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2
丞相府。
又是一日好景,輕簾隨風搖,正午的從竹簾細間進來,落在坐于床榻邊子淡青的裾上,目溫,著搖籃中睡的嬰兒,雙手輕輕搖晃搖籃。
外頭響起腳步聲,樂姝擡起頭,遠遠便瞧見一道修長的影。
“夫人,丞相回府了。”
樂姝慢慢松開搖籃,才要站起,左盈幾大步走到床邊,手搭在肩上,“不必起迎接,阿姝坐著便是。”
樂姝輕笑,手覆上他的手,“今日又是這個時辰回來,可在宮中用過膳了?”
左盈袍在榻邊坐下,搖籃中的嬰孩不知何時醒的,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著他,左盈將孩兒抱起。
笑著轉頭道:“尚未,今日政務不,君上與王後又多留了我一會,喚我一同用膳,但想著你說等我回來,便還是婉拒了君上,阿姝久等了,阿姝用過了嗎?”
樂姝搖頭,看著他將兒子抱起逗樂,不由出笑容,“我在等阿兄。”
話音才落,有護衛從外走進來,雙手呈上一盒子送到樂姝面前,樂姝不解,左盈示意樂姝打開看看。
“這是王後賞賜給的你的花簪首飾,這花樣是自己畫的,特地為你打造的一套。”
樂姝小心過那首飾,將盒子蓋上:“記得我初來王都,王後就特地差人給我送來許多保胎之藥,待後來我宮覲見王後,王後也不曾因為我的過往而輕漫待我,照顧我。”
樂姝看向他:“王後與君上當真是極好的人。待過幾日,我也備一份薄禮送給。”
左盈令手下將盒子收好:“是,王後心善,只是這二人也實在折騰人,若將朝政給我理便算了,前些日子,祁宴從西域回來,著手要按照王後在楚地的院子修葺池苑,拉著我費盡心思修改那圖紙。再有當初,我為王後治好眼疾、王後請我為他鍛造一把寶劍做生辰禮,我是天天為他夫妻二人忙碌奔波。”
樂姝笑道:“那這二人當真絕配。”
左盈擡手將的碎發別到耳後,輕聲道:“昨夜你夢魘,我清晨臨走前,下人為你煮了寧神的湯藥,你可曾服下?”
樂姝著他指尖輕的作,輕點了點頭:“記得阿兄的話,服下後覺好多了。”
他將小兒子放回搖籃中,朝出手,樂姝環抱住他的腰:“昨夜夢魘,是因為我又想到往事,但從夢中驚醒,聽到阿兄的聲音,便什麽都不怕了。”
有他在,就覺格外安心。
左盈牽著的手,與一同朝桌邊走去,“該用膳了。”
今日左盈已理完政務,午後無須宮,待用完膳後,便陪著母子二人午憩。
簾幕落下,帳影迷蒙,樂姝看著左盈輕拍小人的肚子,哄著孩子慢慢睡,這一刻時變慢,連落在他們上的影都尤為溫。
上他的面龐,喃喃道:“阿兄,我到現在還覺得一切格外不真實,好似在夢中。”
左盈擡起眸,溫道:“齊宮已經是往事,莫要再想,有我陪著你,先睡吧。”
笑著說好,可心口卻傳來鈍痛。齊國是了過往,可那些舊日的瘡疤既已落下,又如何能愈合?
在午後催人懶倦的影中,樂姝慢慢闔上了眼眸。
這個曾經喚作兄長的男人,如今為了的夫君。
這一生他一共救贖過兩次。
那一年,父母剛剛過世,被嬤嬤牽著手,第一次進左府。
“你什麽名字?”左夫人牽著的手問。
“左姝。”記得嬤嬤的教導,回話時要出臉頰兩側的酒窩,好左夫人喜歡。
父親死在戰場上,母親殉而去,嬤嬤說,父親的上司願意收養是的榮幸,日後便是左家的人,自然要改姓為左。
左夫人笑著點點頭,很是滿意。
八歲的樂姝行禮,一旁屏風後卻傳來一道話語:“不要姓左,便姓樂。”
年從屏風後走出,他的聲音輕清,面容清雋,出自楚國六卿的左家,份高貴,可看向的眼眸中卻沒有半點倨傲。
“樂副將為楚國而死,我們既收養他的兒,又怎能為兒改姓?便就姓樂吧,只不過左家待之亦然如親生。”
左家并不曾苛待過,然而從樂家獨變寄人籬下的孤,份的顛覆,讓須得謹慎。
左家家大業大,寄養在左家的也不止一人,在初來之時,表小姐表爺曾排欺淩。
那時小小的坐在廊下,不知是否要將此事告訴家主,若真鬧到家主面前,一個外來之人,怕是比不得有緣之親的爺小姐們。
嬤嬤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萬萬不可給左家添麻煩。不敢與那些爺小姐直接對上。
左府第二年,省下錢兩,想在父親忌日為父親母親燒一點紙錢,卻被他們捉弄將紙錢都給搶去,追出門去,被絆倒在雪地中,泥濘的雪水冰寒無比,浸的擺。
那些紙錢隨風飄灑,紛紛揚揚落在邊。
紅著眼眶,匍匐去撿,口中呢喃喚著“阿父、阿母”。
可父母已經走了,這世上再沒有人會再護著。
一道影在面前投下,擡起頭,看到錦華袍年坐在白馬上,問道:“怎麽了?”
慌忙低下頭,捂著破的手,不想人看見自己臉上狼狽的神,“主。”
年從馬背上跳下來,替將紙錢一一撿好還給,接過告退轉離開,卻被他喊住,“阿姝。”
他走上來道:“你上全是水,這樣回去會染上風寒的,先去我屋子裏烘一下。”
他帶回到他的屋子,為仔細地上藥。
那日窗外下著細雪,屋卻溫暖如春,他耐心地理的傷口,心下激,輕聲道:“謝謝主。”
“不用我主,像家裏其他人喚我阿兄便好。”
他話音淡淡,仿若隨口一說,又好像怕覺得敷衍,角勾起淺笑。
可這輕輕的兩個字,卻心中開一層層漣漪。
他查清楚了在家中遭遇的種種事,也是從那一日起,搬出原來的屋子,住進了他的院子。
不知他是如何勸說家主同意的,但作為六卿世家的左家的長子,自聰穎,贊譽滿門,想必這不是什麽難事。
阿兄看似如天上月,私下卻是溫之人。他親自教習字,作詩,品茶,為送來暖爐,炭火,待真如親妹妹一般,嬤嬤說過,不該給左家人添麻煩,可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
喜歡阿兄。
可也并非良善子,也會有報複之心,那些舊日裏欺負的人,私下也都悄悄報複回去,當然不會做什麽太出格之事,但哪怕再小心,還是被兄長發現了馬腳。
那一日,他下學回來,將披風隨手扔到椅上,立在屏風旁,看著他靠近,“表三爺從馬上跌下來,傷了右膝蓋,以後怕都要坡腳走路,是你在他的馬上做了手腳?”
垂在邊的雙手攥擺,知道他會這麽問,定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著聲音道:“是他去歲將我推進冰湖裏在先。”
不會鳧水,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浮沉沉,無助與絕拽著的手腳,要將拖深淵。
做好了被問罪的準備,卻在聽到他的話後全然愣住。
他目輕,似雪一般明淨:“我知道是你所為,但阿姝,下次記得注意點,做幹淨一點。”
他讓手,檢查手上被馬鐙留下的傷痕。
未料他會這麽說,不解道:“阿兄就不怪罪我?”
他擡起頭:“有何可怪罪的?是他們欺負你,所以你怎麽樣報複回去都可以。我只是擔心你,怕你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的腔回著巨大的回音,良久,還是忍不住問道:“阿兄這般照顧我,是出于憐憫,是嗎?”
“是,”他幾乎口而出,“可阿姝,我也不是誰都憐憫的。”
樂姝無法形容這樣的覺,就像是被人呵護在手心裏一樣。為了保護自己,像刺猬一樣豎起全的倒刺,可他卻不曾怕被的刺傷到,說要保護。
他道:“你父親是我左家的部下,你我左家門的一刻起,我都當一輩子照顧你。今日這事我會幫你理好,無論如何,阿兄都站在你這一邊,但也請阿姝相信阿兄,有事不要再瞞,阿兄不會再讓你委屈的。”
嗚咽出聲,抱住他,“哥哥。”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在春天後院桃花盛開時,他會一首新曲,則為阿兄跳新學的舞曲。
後來不管去到哪裏,總跟在他後,沒被阿兄的那些友人打趣,臉漲得通紅,每到這時,阿兄總會溫地牽住的手,讓那些友人不許再開的玩笑。
的阿兄年紀輕輕已是驚才絕豔,百年世家錦繡堆中養出的世子,自是矜貴不凡。那時也天真地以為,會喚他一輩子哥哥,被他護著一輩子。
然而一切都在那個雪天全都化了煙雲。
在十四歲那一年,楚王下旨查左家,無數鐵甲侍衛湧府中,府邸流河,回著不盡的哀嚎聲。
與家中眷被拖出府門,掙紮著想要逃,看到河之中的阿兄,哭著掙侍衛,朝他跑去。
“哥哥!”
投懷裏,與他一同跌跪在地,他深深擁住他,抱得比以往更深,更用力,仿佛要將深深骨髓之中。
雪不斷落下來,又被染赤紅。
侍衛們上前來想要將他們分開,他不肯松開,沙啞的聲音道:“你得活下去,不管如何都要活下去,等我救你出去的……”
惶不安,他眼睫沾滿雪花,雙手捧著的臉頰,雙目緋紅:“要相信哥哥,哥哥會來找你的。”
侍衛暴地用手掌捂住的口,生生地將從他懷裏拖拽走。
“哥哥!”
與他的指尖一點點分開,終是徹底剝離。
左家被王室清算,闔族男丁流放邊關,子則充宮廷為,被關進庭暗室,從此開啓為奴數載、顛沛流離的生活。
跟隨楚國和親公主來到齊國,每日做著最下等的活計,心裏麻木,然而夜時分,翻看阿兄送給的頸鏈,想著阿兄的話,便覺不那麽難熬了。
他說過,一定會來找,救出去。
阿兄答應過的事,從來沒有做不到的。一年也好、五年也好、十年、一輩子……都可以等。
冬日裏浣洗,手上布滿凍瘡,夏日頂著烈日做活,幾度中暑。時常想著,阿兄在邊關,是不是也在思念,想著為了也要再堅持一會。
靠著自己,終于一點點改變在宮中的境,卻不想被齊王看中,被強納後宮。
不願從齊王,反抗過,想一刀了結齊王的命,與齊王同歸于盡。可死的明明從來只該是齊王,為何該是?
記得阿兄的每一句教誨,要學會蟄伏,等待時機,要一擊斃命,要手段要幹淨一點,不要為自己留下後患。
一直在等,等著一個徹底除去齊王的機會。
被當作奴隸取樂,與齊王相的每一日都覺惡心無比,然而在外人眼中的樂夫人,卻是邀寵獻、蠱君王、荒誤國的妖妃。
齊宮太過冰冷,待在這裏,只覺心在被一點點蠶食,漸漸麻木不仁。
從奴到夫人這一條路上,的手沾滿了鮮,有時候會想,哥哥若是瞧見變這個樣子,會不會責備變了?
不會的。很快下這個念頭。
就像當年對三表哥的馬手腳,哥哥說,是他們欺負在先,所以怎麽樣報複回去都可以。他若知道過得不好,只會擔心,擔憂,心疼,怕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迫自己不能再想他,因為思念反複落空,折磨的只有自己,可夜時分,水般的念頭不斷襲來。
他便是昏暗人生的一道,沒有,的前路又變得昏暗無比。
齊宮的日子過得太慢,久到看著銅鏡中滿頭華麗的珠翠的子,恍惚間已記不清自己來齊宮到底有多久。
是五年,還是七年?與阿兄分別的日子,比在一起的日子都更長了。
那一日,宮中依舊歌舞升平,一派聲犬馬,陪在齊王側,擡手將酒樽送到齊王邊,外頭有人稟告,道是:“大王,宮外一自稱樂盈的人求見。”
愣住,看向殿門口。初左家時,自稱是左姝,哥哥糾正“樂姝”,不必改姓。
而今有人來齊宮,自稱是樂盈。
“哐當”一聲,手中的酒杯砸在地上,褐的酒水將暈開,不顧齊王的呼喚,踉蹌從案後起,往外走去。
舞停下了舞步,殿的竹聲漸漸安靜下來。所有人看著一步一步朝著外走去。
腳下虛浮,只覺踩在棉花上。
當那道悉的影從殿外走進來,刺眼的從殿外灑進來,他的容貌漸漸變得清晰,以為再見面,自己會緒發,撲他懷中。
可只是輕輕喚了一聲“哥哥”。
他恭敬朝著行禮,眼中清亮,倒映著的面容:“樂夫人。”
七年,已經等他太久了。
他們之間,只這一聲,便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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