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睡,睡了醒,期間頭腦發昏時還沒忘把自己的腰牌丟給陸嶼然,撒讓他幫著理下瑯州的事。
外面流言紛紛,瑯州揚眉吐氣,巫山嚴陣以待。誰也不知道,暫時失去了大半心腹臣下的帝主正在屋裏踱步,用朱筆圈完這邊,又批改那邊,時不時看一眼珠簾後的雕花床榻,揚揚眉,有數不盡的耐心。
他們的日子有條不紊的繼續著。
彼此陪在邊,兩人的人比誰都穩,外人議論得最兇時,他們在院子裏煮茶,聽雨,摘最鮮的蓮子。跟陸嶼然在一起久了,溫禾安現在學“壞”了點,時不時好言好語“騙”商淮來做一頓飯。
在座都是人,晚風一起,滿院歡聲笑語。
淩枝閉關的第三年,陸嶼然遇到了最難以接的事。
那日他正與諸臣議事,忽聞一陣清音脆響,片刻後,數十道目不約而同又極為晦地落到他上。
別人不解其意,巫山臣都懂。
那是巫山結契之印解開落的聲音。
解契之印解開後就了一張輕薄的紙,陸嶼然將它抓在掌心中,臉霎時變得極為難看。
這簡直是落實了外面的傳言啊!
就連商淮和幕一等人都對視著暗暗搖頭,表示自己可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回事。
溫禾安這邊也遇到了同樣的事,不是巫山人,著那張紙反複看了好幾遍,才意識到這是什麽。點開四方鏡,果真見裏頭來了好幾人的消息,顧不得想太多,第一次推開手邊事給李逾,自己進空間門去往巫山。
半山腰,兩人所住的別院裏。
從侍見了齊齊行禮,溫禾安經過長廊,影飛速消失,溫和的力量在後面將所有人扶起來。
過門檻,開半垂的小簾,還沒見到人,便低聲開口問屋裏的人:“問過巫山的長老了嗎”
陸嶼然蹙的眉心松開一些:“正問著。”
溫禾安走到他邊,發現屋裏還坐著兩人,一人是巫山的太上長老,一人是陸嶼然的伯父,他們的目在半空中彙,又彼此錯開,兩人朝著垂首。
太上長老清清嗓子,接著道:“巫山結契之印輕易不會解,即便要解,也是經由兩人同意後方才落。”
他掃了眼同時皺眉的兩人,心知這兩位顯然不是這個況。
想了想,又道:“兩位陛下如今修為深不可測,超過當時為你們繪制結契印的長老太多,按理說,若是兩位中的一位有心要解,也能解開。”
溫禾安安靜地聽完,沉須臾,分析出問題所在:“如此說來,是修為的問題。可能是結契之印承不住我們兩人今日的力量才無故崩碎。”
太上長老與巫山前任家主對視一眼,後者沉思半晌,點頭道:“也說得通。”
屋裏安靜了會,陸嶼然問:“怎樣再結契印。”
沒想他們還要再結一個,太上長老啞了啞,片刻後如實道:“一般來說,解契後半年可再結新契,可難就難在是這兩位要結。
這份契印承接不住兩人的修為碎了,別人再畫一份新的也不好使,照樣會碎。
要畫,只能是這兩位自己畫。
將該說的說完,兩位長老起告辭,出門檻前,太上長老負手轉,對壁櫃前長玉立的拔影道:“陛下,一應事宜俱已準備妥當,繼任大典可擇吉日舉辦。”
說這話時,他的眼神微妙地在溫禾安上停留一瞬。
陸嶼然不作其他反應,只嗯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屋裏,溫禾安與陸嶼然一個擡頭,一個低眸,在月明珠的清輝中對視。他沒問來做什麽,也不問他究竟怎麽回事,半刻鐘後兩人齊齊研究起那張鋪開的軸面。
巫山的符文歷經久遠的歲月,至今已有人識得,陸嶼然學過,認識,但認識和能嫻地勾畫契印是兩回事,至于溫禾安,乍一掃過去,唯有沉默。
眼睫抖兩下,輕輕吐出口氣,複又鋪一張白紙,提筆蘸墨,筆尖懸于半空,不解又無可奈何地嘟囔:“怎麽會這麽碎掉呢….….你可能得先教我識字。”
頓了頓,實在沒敢在勾勾畫畫方面高估自己的水準,不忘提前說明:“真要我畫,半年大概不夠。”
陸嶼然走過來,手掌握住半的拳頭,帶著在紙張落下第一筆,筆鋒豎直淩厲,然而他手勁一松,溫禾安自由發揮,手立刻一拐,好好的古老符文中間多出一個凸起。
溫禾安睜大了眼睛,盯著那個變四不像的字符看了會,被自己氣笑了。
陸嶼然捕捉到肩頭的聳,嘖了聲:“還笑”
“沒、沒笑。”溫禾安道:“想到要自己畫契印,就笑不出來了。”
“笑不笑的,別想撂挑子。”
陸嶼然將冰涼的下頜埋進滾熱的頸窩,想想今日發生的鬧劇,面無表地吐出一句:“氣死了。”
這事認真想想也不會有別的原因。
總不可能是溫禾安或陸嶼然想解。
但無緣無故突然和道失去名正言順的關系憑證了,任誰都心平氣和不起來,更遑論外邊還有不知多眼睛盯著他們的一舉一揣用意,流言本就洶洶,這件事一出,更沒完沒了了。
溫禾安想起方才巫山太上長老最後說的那句,問他:“繼任大典要開始了”
“還早。”陸嶼然不以為意:“日子算來算去,推翻一次又一次,最快也得半年後。”
“瑯州怎麽還不辦。”他掌心托一托的下:“等著觀禮呢。”
“也在占日子,天天一變樣,李逾管著,我不管,通知我什麽時候就什麽時候。”
放心將重量都給他,心中想著事,下意識反駁他:“你觀什麽禮。”
陸嶼然一挑眼梢,但笑不語。
溫禾安好一會沒說話,連呼吸都靜下來,陸嶼然覺得奇怪,問在想什麽,問第二遍時,才抿了下略幹的,將筆放了下來。
“半年後,你還有時間嗎。”
陸嶼然配合著停下來,收回視線:“看人,看事。”
溫禾安眼中熒塵飛舞:“你說,我們要不要辦一個結契典禮。”
陸嶼然停下作,半晌,瞇了下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他們當時的結契禮隆重,也空,兩家各懷鬼胎,兩人冷若冰霜,現在想起來,竟已沒什麽印象。
像是想到某種畫面,溫禾安輕輕笑了聲,畔彎彎:“之前那次,大家都不太開心,若是再辦,覺會很不一樣。”
“就是有些麻煩。”
在哪邊辦,怎麽辦,由誰負責,繁雜瑣事不比繼任大典來得,一個疏忽南北兩邊的關系又要張起來--現在已經夠張,夠讓人頭疼的了。
天氣漸冷,說話時有淡淡的白霧呼出來,陸嶼然心中將結契禮,婚禮這兩個詞逐一念一遍,眼瞼一垂,心頭一悸。
“不麻煩。”
他手勢該托為捧,用冰涼的鼻尖蹭蹭紅潤的臉頰,失笑著從齒間逸出半截話:“我原本打算--行,還有默契。”
“一起辦吧。我們的繼任大典與結契禮。”陸嶼然深深凝視那雙麗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九州同賀,讓日月山河為你我做見證。”
都說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久了,熱勢必褪去,只剩如水的平靜。
可不止陸嶼然時不時心中悸。
溫禾安也時常被,或冰雪人的溫得暈頭轉向。
應下不明知會很麻煩的事。
畢竟學習巫山古語,繪制符文,對來說真是件難事。
這事就這麽定了下來。至于得知此事後兩邊親信如遭雷擊的反應,中間讓人生不如死的無數次對接,兩邊大人如何不滿意,如何刀舌劍,又最終由誰拍板釘釘就都是後話了。
負責這件事的巫久掉了一段時間的頭發,待一切商榷好時,商淮都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就這一次。這次之後,再有需要對接的況就輕松得多了。”
巫久將信將疑:“此話怎講。”
商淮聳聳肩不說話,他能說什麽,說依靠天懸家靈敏的直覺和對某位人的警覺了解,覺得兩位慢悠悠從未想過爭高低的君王之間大約要分出大小了。大小一分,天下一家,可不就是麻煩事都變得不麻煩了。
妖骸之結束的第四年春。
帝主陸嶼然與妖主溫禾安才終于舉行了尤為隆重,又尤為特殊的繼位大典。值得一提的是,朝賀地點不在巫山,也不在瑯州,而在昔年宣告妖骸之戰正式結束的蘿州。
早在消息傳出的第二日,蘿州就已經被五湖四海來的人滿了。
世家的人早早就定下了驛舍,宅子,為二帝做事的臣子也齊齊整整地到了。蘿州的天空上一個小世界挨著一個小世界,在太暈下泛著如琉璃般的七彩澤,海裏築起一間又一間的珊瑚房,珠蚌房,森林中佇立著樹屋,竹筒小二樓,除此外,還有寶船屋,神劍屋與雲中宮殿。
都是為了這次意義非常的大典提前做的準備。
來的人實在太多了。
來表衷心的老一輩們,跟溫禾安,陸嶼然年齡相差不大,與有榮焉,熱沸騰的年輕一輩,還有更小的,如苗一樣茁壯長,懷揣一顆強者之心的稚年。在試煉場中得到了好的修士,甚至有不念新君上位,頒布政令停止兵而過上安穩日子,手中積了些閑錢的商戶,農戶。
有人為溫禾安而來,也有人為陸嶼然而來,還有人誰也不為,專程為看這熱鬧而來,這些人彙聚在一起,了洪流。
蘿州城中心的城主府被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兩道空中階梯,階梯由水晶鋪就堆砌,一道似虬龍騰空,一道如瑞盤旋,起時分錯,及至半程時卻奇異地彙在一起,盡頭是恢弘的祭壇,面向山川江海,八方臣民。
這是陸嶼然的想法,設計,畫圖,實地勘查,好一段時間深夜都在沉思改善細節,出來的效果也著實令人驚嘆。
三月二十四日,清晨。
今天太出得早,金燦燦的驅散晨霧,龍階梯旁百穿戴整肅,按品階站得筆直,兩位帝王還沒現,他們的眼神已經長久膠著在階梯上,兩邊是刃執戈的戰將。
城中一宅院中,溫禾安出門。
朋友們在後送。
奚荼在幾天前到了蘿州,異域現在不太平,王族戒嚴,靈漓的命令難以違逆,最後還是好聲好氣跟薛呈延打的商量,得以來住一段時日。他沒有參與孩子的長,不是個合格稱職的父親,因此溫禾安的每一份就都讓他心澎湃,無論如何不願錯過。
他仔仔細細端詳著,眼神驕傲自豪,最後手掌輕輕落在肩頭,眼圈微紅:“好,好看。”
溫禾安彎彎眼睛。
倏然,遠傳來雄渾鐘聲,那道階梯在溫禾安腳下徐徐延展,十八位提香盞的隔著段距離站在後,跟上的步伐。
上雲階後,李逾,月流和巫久等人也要回到自己的位置。
溫禾安的視線與李逾對上,他沒說什麽,因為知道自己想說的都懂,無需言明,當下只是點點頭,道:“到時候了,去吧。”
“阿兄。”
溫禾安難得這樣稱呼他,一字一句,像對他說,也像對自己說:“今日我登天階,祭天地,知鋪腳下這條水晶道的并非帝王權勢,而是數不盡的生民。無論何時,何種境,必不忘初心,不忘來時路。”1
君王的份并不象征著生殺予奪,無上的權勢,永遠記得自己的責任。
李逾微怔之後笑了下,笑著笑著用手掌捂了下眼睛,嚨一哽,肩頭略松:“這路,阿兄跟你一起走。”
“去吧。”他很快收拾好緒,擺擺手:“他在那邊等你。”
溫禾安頷首,轉上天梯。
數不清此刻的蘿州城有多雙眼睛在看天上的水晶天階,只知這座城此刻雀無聲,天地間好似只剩太的七彩和大家幾近重疊的緩慢呼吸聲。
一聲疊一聲,疊同一種心跳。
天梯呈半圓向上旋轉,溫禾安每踏出一步,水晶中便有龍虛影騰飛盤旋,發出清越之聲,側後皆傳出仙樂,與另一條水晶路上的靜遙相呼應。
倏然,溫禾安腳步略頓,眼中倒映出陸嶼然的影。
兩人冕服的樣式,以及圖樣也是由他定下的。他連續否決了明黃,玄白,深紫,選了絳紅。這沉穩,喜慶,十二章紋往上一,日,月,星和山的紋路散發著銀線般的澤,龍,與麒麟栩栩如生,尊貴不可冒犯。
是那種單看挑不出任何差錯,但兩人走在一起,又一眼看出就是一對,格外匹配的覺。
陸嶼然甚穿深的裳,撇開清冽,多了些俾睨之。
兩條路了一條路,兩位君王并肩而行,寬大的袖口挨著,臉上正經又極其旁若無人地悄悄牽手,低聲音在漸高的呼聲中說話。
陸嶼然視線在上轉了兩圈,并不掩飾驚豔的眼神,問:“張嗎”
溫禾安搖搖頭:“三天前起,邊稍微悉一些的人都在問。聖者,我父親,李逾,巫久和月流,回答次數多了,本該張的都不張了。”
水晶長階繞過一個弧度。
祭臺近在眼前。
陸嶼然問起今天唯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契印的符文還記得嗎。”
溫禾安扭頭看他,冕琉兩邊流蘇微微晃,有些難以啓齒:“記得是記得,但直線還是不能很直。”
誰能想到,兩個驕傲了半生,悟好到一通百通,橫掃同輩的人會在這樣的事上彎腰屈服。
要求高得沒邊的陸嶼然都只得妥協:“不直就不直,別錯就行。”
溫禾安險些要被自己逗笑了。
即將走完最後五格長階,出現在世人面前時,兩人都默契地止住了話音,整理好表,陸嶼然松開的手,腳步停下來。
溫禾安疑地回頭看他,輕聲問:“怎麽了。”
陸嶼然的眼睛有琥珀的澤,總給人冷淡薄的錯覺,此時勾笑了下,聲音和在家中一樣散漫,好像渾然不知自己在說什麽:“我再等會。”
“你先上去。”
“什麽?”溫禾安下意識皺眉。
他們出現的第一時間,便會迎來山呼海嘯的參拜。
兩個人一起出現是不分上下。先上去,意義截然不同。
可這些,陸嶼然怎麽可能不知道。
啞了啞,很快拒絕:“我不需要這樣.....”
陸嶼然應:“嗯。知道。”
溫禾安,似有話要說,可時間太倉促,不知從何說起,最後說不行。
半晌靜寂,陸嶼然喚一聲。
扭的聖潔影中,他說話時結上下,聲音無謂又迷人:“祈願真,不付出些什麽,我還不安的。”
溫禾安完好無損地回到他邊。
曾經是他唯一的,虔誠的願。
名利與之間,陸嶼然早已做過取舍。
“我又不是不願意。”
陸嶼然深深凝視,又笑:“這輩子,我只居于你之下。”
說完,靈力從他手中湧出,推前行,緩慢而不容拒絕地擁著走上最後幾道長階。
他在背後噙著笑無聲注視。
溫禾安腳步踩上祭臺的同一時間,天地一靜,龍長梯兩側的臣民,不論是著巫山朝服還是瑯州朝服,俱都目不斜視垂首跪拜,不遠聲浪如:“拜見陛下。”
“拜見陛下!”
溫禾安前是萬仞群山,渺如倉粟的人群,背後是無聲起伏的溺海。
萬衆矚目中,斂目,回首長階的方向,待陸嶼然走到邊,慢慢抓住他的手掌,啓吐字:“起來。”
在這一刻,兩人同時出手,以虛空為紙筆,畫下一個又一個古老的符文,這些符文型沒多久就消散在眼前,為這世間最牢固的契引,深藏在他們的骨中。
陸嶼然倒是到溫禾安緩過來後投桃報李的心了。
--這一次,的圓和直線畫得前所未有的標準。
深夜,燈影憧憧。
蘿州城城中一座府邸中,張燈結彩,樹梢和窗格上都上了“囍”字,系上了紅綢,外面煙花一聲接一聲放。
陸嶼然喝了些酒,洗漱過後推門回房看。
手裏著那封“訣別信”。
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
時隔幾年,他第一次抖開這張信紙。
看過後,才知為什麽兩次說這不是訣別信。
信上的字跡仍然清晰,半張紙字字句句不提離別,只說曾經,說對而言陸嶼然有怎樣的意義,措辭優,行雲流暢,好似是下定決心找他表明心跡而非獨自赴死。
溫禾安當年用盡心思想要別出心裁,最後卻也沒能免俗,要他好好照顧自己。
但這後半段話被後來的用筆塗掉了。
一字一句地在原來那些話的後面寫下兩句話。
[我收回對自以為妥善的安排。
【我們注定糾纏,俗世與死亡也不能將我們分開。】
陸嶼然眉心終于舒展,心緒澎湃,他將信紙在膝邊,坐在垂落的床幔間將人撈出來,咬著角吻得重而急切,或許心實在不錯,他難掩愉悅地挑一下眼梢,啞著聲音說話:“.…....我很你。”
溫禾安眼中盡是瀲滟水,指頭敲敲那張皺的信紙:“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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