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衛蓁雖聽說京都繁華，可自來晉國後，也未曾出宮游玩過，想今日借此機會散散心也好。

馬車出了宮門，行走了一段路，喧鬧聲從四面八方湧進了馬車中。

京都人口衆多，夜晚正是最繁華時候，街上車水馬龍，行人肩踵，寶耀目，璀璨雲。

繁華的街道景象如一幅生畫卷在眼前鋪展開來。

一路上，他們看到民間各種新奇玩意，有雜耍表演，有噴火雜耍、捶丸高蹺……

種種的場景倒映在衛蓁眼中，祁宴回頭看被這些東西吸引，便車夫停下。

幾人在街上隨意游玩，沒一會手裏已經提滿大大小小的東西。

衛蓁回到馬車，本以為這算結束了，未曾想馬車依舊朝前駛去，一直駛出了城門。

越往前走，道路越黑。郊外不比京城，道路上不見人煙，昏暗無，除了馬車上掛著一只照路的燈籠，便再無其他亮。

衛蓁越發覺得古怪。

等到了一地，祁宴在外輕扣車廂，示意到了，衛蓁走下馬車，問道：“我們在哪？”

面前應當是一座莊園，門兩側掛著燈籠，遠遠瞧去，莊園裏都是田地。

祁宴道：“這裏是姬沃在郊外的莊園。”

不多時，柴門被從向外推開，仆從朝著姬沃行禮：“殿下。”

姬沃嗯了一聲道：“我帶幾個好友來。”

他轉頭給祁宴使了眼，“祁兄。”

祁宴看向衛蓁：“公主，臣與你到莊園裏瞧瞧。”

衛蓁明白這是要給那二人獨的時間了，朝著姬沃一笑，與他和公孫嫻分別，隨即跟上祁宴的步伐。

走在田間的小路上，祁宴替提著燈籠，衛蓁擡起頭，打量著四周，聽說姬沃在京郊外的莊園占地廣袤，衛蓁想要仔細一觀，但制于天已黑，目力有限，也不能看到多。

側響起祁宴的聲音，“衛蓁。”

衛蓁轉過頭，祁宴道：“你真沒猜到我今日為何帶你出宮？”

衛蓁一怔，實則有一猜測浮上心頭，但也不敢確定。

祁宴見不回話，輕聲道：“你先把眼睛閉上。”

衛蓁道：“為何？”

“你先閉上。”

衛蓁不為所，不解看著他，祁宴嘆一聲：“衛大小姐若是不閉上眼，那便算了。”

他朝著手上提著的燈籠吹了一口氣，“呼”的一下，蠟燭一下滅了下去。

衛蓁眼前驟然一暗：“你……”

下一刻，衛蓁便覺一之覆上了的眼睛。祁宴給眼前綁上了一條帶，他系帶子的力道過帶傳遞到眼簾上，衛蓁眼睫輕輕地。

“跟著我走。”

衛蓁邁開步子，眼前徹底沒了亮，眼下便只能依靠他。

他在前頭帶路，衛蓁在旁攥他的袖，走了幾步，腳下磕磕絆絆，而後，便覺一只男子的手來，握住了的手。

指尖與指尖握，他的聲音若即若離：“跟我，我們要往山坡上去了。”

衛蓁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而人在看不見時，一切都能被放大，譬如今日腳下的這段路，仿佛格外的漫長。

一路忐忑不安，走了許久，終于到了那地方。

衛蓁停了下來，覺帶外有什麽明亮的東西，有約亮從外滲了進來。

當帶被解開，從眼前落下一瞬間，大片刺眼的躍眼簾，衛蓁下意識瞇了瞇眼，等再睜開眼簾，瞳孔不由定住，倒吸了一口氣。

這是一片廣闊的草坡，向前一直延到遠方的森林裏，空氣裏浮著不計其數的螢火蟲，盈盈的熒火跳，構了如天上銀河一般的景致。

往草叢走了一步，螢火的芒便迅速包圍上來，沾上的擺。

衛蓁轉了一圈，螢火隨風飄，久久難以從眼前景中回神，怔怔地問祁宴：“你帶我出宮，便是來看此。”

祁宴道：“是，之前發現了這裏的景致，便想帶你來看看。”

衛蓁指尖輕螢火，在夜晚難以看清事，可今夜的景象，一下映亮了的眼睛。衛蓁滿眼好奇，像是初生的嬰孩，頭一回接這等事。

祁宴道：“你不是說，夜晚總看不見夜？我無意間找到這地時，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你，猜你一定會喜歡的。”

衛蓁的確喜歡，沒想到他將自己的話記了這麽久，轉過頭來，看到他俊的面龐也被漂浮的野火照得熠熠明亮。

他拉住的手腕，“不止這一，還有一個地方，我也想給你看。”

他帶著衛蓁往山坡邊緣走去，二人袂隨風飄飛，草木搖環繞，他雙手從後覆上了的眼睛。

然而到了山邊緣，他卻久久沒有松開手，只是輕聲：“衛蓁，今日我去宴席，看到你一人，你知曉我在想什麽嗎？”

衛蓁手慢慢搭上他的手，“什麽？”

“我想，這麽好的郎，生辰這日，怎麽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度過？應該配得上世上一切好的東西。譬如天上的月亮、譬如浩瀚的星辰，譬如山川景象。可在夜晚總是看不見，想要有一日能看清夜，而我，想幫實現這一願。”

年的聲音隨著溫的夜風，飄進耳朵裏，衛蓁膛中的那顆心飛快地跳起來。

擋在眼前的手慢慢拿開，他輕聲道：“生辰快樂。”

衛蓁低下頭，腳下山坡一片茂的森林，猝然亮起一片一片篝火，將林間一下照亮。

那一片片樹葉被照得宛如明，樹在夜下呈現金的芒，燦亮的樹葉隨風搖著。

金連綿不絕，起初只是一塊地方，隨後向四蔓延，整片的林子都被點亮，猶如一顆璀璨的寶石。

衛蓁睜大眼睛。

仰起頭來，向天上的星辰月亮看去，眼前是從未有過的清晰。

祁宴側過臉，看到眸子被點亮，澄澈得猶如一泓清泉。

衛蓁角梨渦微顯，轉過頭道：“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準備這些。”

也從沒想到，會有一個郎君對自己如此上心，在生辰這一日為準備如此特別的一個禮。

大概他也想不到心緒有多澎湃，因為發現，這一刻好像連周圍的草葉，都能看得格外清楚。

祁宴道：“能看清天上的星星嗎？”

衛蓁笑道：“可以。”

幾綹碎發拂過面容，衛蓁心快跳出心口。星河流轉在天上，但再多的華，也不比眼前人眸子明亮，他的眼睛才是天地間最亮的星子。

祁宴拉著的手往一旁走去，衛蓁隨著他隨地而坐，裾鋪散在草叢間。

仰頭看夜幕，雙手向後撐在側，與他的放在旁的手相。

的指尖覆上他的手背，輕笑道：“我以為不會有人在意我生辰呢。”

“怎麽會？”祁宴道，“我在乎啊。”

年懶洋洋的聲音鑽耳，有一種酸酸麻麻的覺從耳向四肢百骸蔓延，衛蓁心被一甜的緒沖刷。

他朝湊了過來，衛蓁近到甚至能看清他臉上泛著的絨。

他道：“不止是我，還有你的侍，還有遠在楚國的衛淩，你的阿姆，他們都在乎啊。涼蟬今日本還想給你煮一碗壽面，是將你生辰告訴我的。”

祁宴拿出方才帶上一壇酒，將掛在壇口的兩只酒盞取下，“今日在外頭呢，我們吃不了長壽面，但還可以喝一點酒。在晉地，生辰這日，人都要飲酒，喝酒代表著此生長久，安康順遂。”

衛蓁接過他遞來的酒盞，看著晶瑩的酒水落酒盞中，笑道：“好啊。”

衛蓁擡起手，將盞送到邊，一下就將酒水一飲而盡。

祁宴制止道：“你不能喝就喝，我們意思一二便行。”

搖搖頭，面頰被林中火映了橘，讓他給自己空了的杯盞再倒一杯：“將軍沒有看到我心極好嗎？山月清明，星河在上，就應當飲酒。”

酒盞朝祁宴敬來：“我敬將軍一杯。”

祁宴在晚風中與盞：“在下只能恭敬不如從命。”

祁宴將酒還沒送到邊，衛蓁已又一飲而盡。

眉眼彎一泓清冽的月牙：“祁將軍，你今日帶我來過生辰，那我是不是又欠你一個人了？”

說完，將酒盞隨手擱在草地上，站起，往前走了幾步。

那些飄飛的流螢，縈繞上的裾，輕輕轉了一個圈，裾也好似染上了瑩，揚起輕靈的弧度。

祁宴手撐著下，看提著裾，在草地上隨意地舞著。

“你都過生辰了，怎還惦記著要還人？再說，你不也送我了一把寶劍嗎？那足夠抵償了。”

衛蓁走過來，拉他的手腕，祁宴也跟著起，被拉著在草地中轉圈。

螢火蟲被驚，四翩飛竄，劃過一道道瑩，將他們包圍在銀圈層裏。

衛蓁笑道：“我今夜真的很高興，若是能停在這一刻就好了，我就能看清夜裏的一切。”

不知疲倦似地拉著他轉圈，風聲獵獵在耳，與他指尖相逐，從前還因為不肯靠近對方，這一刻地握在一起。

祁宴道：“左盈說你的眼睛可以治好，他已經在醫經中翻閱到了法子。不止今夜，日後每一夜你都可以看清周圍的一切。”

衛蓁難以置信：“真的嗎？”

祁宴點了點頭，角揚起的弧度更加明，一下松開他的手，快步走到酒壇邊，拿起酒壇，給兩只酒盞都倒了酒。

將酒盞遞給他：“那我的下一杯，就敬左盈。”

將酒飲盡，祁宴估著酒量差不多到了，手接過的酒盞，衛蓁卻搖了搖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衛蓁道：“第三杯敬誰？對，敬姬沃，若非他要與公孫嫻見面，給我們做幌子，我們也不能順利出來。”

飲完第三杯，問道：“第四杯該敬誰呢。就敬我的阿弟吧。千裏相距一杯酒，他應當也會敬我吧。”

祁宴陪飲下，無奈道：“可以了吧。這一回衛淩都敬到了。”

“不夠！”搖搖頭，著天上月盤，“怎麽夠呢，還有我的阿姆，我的阿娘，我的祖父……好多好多人。”

祁宴看如此緒外放，便知真的醉了。

已經再次舉杯：“那就敬天地吧，敬給浩浩天地，敬給星辰日月，謝他們陪我度過這一個生辰。”

祁宴笑著道：“好，我們敬浩浩天地，敬給星辰日月。”

“還要敬給四野的長風，敬給山川大地。”舉杯——“敬長風！敬山川！敬大地！”

祁宴也擡起酒盞：“敬長風，敬山川，敬大地。”

飲了一杯又一杯，整個人醉醺醺的，臉頰的笑意卻一直未落下來過。

“砰”的一聲，後一聲巨響，衛蓁回過頭去，看到林子裏的燭火熄滅，然而天上升起了燭火，一簇一簇煙火升起，如火樹銀花般散開。

男仰頭，看到夜幕中星河流淌，整個夜空都是這般流溢彩，用煙火構了一座天上的瓊樓玉宇。

煙火不絕，銀河浩瀚。

在看煙火，而祁宴在看。

眼底忽然墜下了兩滴清淚，如珠般灑落在草葉中。

祁宴道：“怎麽哭了？”

上一次衛蓁也是醉酒之後，在他面前落淚。

衛蓁抹淚，聲音哽咽：“是高興得哭了。”

一邊拭眼角，然而淚珠卻不住地落下，仿佛斷了線的珍珠。那樣好似含著委屈的哭聲，人聽得想要上前將擁住。

祁宴想，孤一人離家，到底還是在乎有沒有人陪著自己，想要人陪一同過生辰的，對吧？

“你上次在車上，給我吹的曲子，你還能再吹一遍嗎？”湊到他面前，眼睫上還沾著水霧。

低聲道：“是有同車的那一篇。”

衛蓁去林子邊，撿來一片樹葉送到他手裏。

祁宴一直沒想到能聽出來，輕聲道：“好。”

他在草叢中坐下，將樹葉送到邊，婉轉的曲子便從那小小的一片樹葉下流了出來。

盛大的煙火在天上，祁宴看著起舞，并沒有什麽章法，只是隨意而舞，月照著的腰，流追逐著的影，擺飛揚，像是在月下奔逐的仙娥。

可這種自接的都是上好教化的貴族郎，舞姿又如何能差到哪裏去？

祁宴口中換了一曲子——

野有蔓草，零漙兮；有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瀼瀼；有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停了下來，走到他邊。

夜風吹草葉嘩嘩作響，的裾飄向他。忽然間，有一難言的向祁宴侵襲而來。

笑靨明豔，寶石般的眼睛輕眨：“你今日為我過生辰，我要與你說三個。”

祁宴挑眉道：“既是，怎能與我說？且你喝醉了，此刻說，待你清醒後定然是要後悔的。”

衛蓁手捧著臉，笑道：“將軍是正人君子，又怎會將這些洩出去？大不了我說了，你便裝作沒聽見，第二日便忘了不就行。”

起，往前走去，“第一個，我不常喝酒，一喝酒就容易醉，會說很多胡話。清醒後什麽便都忘了。”

祁宴道：“這是嗎？”

轉道：“第二個，我討厭一切讓我喝酒的人。”

祁宴微愣，今日這壇酒好像就是他帶來的吧？

前兩個說完，便只剩下第三個了。

衛蓁朝山坡邊走去，朝著天空手，“我喜歡春天，喜歡生意盎然的春日，喜歡天空，喜歡一切能我覺曠然的景致，好像在天地間，我就能把一切煩惱拋之腦後。”

衛蓁轉頭，瞇了瞇眼：“方才說的好像不止一個了，那算兩個吧……”

祁宴懶散地坐著，道：“已經超過三個了。”

“讓我說完，你不在京都這大半月，有很多郎君來找我，想約我同游，但都被我拒絕了，我并不想與他們接，但面上從來不顯，都是笑著應承。”

祁宴皺眉：“我不在時，這麽多人找你？”

“是啊……”

笑著眺遠方，角微微上揚，笑著笑著卻停下來，回首看向祁宴。

“我其實很與郎君相，我也是極其靦腆的子，我很容易。誰要是對我好，我其實都會記下來，日後也定然對那人好。這也是我的。”

語氣變得低落下來，不再像之前那樣的高漲。

朝他一步步走來，慢慢靠近，祁宴著的目，撐著臉頰的手慢慢落了下來。

那方才浮上祁宴膛的緒再次侵襲而來，沖刷了他的。

在他面前慢慢地蹲跪下，“我的下一個。”

“我最近好像被一種莫名的緒困擾，變得躊躇不前，面對他時總是害怕，想要靠近又想要遠離，這是什麽呢？”

祁宴愣住。

眼中清波晃，倒映著他的面龐，“我覺，我好像喜歡上一個人。”

“是誰？”祁宴輕聲，仿佛察覺到什麽。

凝著他：“可我覺得與他沒有一點可能。”

祁宴道：“為何？”

“因為他不能給我足夠的安全，我的祖父說過，若是與郎君在一起，一定要選擇能我安心的，可他不能給我，因為他的境艱難，四都是危機，虎狼環伺，我面對的前景也不明朗，覺得與他不能長久。我不知道該不該堅持下去，我該相信他嗎？”

“我說到多個了？”衛蓁問道。

祁宴也記不清了。

“那下面便是我最後一個了。”靠過來，祁宴看到長睫抖，被瑩鍍亮。

溫的呼吸朝著他湧來，目幾度擡起又落了下來，仿佛在做什麽巨大的決定。

“我喜歡的那個人，是你。”

而後，他覺瓣一，的輕輕覆上了他的。

祁宴的子輕輕一。

“野有蔓草，零漙兮……”引用《詩經·鄭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