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蘇妙漪想到了容玠未說完的話。
“事到如今,是誰將這些謠言傳出去的,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蘇妙漪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什麽人能將這些謠言收回來。義母,放眼整個臨安城,只有我能做到。”
扶縣主沉默不語,手卻還扼在蘇妙漪的頸間紋不,可再開口時,口吻卻有所松。
“如何做?”
蘇妙漪攥著匕首的手緩緩松開,“清者自清……”
頸間的力道猝然收,蘇妙漪愕然地睜大了眼,對上扶縣主那雙掀起驚濤、閃過雷霆的眼眸。
“清者自清……”
這四個字似乎了的逆鱗,眉眼間蟄伏已久的痛苦和瘋狂都再難克制。
“所以我若真對容雲暮有,便是污濁,是齷齪,是寡廉鮮恥、禽不如,對嗎?!”
“……”
蘇妙漪的臉漲得通紅,一時竟不該如何回答。
“憑什麽?!”
扶縣主忍無可忍地吼出了聲,“我與容雲錚是聖旨賜婚,毫無意。夫妻數年,說的好聽點,相敬如賓,其實就是貌合神離、同床異夢……我扶留在這個四四方方的宅子裏,不是為了替他容雲錚守寡的!我是為了護著整個容家!”
忽地笑出了聲,這聲音卻充滿了自嘲和怨懟,“從那一刻起,我就了容氏的靠山,了容氏的蔭庇,了他們鎮在宅子裏的管家婆!我不能出錯,不能出格,不能對一個人,哪怕這個人再懂我,再護著我,對我百順千從、無所不從,我也不能回應半句……”
畔的弧度逐漸擴大,表卻不似在笑,更像是在哭嚎,手掌下的力道也隨之加重,“我是個人,活得卻好像一個祠堂裏的牌位!不,其實我活得連個牌位都不如!”
蘇妙漪迫不得已地仰著頭,袖中的匕首已然出鞘。
明明眼前這人是想要命的罪魁禍首,可這一瞬,竟仍是在窒息中與扶縣主有了片刻的共,于是眉眼間微不可察地閃過一痛楚和憤懣。
恰恰是這憤懣落進扶縣主眼底,卻好像天降甘霖,嘩啦啦地澆下來,所有的遷怒和憎恨偃旗息鼓……
霎時間,扼在蘇妙漪頸間的手似是被什麽灼燙了一般,猛地松開。
蘇妙漪踉蹌著後退幾步,一邊嗆咳著一邊將袖中的匕首緩緩推了回去。
半晌,才啞聲道,“你是縣主,是容氏所有人的倚仗……就算真的與容二爺在一起,容氏也無人敢置喙。縣主,你不是為了容氏,是為了容玠……”
扶縣主的眼眶瞬間紅了,就連眼底也浮出些,似是驟然間失去了所有氣力,頹然地喃喃自語,“我不止是扶,我還是個母親。為母親,我也不能這麽做,我不能傷了我的兒子,更不能毀了他……”
說到這兒,卻又無語凝噎,隨即便像是難以承地捂著心口,一點一點地彎著腰蹲下。
蘇妙漪心口一,仍是走過去扶住了的肩。
扶縣主擡起臉來。下一刻,淚珠便自頰邊滾落,落在那紫織金的裳上,浸了那鸞鳥的羽翼。
“可我這麽多年分明已經克制了,已經忍了,已經什麽都沒做、什麽都不敢做了……為什麽事還是會發展如今的局面?若早知如此,倒還不如……”
後半句話,扶縣主到底還是難以啓齒,在邊打了轉,終是備煎熬地咽了回去,只是哀嘆道,“一切都白費了……與其讓玠兒有一個荒無恥的母親,倒不如我真了那祠堂裏的牌位,以一死,博個清白……”
話音未落,扶縣主忽地眼神一定,竟一手探蘇妙漪袖中,拔出了護的那把匕首,隨即便要往自己頸邊抹去。
“不要!”
蘇妙漪大驚,慌忙手,死死握住了扶縣主的手腕。本就傷痕累累的那只手掌,因用力過猛,再次疼得表有些扭曲。
扶縣主抵不過的力道,僵地轉眼看,“蘇妙漪,我可是要你死的人……”
“若非我姑息養,事或許不會到如此地步。”
蘇妙漪咬牙,從扶縣主手中奪下匕首,一揚手,擲進了池水裏,“聽著,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會讓今夜的所有流言都消失,就像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相信我。”
“……”
扶縣主怔怔地著蘇妙漪。
頭一次,看著眼前這個明眸皓齒、華如桃李的,忘了是出寒微的商賈之,更忘了是容玠耿耿于懷的朱砂痣、心頭。
此刻在扶縣主的眼裏,蘇妙漪終于只是蘇妙漪,是這偌大的臨安城,唯一一個可能幫困的人。
“大膽!何人擅闖容府?!”
呵斥聲和腳步聲忽然自不遠的行廊傳來,接著便是重重火錯而來。
扶縣主霍然起,擡手拭去淚痕,收斂了緒。
“縣主……”
被屏退的婢終于快步走了過來,“好像是府裏進了刺客,您還是暫且先回屋避一避吧。”
“……刺客?”
扶縣主重複了一遍。
接著,那“刺客”聲如洪鐘的喚聲便響徹容府後花園——
“蘇妙漪!”
蘇妙漪一愣,瞬間聽出這是淩長風的聲音。連忙轉,循聲朝行廊上去。
只見淩長風在一衆容府護院的圍簇下,扛著壑清劍,氣勢凜然地朝前走著。
容府的護院沒見過從前的淩大公子,一見淩長風的板、氣度,還有他手中無比貴重的壑清劍,竟還當真被他唬住了,無人敢貿然上前,于是躍躍試,卻步步後退……
“你們便是一起上,也絕非我的對手。”
淩長風勾了勾,拿起壑清劍,對著他們橫掃了一圈,“將蘇妙漪完好無損地出來,否則我今日便洗容府……”
他如此模樣,倒是蘇妙漪都恍惚了一下,懷疑起他平日裏的花拳繡都是裝的。
“淩長風。”
蘇妙漪喚了一聲,“我在這兒……”
淩長風瞇著眼,聞聲對上立在池畔的蘇妙漪,臉上的冷峻神險些沒崩住。
他本想沖上來,可又掃了一眼護院們手中的兵械,生生頓在原地。
憧憧火下,淩長風朝蘇妙漪擡了擡下,“過來,我帶你回家。”
了一整夜的驚嚇,此刻聽到淩長風這句話,蘇妙漪竟是忽然生出一種要落淚的沖。轉頭看向扶縣主。
扶縣主抿,揮揮手,“都散了……”
護院們面面相覷,終是紛紛放下了兵,迅速離開。
淩長風一個縱,從行廊的扶欄上躍了下來,沖到蘇妙漪邊,“你沒事吧?”
蘇妙漪搖搖頭。
淩長風的目卻不由自主被蘇妙漪上的痂吸引了過去,微微一愣,“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下。
蘇妙漪忽地反應過來,眼神不自覺閃躲了一下,“不小心磕破了……”
淩長風哦了一聲,拉過蘇妙漪就要走。
“今夜,就留在容府吧。”
扶縣主忽然出聲。
淩長風頓時警惕地將蘇妙漪攔在後。
扶縣主的目落在蘇妙漪傷的手掌上,聲音輕飄飄的,“手不是傷了嗎……得及時上藥……還有知微堂的賊,不想查清楚?”
***
這一夜,蘇宅燭火通明、徹夜未熄。
除了只闖進容府的淩長風,其他人都忐忑不安地等在蘇宅的正堂裏,包括被捉去府衙、因為“聚衆鬥毆”挨了五十個板子的鄭五兒。
鄭五兒被打得不輕,卻還是強撐著找來了蘇宅,執意要等蘇妙漪回來。蘇積玉勸都勸不,只能給他搬了張榻,他趴在榻上等。
天將曉時,蘇妙漪才拖著沉重的步伐,被淩長風攙扶著回到了蘇宅。
“妙漪!”
蘇積玉熬了一整夜的困意頓時一掃而空,快步迎上去,著急地上下打量。
蘇妙漪已經在容府換下了那漉漉的裳,散的發也在進門前特意整理過,用一發帶盤挽了起來。
可盡管如此,慘白的臉和連站都站不住的模樣,還是讓蘇積玉腦子裏嗡了一聲。
“容府把你怎麽樣了?他們是不是對你手了?!他們打你哪兒了?!!爹跟他們拼了!!”
蘇積玉瞬間漲紅了臉,轉便想尋些趁手的杖沖去容府,卻被蘇妙漪反手拉住。
“我沒事……”
蘇妙漪的聲音裏充滿了虛弱和疲憊,“只是這一夜太過驚險,嚇得罷了。”
蘇積玉將信將疑,看向淩長風。
淩長風點了點頭,蘇積玉這才打消了要去容府算賬的念頭。
原本已經昏昏睡的江淼、穆蘭和蘇安安也被蘇積玉一嗓子吼醒,紛紛圍了上來。
蘇妙漪被扶到空出的圈椅中坐下。
坐下後,淩長風亦是如釋重負地往旁邊圈椅中一癱,了額上的冷汗。
“你又怎麽了?”
蘇積玉問。
淩長風長舒了口氣,“……我也啊。”
衆人圍在蘇妙漪邊,七八舌地關心著。蘇妙漪卻只是疲憊不堪地閉著眼,儼然一副什麽都不想說的架勢。直到聽見一個同樣虛弱、還有些怯生生的聲音,才驀然睜開眼。
蘇妙漪的目越過蘇積玉等人,徑直落在後頭一瘸一拐走過來的鄭五兒上。
“蘇老板……你沒事吧?”
鄭五兒愧疚地幾乎不敢直視蘇妙漪,“今日,今日都怪我,若是我一直守著留言板,那些七八糟和扶縣主有關的流言就絕對不會上去……”
聽了這話,蘇妙漪尚未言語,倒是從來大大咧咧、事隨便的淩長風冷笑了一聲。
“你錯的便只有這一嗎?”
難得的,他說話的口吻變得刻薄起來,“鄭五兒,我家裏養的一條狗都知道忠心二字,你卻連個畜生都不如,轉頭就能反咬東家一口。”
此話一出,鄭五兒臉唰地白了。
其餘人也出錯愕之,紛紛轉頭看向鄭五兒。
鄭五兒張了張,慌張的神卻將他的心虛暴得一覽無,“我,我沒有……我沒想過要害蘇老板……”
“是啊,你是沒想害。你不過是將知微堂的印鑒捎出去,給了玉川樓半個時辰!也不過是聽從玉川樓的吩咐,在那些留言冒出來的時候,恰好找了個急的借口離開。”
淩長風最恨背信棄義之徒,于是便將已經查到的事和盤托出,毫不客氣地揭穿了鄭五兒。
鄭五兒咬咬牙,“撲通”一聲就在蘇妙漪跟前跪了下來,“蘇老板,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他們同我說,想要知微堂的印鑒,我便做了個假的糊弄他們!我以為不會對小報造什麽影響……”
說到這兒,他又抱著幾分僥幸心理,往前跪走了幾步,牽住蘇妙漪的擺,“那些瞎話太離譜了,沒人會相信……而且蘇老板,你是扶縣主的義,只要解釋清楚了,不會怪你的……”
蘇妙漪靜靜地看著他。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都快聽不見了,“這件事沒有那麽嚴重……對嗎?”
蘇妙漪仍是不說話。
蘇積玉卻忍不住開口了,“五兒,你怎麽如此糊塗?你是知微堂的人,與知微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妙漪也從未虧待過你。做這種事對你究竟有什麽好?!”
鄭五兒臉灰敗、啞口無言。
“為了一千兩。”
一片死寂中,蘇妙漪終于出聲了。
從袖中拿出一疊賭坊票據,冷冷地揚手,將它們盡數砸向鄭五兒,“鄭五兒,你在賭坊輸了一千兩!”
“……”
白花花的紙頁砸在鄭五兒肩上,嘩啦啦散了一地,落在他四周。
鄭五兒眼裏的驟然熄滅。
這些紙頁薄而輕,洋洋灑灑落下來時,卻如千斤重,得他彎了脊梁;落地後,又如同清明墳頭飄灑的紙錢,為他量定制了一座無名孤墳,直讓他抑得難以息。
有那麽一瞬,蘇妙漪甚至心了。
只因在鄭五兒臉上看見了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絕。
曾幾何時,這張臉就算是被揍得鼻青臉腫,也充滿了蓬朝氣。
不止一次的,蘇積玉問蘇妙漪,臨安城像鄭五兒這樣的年數不勝數,為何獨獨挑中鄭五兒。
“他機靈聰明,腦子轉得快。與我一樣,時而會走些歪門邪道,但心地卻是好的。”
“你才與他打過幾次道,便知道他心地好?”
“見路邊野草快開花了,他都要護著,不讓馬兒吃一口。這樣的人,又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不想起舊事還好,此刻一想起當初那個會攔著馬兒吃草的年,蘇妙漪心底就愈發惱火,愈發恨鐵不鋼。
說到底,如今這窮途末路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在搖之前,蘇妙漪驀地移開了目,咬牙道,“鄭五兒,你掙了錢,可以給家裏置辦個宅子,可以買些新裳,可以多吃點好的……你做什麽不好,偏偏要去賭?!!”
“……”
鄭五兒耷拉著頭,就好似要被以絞刑的囚犯般,一聲不吭。
見他如此行狀,其餘人竟是也生出些不忍。
江淼言又止,忍不住開口道,“妙漪……要不要,再饒他一次?”
“算上替綢緞莊發新聞那次,這是他第二次背棄我……”
蘇妙漪攥了攥手,似是想到什麽,神變得決然,“我不會給任何人第三次背棄我的機會。鄭五兒,你滾吧。”
正堂寂然無聲,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得見。
鄭五兒終于了,跪在地上朝蘇妙漪拜了三下,隨即將地上那些欠據一張張拾起來,攏進懷裏,靜悄悄地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