出門遇到淮黨行刺, 還好，只是被劍刃了一下, 不礙事。”

沈稚湊近仔細盯著他的傷口，出的手指未落到實又蜷了回去，“還說不礙事，這可是脖頸，但凡刀刃偏一點，你命都沒了！”

溫熱的呼吸落在頸側，原本無甚覺的傷口發，還有些燙，像被人點了把火。

裴慎擡手去，卻被手擋住，“別，我拿藥給你。”

屋裏還有玉容膏，上回給了一瓶蘇棠，自己還留了些備用。

輕手輕腳地將藥膏拿過來，蔥白指尖撚了一點，在他頸側的皮。

作很輕，像羽掃過脖頸，不斷挑-逗著他的神經，激起細微的戰栗。

裴慎呼吸發沉，忍不住手一把抓住手腕。

沈稚手裏的藥瓶“咕咚”一聲滾落于地，急聲低喝：“裴慎！你手臂……”

裴慎目灼灼地落在臉上，薄近，緩緩在的角，“手臂沒事，在活範圍就好。”

沈稚輕輕掙了一下，卻沒有掙，男人的鼻息落在邊，沈稚幾乎停滯了呼吸，卻也因此看到他鬢邊近在咫尺的白發。

“你的頭發……”低聲喃喃。

裴慎垂下眼睫，“怎麽了？”

沈稚咽了咽嚨，“老了。”

裴慎微微怔住，知道在說笑，或者是故意挖苦他，但心口還是泛起一苦，“是老了，比你大了整整八歲。”

他頓了頓，似是自嘲地一笑，卻不自上的臉頰，細細地挲，“你若不想原諒我，你我倒可以就這麽耗著，耗到哪一日我真的死了，你就能解了。”

沈稚道：“你這個人，說的話從不算數，我如何相信你。”

裴慎問：“我又哪裏不算數了？”

沈稚道：“你答應過我，盡量不讓自己傷，要無病無災，長命百歲的，結果呢？”

裴慎沉默了很久，牽笑道：“你也說過，要與我結發同心，白頭不離，可你還是走了……我們之間，就算兩兩抵消了，好不好？”

沈稚想要轉頭避開他的視線，卻被托住後腦，另一只手環住腰，下一刻，男人冰涼潤的吻落了下來。

他含住的，在那朝思暮想的瓣上反複流連，輕攏慢撚，手指用力，恨不得將進骨，卻又怕嚇到，不敢用太大的力道。

許久沒有吻過，男人清沉的氣息覆上來，就有些暈眩，下意識地給出反應，他便順勢加重了這個吻。

面輕微的痛麻猶如驚雷轟頂，令瞬間清醒過來，強地推開了他的懷抱。

裴慎難得沒有將箍得更，靜靜地看著從自己懷中離，目有幾分寥落。

沈稚偏過頭，口仍在不住地起伏，臉微冷，眼眶卻不住湧出淚意。

還是沒辦法坦然接重來的一切，每當面對他，過去那些恨和怒，恐懼和難堪，都像水般湧腦海，無法說服自己不去想，因為那就是他們之間無法抹去的、鮮淋漓的過去。

甚至不確定，這是不是又是他的另一個局，只等卸下心防，回心轉意，他再重新出殘酷詐的本。

不敢用心，不敢傾注自己的全部再去賭一回。

“裴慎，夜很深了，你在這裏不合適。”

聲音很低，像初秋微涼的風拂落心口，寒意滲進骨髓。

裴慎沉默片刻，卻忽然道：“裴朗很好，你也很喜歡他？”

沈稚低聲道：“不關別人的事。”

裴慎輕嘆一聲，“當初若非微雨廬防守嚴，你就跟他走了，你說我能不怒嗎？

見目低垂，他用漫不經心的口吻道：“這回裴朗要替母親來看我，裴識卻私下告訴他你還活著的消息，讓他來找你，你猜他想做什麽？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對你心還未死，哪怕知曉我們已經有了年年，你讓我怎麽辦？我應該做個善人，把你讓給他們嗎？”

沈稚的眼睫在發，燭火照耀下，在眼底投落一片影。

裴慎起靠近，默默往後退開兩步，想要掙紮，卻被他按住肩膀，緩緩地擁在懷裏。

的眼淚一下子撞在他的心口，也許已經過夏末秋初單薄的衫滲進去。

裴慎著的頭頂，到口的，良久之後，啞聲說道：“綰綰，不要喜歡他們。”

他甚至有一種覺，倘若當初嫁的是裴識或裴朗，也會像失憶時喜歡上一個陌生的裴慎一般，也喜歡上他們。

是需要被人推著走的，有個人與日夜相對，全心全意地待，用滿滿的意將包裹，是很容易被打的。

沈稚從沒想過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應該是高高在上的，用睥睨的眼蔑視一切，用威脅的語氣問，“你當真以為，我不敢對他們怎麽樣？”

而不是這樣的，帶著一卑微意味的懇求。

次日一早。

詹正獻照例過來給沈夫人針灸。

經過這幾次的治療，沈夫人的病癥已經痊愈大半，也很久都沒有咳嗽了。

施完針，沈稚對沈夫人道：“我帶詹神醫去同心堂取藥，他這幾日得閑，願意幫我在同心堂坐診，我還得帶上秦都、嚴懷過去，讓他們幫我把消息散出去，好附近那些患疑難雜癥的病人過來醫治。”

沈夫人笑道：“神醫願意來坐診，自是再好不過了，你忙你的，今日我在家照顧年年。”

沈稚點點頭，便帶著詹正獻一同過去了。

詹正獻瞧見眼下烏青，不由得問道：“綰姑娘又沒睡好？”

他在沈夫人面前不能喚沈稚“夫人”，便幹脆換個稱呼，否則容易一時瓢惹人懷疑。

沈稚想到昨夜裴慎那番話，無奈地搖搖頭。

隔了很久，還是忍不住道：“師父，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做了……我應該相信嗎？”

詹正獻目舒朗，“姑娘認清自己的心就好，如今的境可比從前好太多了，不是嗎？”

認清自己的心。

沈稚覺得自己很難認得清，只要他一出現，心就是冰火兩重天地織、掙紮。

忘不了曾經的痛苦，忘不了居安曾被他打死在眼前，忘不了沁芳跪斷的兩條，忘不了玉川的眼睛……

那麽偏執很辣的一個人，當真能為改變嗎？

他最擅長僞裝，可以在失憶期間裝上整整一年的溫潤君子，還有曾經一年的契約，不過是他口頭結契，此後他仍舊我行我素，肆意妄為。

居安只是報信未遂，就已經被他打死，裴識可是幫制造假死，幫逃離他邊。他們是徹徹底底地到他的逆鱗，他會就這麽輕描淡寫地揭過去嗎？

害怕重歸于好的那一天，以為等到的是他的溫善待，結果卻是他撕開僞面，出鷙的一笑，告訴，“你逃不掉了，綰綰。”

是想到那一幕，沈稚便覺得骨悚然。

可又想到他嘶啞著嗓音和說對不起，想到假裝癔癥的那幾夜，他抱著，說“綰綰不怕，夫君在這裏”，想到他為一夜生白發，想到他將那年七夕甜水鎮的許願牌找出來，掛在馬車裏，想到朱雀橋上他將護在前，哪怕長刀幾乎斬斷他手臂，也沒有想過放開……

做不到鐵石心腸，沒辦法對這些沉重的意視若無睹，可又實在害怕再次墜他的圈套，重蹈覆轍，萬劫不複。

喜福巷。

沈夫人沒想到裴慎會在這時候上門，姿態恭謹地喚一聲“伯母”。

四目相對，彼此心中了然。

裴慎看得出沈夫人早就知曉年年是他和綰綰的孩子，其實他也從未瞞過，早在第一日來喜福巷的時候，他就已經如實告知向嬤嬤，後來在巡衙門也沒有避著孫大夫，除非這兩人是啞，否則該說的都說了。沈夫人一直都知道，只是沒有拆穿。

而沈夫人也看得出來，他早就知道自己知曉了。

沈夫人擡起下，已經不似先前見到他時那般溫和客氣，“裴大人今日過來，所為何事？”

裴慎直言道：“來向伯母坦白一些事。”

沈夫人盯著他片刻，才深吸一口氣，偏頭示意：“裴大人請吧。”

兩人在花廳坐下來，沈夫人還是人上了茶，裴慎卻沒有喝。

他從當初沈稚墜崖開始，如何將安置在聽雪山莊，又是如何瞞著兩府，哄為自己的妻子這些事，前前後後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若說與事實有什麽出，大概就是，將自己那些暗的占有適當地掩飾一二。

盡管沈夫人已經猜到一些，但聽到這些話從裴慎口中說出來，面上還是掩不住的震驚和憤怒，語氣更是冷若冰霜：“堂堂尚書之被你私藏外宅，裴大人這是曠古爍今獨一份的不顧禮法，放浪形骸！”

裴慎沒有反駁，繼續講述是如何慢慢恢複記憶，以及那一年的契約。

想到在通州的那段時，裴慎輕聲道：“那時候也是當真想要帶回家面對一切，明正娶迎進門，只可惜事不遂人願。”

說到這，沈夫人憤怒的表才微微有了一的變化。

裴慎繼續道：“陷害沈尚書通敵賣國的一封書信落到我手中，為此我請北涼細作到微雨廬約談，想要從他們手中騙到北涼安在大晉朝堂的臥底員名單，我不得不假意投誠，然而卻被誤會我投敵……”

沈夫人沒想到那封書信竟然還牽扯到這些，難怪同綰綰才一見面，就問起了此事。

裴慎嘆道：“從那之後，我們的關系每況愈下，幾乎就是針尖對麥芒，一直想走，可我……實在沒辦法忍失去，做了一些讓傷心的事。”

沈夫人默默地聽著，指甲狠狠攥進掌心，冷冷盯著他：“旁的先不管，我且問你，口那道疤究竟是怎麽回事？”

裴慎眸閃了一下，然而他越是沉默，沈夫人就越是不住心頭的忿恨。

在幾乎咬碎牙關的時候，裴慎緩慢地開了口：“那裏有枚小小的印。是親手為我刻的印章，可不喜歡這個名字出現在自己上，在離開之前，用匕首剜去了。”

沈夫人霎時淚流滿面，角艱地，握的雙手卻慢慢地松開了。

只有自己知道，震驚、憤怒和心疼之下，卻也松了口氣。

好在不是他。

心裏有多害怕，怕那傷疤是他做的，害怕綰綰是在這樣一個殘忍冷酷的劊子手手中整整煎熬兩年，更害怕對曾經狠狠傷害過的人選擇原諒和接納，并且義無反顧地再次墜他的地獄深淵。

但也只是松了口氣，僅此而已。

裴慎道：“後來裴識從河南回來，制造出一場幾乎沒有的詐死，帶逃出我邊。當我以為自己已經徹底失去的時候，裴識給寄了一封信。”

接下來的事，沈夫人大概也都知道了。

他不死心，追到金陵，才發現他和綰綰有了孩子。

沈夫人握手中的扶手，好像借此才能勉力支撐，“從來都是純良寬的心，很難出現極端的緒，可卻拼了命的想要逃離你的掌控！你可知道，對你有多失，多恐懼，有多恨你！”

是啊，他都知道。如何會不知呢？

從小恐懼黑暗，卻因他克服了對黑暗的恐懼。

那麽怕痛的一個人，狠心對自己下刀，也一定要將口那個字劃去。

極度回到爹娘邊，卻為了躲避他，懷著子也要跑到千裏之外的江南。

……

沈夫人道：“你讓我與父親遭兩年喪之痛，我們可以原諒，畢竟是你救了，沈家應當激你，可我們絕不可能原諒一個欺辱，糟踐，一步步把上絕路的人！也絕不可能再把重新到你手中！”

話音落下，沈夫人泛紅的眼睛無意瞥見他纏裹著紗布的手臂。

那是他為綰綰擋下的一刀，那日綰綰從外面回來，滿的，都是他的。

思及此，沈夫人閉上眼睛，深嘆一口氣，再睜開看向他。

“你莫怪我說話難聽，因為是我的兒，所以我只能自私地為著想。”

“我知你年不幸，心難改，可這不是你傷害的理由，也沒有義務陪你改變，甚至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既已離你的掌控，今後我與他父親必不可能……”

話音未完，沈夫人驟然放大瞳孔，目微震地落在面前離開座椅的男人上。

裴慎沉默了很久，終于起，在那聲聲控訴之下，掀開袍，緩緩跪了下去。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輩子只跪天地君親師。

縱使如此，這世上能讓他下跪的人也不多。

他不信命，是以不跪天地，親淡薄，是以不跪雙親，至于師長，他自己就是當朝二品，橫空出世的才華，旁人還在追逐功名利祿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頂峰，這世上能教導他的寥寥無幾。

沈夫人也沒有想到，這樣一個高傲矜貴、目空一切的人，竟然就這麽跪在面前。

“裴大人，你也不必如此……”

裴慎道：“伯母，您聽我把話說完。”

沈夫人的手握又松開，起伏的心緒竟然慢慢地平靜下來。

裴慎在這時候緩緩開口，“如您所見，我年遭逢不幸，很長一段時間如置人間煉獄，您覺得我心狠辣沉，冷酷無，我都無從辯解，因為這就是我活下來的方式。”

“我的前半生，權勢，榮華，在旁人看起來也許塵莫及，可你我兩家都知道，我曾經有多狼狽，有多不堪。”

沈夫人的子微微晃了一下。

忽然想到裴慎被找回來的那幾日，也曾親自到定國公府探，站在屏風外，瞥見象牙床上那個被折磨得鮮淋漓，甚至骨殘缺的孩子，只一眼便不敢多看。

昭長公主扶著的手，哭得撕心裂肺，那時又何嘗不心疼？

“倘若沒有那些遭遇，也許我也能像二弟三弟那樣，鮮怒馬，意氣風發，可以給自己喜歡的姑娘這世間最純淨好的。只可惜這一切都切切實實地發生了，從那天起，我的及靈魂，都充斥著對這個世界的深惡痛絕，猶如尖刀鑿在骨子裏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這種仇恨，一直延續到的出現。”

裴慎邊一抹微不可察的自嘲，“當你對這個世界滿懷厭棄的時候，忽然有人朝你一只手，凜夜春風，雪窗螢火，苦海浮木，一切如夢似幻的東西，卻無比真實地呈現在面前，您大概不明白這種覺，那是一個滿罪惡與污穢的人，在泥濘中苦苦掙紮時，聽到了神佛憐憫，為你奏響的裊裊梵音。”

他擡起頭，一字一句道：“這一跪，為我當初的自私和魯莽向您致歉，也為我畢生所，懇求您的寬恕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