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近一周的時間，紀星的行程安排得很滿。

每天都要參觀一個企業或公司，行程表上的流程一天天宛如粘複制：接待，參觀，研討，開會，宴請，合影……規模化的參觀模式統一覆蓋到每個接待企業。

除開這些，還有研修班部的學員培訓，上課流等等。

研修班其他同學大都三四十歲，比紀星年長很多，且大是結伴而來，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

紀星也不介意獨來獨往，反而落得清淨能認真聽講。記著韓廷在車上跟說的話呢。

有天上午參觀塔貝公司，正是那家被韓廷標記為唬人騙錢的公司。紀星果然發現，對方表面工夫做得相當好。接待的時候，握手拍照就搗鼓大半天。參觀的重頭戲是一個擺滿德語獎杯的陳列室裏，在場的中國人沒一個懂德語，除了翻譯。每個獎杯都介紹得神乎其神。至于工廠車間，一條走廊走完就算了事，過玻璃只看見車間裏無人問津的機。

開會時也是一通腔，沒見著任何産品，也沒聽著有價值的觀點。

倒是那位老總，大談壯志與夢想，從工業4.0談到如何抓住機遇發現制造業商機，如何改革時代改變未來。

研討班的同學們被帶得慷慨激昂，跟著一通附和。

紀星尷尬不已，不知在那群德國佬眼裏，是否中國人傻不拉幾特好騙。

那天，紀星在筆記本上記下一串筆記，諸如“腳踏實地”，“不打腔”，“不賣懷”，“不忽悠人”。每個短語後邊都打了三個驚嘆號，以表達咆哮的心。

結果晚上回酒店會議室分經驗，同學們都跟中了傳銷一樣對那位老總大加贊賞。

紀星渾掉皮疙瘩，想，同樣是三十多歲的老總，還是韓廷那種人信服。

轉念一想，韓廷就不會沒事兒跑來報這種團。果然，他說的對，再不好好學，以後就得跟這群人一樣了。

而韓廷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他說值得一看的德曼、拜瓦爾、AJ科技這三家都給人眼前一亮之，紀星全程欣賞拜。

尤其是德曼，慕尼黑乃至全德國都大有名氣的醫療數據庫供應商。他們的榮譽室裏陳滿獎杯，但負責人只是略地介紹了一兩個，便帶他們離開。出門時還隨口說了句：“這屋子裏的一切，都是過去了。我們的現在和未來，在那裏。”說著，那位負責人指了一下研發中心和車間的方向。

這個小細節，讓紀星深。

幾天的考察下來，收獲頗。

一個星期飛速而過，很快所有行程進行完畢，只剩最後一天的風景游覽：參觀著名的新天鵝堡。

出發前一天晚上，紀星和研究班的同學們在酒店的pub裏邊喝啤酒，原想和大家討論一下這趟行程的悟。但大家都在聊明天的游覽，買什麽紀念品回家，機場免稅店雲雲。

可紀星滿腦子想法要跟人流，對吃喝玩樂都不興趣了，便一個人默默喝酒，消化著紛的思緒。

半路，無意間擡頭，竟恰好看見韓廷和唐宋從酒店大廳走過，去向電梯間。

過去的一周，一直沒見過韓廷。兩人都很忙碌，雖住同一個酒店，但也沒打過照面。紀星也顧不上杯裏還剩的酒，就朝他追了過去。

跑進電梯間，打了聲招呼：“韓總！”

韓廷正想著工作上的事，冷不丁冒出來，把他稍稍嚇了一驚，看向，表微冷：“有事？”

紀星愣一愣，被他問住了，忙笑道：“我的參觀行程都結束啦。明天玩一天，後天就回國了。”

韓廷點頭表示了解，不帶任何含義地順口說了句：“這麽快？”

“就是一個星期嘛。現在已經一星期啦。”

“嗯。”

“叮”電梯到，韓廷進了電梯，紀星麻溜兒地跟進去。

問：“韓總什麽時候回國啊？”

“下星期。”他回答很簡短，腦子裏還在想別的事，心思并沒太參與跟的對話。

“噢。”紀星有所察覺，也沒了別的話講。某一刻，實在想跟他彙報自己的學習心得，可看他一臉嚴肅的樣子，又乖乖閉了。那天開車出去玩兒就跟假的似的，這人又切換進工作狀態了呢。

電梯向上，擡頭數著樓層。

韓廷漸漸回過了神，看向，說：“明天玩兒一天？”

紀星點頭：“對啊。”

“還想繼續考察麽？”

“嗯？”沒懂，稍稍睜大了眼睛表示疑問。

韓廷道：“你要有興趣。帶你去東揚看看。”

紀星驚訝，立刻道：“有興趣啊！太有興趣了！”新天鵝堡以後有的是機會看，可這趟出門是為了學經驗解疑，能參觀東揚自然最好。

可說話間，樓層已到，電梯門開。

“那……”一邊看他，一邊往外走，“時間……”

韓廷：“明早七點，酒店門口。”

“好的。韓總再見！”隔著漸窄的門，歪頭看他，招財貓兒一樣笑瞇瞇沖他招手。

他極淡一笑，對點了下頭，門合上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紀星就收拾好自己跑去樓下等候。提前了五分鐘到，等了沒一會兒韓廷來了，準時七點。

紀星暗想他這時間觀念還真是跟德國人如出一轍。

跟他一道坐在後座，車開出沒多遠，韓廷隨口問：“吃早餐了沒？”

“吃了。”紀星問，“你呢？”

他微點了下頭，說：“行程原本是去哪兒玩兒？”

“新天鵝堡。”

“那地兒漂亮的。不去不可惜？”他淡問，整個人的狀態相比起昨晚的肅冷，已是緩和了很多。

“以後可以再去嘛。”紀星毫不憾。

韓廷沒什麽意義地笑了下，問：“這幾天參觀怎麽樣？”

“收獲特別多！可以說是滿載而歸。”頓時來了興致，仿佛從上車到現在就等著他這一問呢，“真的，韓總，這趟出來太值了。收獲一籮筐。”

韓廷早已習慣說話的誇張模式。說個100分，他大概會打個六七折。

“哦？”

“真的。”紀星說，“你說的那三家企業，德曼、拜瓦爾、AJ科技，參觀特別好，公司負責人非常謙虛，給人覺也很踏實。我現在總算是發現了，公司功的原因都是相似的，就是你上次在深圳說的那些話，抓住時機，從小手，順應真正的市場和需求。”

韓廷悠然道：“合著你以為我之前講的都是臺面話呢。”

“……”這人怎麽盡能一瞬抓呢……

紀星笑瞇瞇道：“你誤會啦。我的意思是，親會，更深了嘛。再說，要不是之前聽了你的演講，腦子裏已經有些概念了，現在我也總結不出來是不是？所以還是您教導有方。”

韓廷被這話刺激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發現這丫頭在他面前狗功夫見長，違心諂的話如今是張口就來。

“哦對了韓總，你說漢斯公司曾經輝煌，但現在沒落。其實參觀的時候，他們的接待人員也都非常嚴謹有禮貌。行程安排也特別合理，車間裏頭所有儀設備都在正常運轉。高管也都非常負責，看得出來他們都很自己的公司，但是……”說到這裏，眉一揪，有些惋惜的樣子，“連我都覺到他們公司在走下坡路，而且很可能就要被市場淘汰。可員工們還堅持著，還滿懷著希覺得勢會扭轉。真可惜。”

漢斯的整氛圍和星辰很像，所以極深。

工人都嚴守在各自崗位。榮譽室時，也看到無數獎杯，只不過大部分都在2012年之前。所謂榮耀室，不過清晰地顯示著企業興起與沒落的軌跡。

一臉惆悵，韓廷卻平靜淡漠，道：“企業的命脈最終在産品，漢斯主營植類手械，以心髒支架出名，走了很長一段高峰期。但……”

他沒說了，似乎無意多評價什麽。

紀星卻滿肚子的話要倒出來跟他流：“對呀！但他們現在陷了執念，還固執地堅持著輝煌時期的想法。目前大型臨床試驗已經開始使用第三代可溶塑膠了，可他們嗤之以鼻，認為是曇花一現，最終市場還會回歸到他們堅持的産品中。那天開部研討會，他們對著PPT展示公司的運營理念和核心價值，還堅定地認為，他們堅持的信仰會帶他們走過這段困難時期。

我當時看著特別難過，覺得他們固執得可悲。”眉心深皺著說。

咕嚕一大串話，他聽著總結下來就倆字：憾。

他些微走了下神，回想認識以來，的確有某種把一句話說一篇作文的特殊能力。

猶自言自語：“為什麽這麽大的公司也會一葉障目，分不清形勢呢？”

韓廷極淡一笑，頗有些不以為然：“不奇怪，智能化風發前的諾基亞、黑莓不就是這景？任何領域都是如此，風改變前，會死掉一大批頑固不化的。”

“我知道啊。但考察的時候，還有同學私下嘲笑他們呢。氣死我了。”紀星忿忿不平地說，“旁觀者最擅長馬後炮，可要他自己變當局者，恐怕也做不到時刻清醒。說時容易做時難，我當初也以為創業很容易，研究一堆資料就上陣，結果還不是一路摔跟頭。你以前給我指點的那些個問題，現在回想覺得簡直小兒科。可為當事者，我那時每天忙得顧前不顧後，還真就想不到。要當初創業的是別人，我保不齊能看本勵志書就去給他指點指點。說誰不會啊？起碼人家為此盡力過，憑什麽笑話他們？”

韓廷聽著這話，挑了挑眉，但未予置評。

依然非常用事，不知是因為年輕，或是因為為。不像他，對敗者沒有任何憐憫與興趣。

優勝劣汰，不就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則麽。

若付出就有回報，對“能力”也未免太不公。

他瞟了眼的筆記本，見漢斯企業那行的筆記上寫了幾行大字：“切忌固步自封”，“切觀察市場”，“準預判”，“決策決策決策”，後頭依然跟了幾個驚嘆號，足以看出寫字人此趟行程裏激的心。

看來他說的話記進了心裏，這趟出來不是玩兒來了。

紀星這趟考察心太深，可偏偏憋了幾天的話沒人流，這下見了韓廷就跟上了發條的話癆似的，唧唧喳喳講了幾條街。

韓廷偶爾接一句話，大都一言不發。到了半路，他傾從座位中間拿了瓶水，擰開了遞給。

“謝謝韓總。”接過來咕嚕咕嚕喝一半，又繼續開的話匣子，

“你上次給我標注的那家，塔貝公司，果然和你說的一樣，專門唬人的。參觀榮譽室就參觀了一個多小時，”吐槽，“在慕尼黑本市拿到的一個什麽小獎都要翻譯一下，車間反而全部略過。老板只會談些假大空的東西，我都懷疑他們是不是專門靠接待中國的研修班過活。”

韓廷淡笑：“指不定呢。”

車廂裏安安靜靜，大部分時候只有孩一個人絮絮叨叨的聲音，語調時而激時而平靜時而吐槽時而嘆。

副駕駛上的唐宋聽了一路，也是有些吃驚。

他第一次到能講這麽多話還不帶停頓的孩子，一大早上的如此力旺盛，他有點兒擔心韓廷神經不了，遂默默地回頭看了一眼。

韓廷靠在座椅靠背裏，手肘撐在座椅扶手上，拿手抵著。

他表安靜，竟異常耐心地聽著。雖看不出什麽緒，但沒有一厭煩和敷衍，甚至時不時在停頓的間隙問幾句，與通。

紀星對塔貝公司的吐槽還沒夠：“韓總你是不知道，他們公司特浮誇，握手就握半小時，員工都不幹活兒站在路邊對你笑瞇瞇。老板也是，跟打了一樣，滿口夢想概念，改變市場。我懷疑他是不是每天都要看功學的書。韓總，這公司在德國也能開這麽久哦。”

韓廷說：“你之前不就這樣麽？”

紀星嚨一堵，沒想他這麽不給面子，可腦子轉得飛快，立馬就笑瞇瞇地暗懟回去：“可有您的指導，我都改了呀。”

韓廷：“……”

他食指輕輕一，沒說話，忽而就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