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9（二更） 妙漪，不要再到散發魅……

要憑淩長風從前的脾氣, 早就沖過去將那群紈绔的桌子掀翻了，可今日他卻沒那個心氣。明日便是蘇妙漪給他的最後期限，他不想同這些人糾纏, 只想盡快回銀杏巷，繼續談他的八貫黃楊木……

“別著急走啊淩長風。”

武公子從案席後走出來, 笑得不懷好意，“不就是一套黃楊木書架, 至于你這麽焦頭爛額的麽？咱們這麽久沒見，進來同我們喝杯酒，不比去找那些下賤的木匠強啊？”

頓了頓, 他舉著酒盅朝周圍的人掃了一圈, “說不定兄弟們一高興, 就送你一整套黃楊木書架呢。”

淩長風臉難看, 可眼底卻掠過一亮，將信將疑道，“當真？”

紈绔們當即應和。

淩長風略一沉, 也顧不得這究竟是不是鴻門宴, 徑直走了進去。

姓武的是個混賬, 不過有句話卻說得有道理。一整個書肆的黃楊木書架，對他們這些公子哥而言，不過就是一句話、揮揮手的事。

臥薪嘗膽、忍辱含垢的事，蘇妙漪都能做得，難道他就做不得？

如此想著, 淩長風便大喇喇走過去, 往最末的席位上一坐，“那就多謝武兄你不計前嫌了。諸位想怎麽喝，今日我淩長風奉陪到底！”

提到前嫌, 武公子臉又變青。

那年他在樂樓醉酒，想要輕薄一個舞，誰料被淩長風瞧見。這廝直接抄起一個盛酒的紫銅壺，給他腦袋狠狠來了一下，敲得他當場頭破流，到現在還留著一道傷疤，只能用碎發遮掩……

額間的舊傷作痛，武公子瞇了瞇眸子，轉頭看向坐在案席後的淩長風，眼裏平添了一抹鷙。

***

蘇妙漪被樂樓的雜役引到宴廳時，行會裏的各位掌櫃們已經到了一大半，正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閑聊。與臨安書肆行會的形差不多，汴京城的書肆掌櫃們也都是男子，大多數和蘇積玉年紀相仿。

于是蘇妙漪一踏宴廳，就顯得格格不、十分搶眼。衆人都不自覺停止了寒暄，紛紛看了過來。

蘇妙漪早已習慣了這些視線，神自若地垂首施禮，向他們自報家門。這一次，倒是沒幾個人敢輕視，都客客氣氣地喚一聲蘇老板。

“蘇老板年紀輕輕，就能將知微堂經營得風生水起、名揚四海，當真是後浪推前浪，了不得。”

“是啊，年輕人到底是心思活泛，知微堂刻書賣報那些手段和招數，也是我們大開眼界了。”

這些奉承的話裏有些是真心，有些摻雜著酸意，蘇妙漪懶得分辨、照盤全收，笑盈盈地回道，“晚輩不過是多了些投機取巧的小聰明。知微堂往後想要在汴京立足，還得靠諸位前輩多多照應。”

“哪裏哪裏……”

圍在蘇妙漪周圍的掌櫃們相視一眼。其中一人試探道，“蘇老板有裘家做靠山，那在汴京還不是呼風喚雨，哪裏得到我們這些人照應？”

若放在來汴京的第一日，蘇妙漪已經掀桌了，不過現在卻只是眼睫一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任由那些人揣測琢磨。

書肆行的沈行首是最後一個到的。

到底是行首，他一來，宴廳裏的焦點頓時就從蘇妙漪上轉移到了他上。

“都到齊了，那還站著做什麽？坐吧。”

沈行首招呼所有人座。

蘇妙漪自覺地走向最下首，剛一坐下，卻聽得沈行首隔著人群熱絡地喚，朝招手。

蘇妙漪起走過去，便被沈行首安排在了他下手的位置。蘇妙漪婉拒了兩次，可沈行首執意這麽安排，便不再推辭。

開宴後，沈行首率先舉起酒盞，衆人也紛紛舉杯起。

沈行首卻轉向蘇妙漪，笑道，“今日這第一杯酒，該敬蘇老板。蘇老板雖是剛到汴京，可的名聲大家想必也都聽過了。聽說當初在臨安時，蘇老板便說過，要帶整個書肆行興旺發達，那如今來了汴京，也要勿忘初心，好好提攜我們這些老叟啊。”

衆人紛紛附和。

蘇妙漪仍是掀淡笑，姿態謙卑地放低了酒盞，一一回敬，“沈行首這話真是折煞晚輩了……”

觥籌錯後，衆人坐下，沈行首又輕咳兩聲說起了正事，“今日在這樂樓裏設宴，一是為了慶賀知微堂來汴京，二呢，昨日我去了一趟汴京府衙，府又派了些刻書的差事，該商量商量，這次給哪家書肆。”

這種事絕對不到新來的。

蘇妙漪知道和自己沒什麽關系，便低眉斂目，靜靜地聽著。

胤朝的刻由國子監進行，可國子監手頭編纂刻印的都是些正經正史、鴻篇巨制，至于朝廷六部和其他各司的刻書，諸如刑部的律法、太醫局的醫書，國子監忙不過來，便會移給書肆坊刻。

來汴京之前，祝襄就已向蘇妙漪提起過這一茬，“這是旱澇保收、有名有利的差，從前都是各家書肆競逐爭搶，優勝劣汰。不過自從沈謙做了行首後，便摒棄了擇優這一套。他都會將每年的活，按照資歷輩分，流分攤給各家書肆。聽說他之所以能取代上一任行首，就是在行首大選前同每家書肆保證，只要他上位，人人都有吃，所以才能這麽多年穩坐行首之位……”

當時聽完後，蘇妙漪還問祝襄為何要特意同自己說這些。

“我是想讓你知道，旁人是如何做行首的。待你走到那一步，也能有樣學樣。”

“我可不想做行首，我只想管好我自己的知微堂。”

“有些事不論你想不想，它就在你的必經之路。”

祝襄最後只說了這麽一句，便笑著去忙了。

“蘇老板？”

蘇妙漪正有些走神，忽然聽見沈行首的喚聲。下一刻，一個匣盒便被推到了的跟前。詫異擡眼，只見沈行首的手蓋在匣盒上，鄭重其事地敲了敲，“這最後一項，就給知微堂如何？”

蘇妙漪一愣，不過很快就遮掩了眸中錯愕，“知微堂初來乍到，基不穩，貿然領下這麽重要的差事，怕是不合規矩吧？”

沈行首笑著解釋道，“這一項，雖和府有些牽扯，卻不算是府的差事。”

頓了頓，他轉向在座的其他掌櫃，“昨日我去府衙，見到了齊大人。齊大人告訴我，他家公子想把自己這些年寫的詩，出本詩集，所以拜托我安排個書肆，替他達這個心願。我想把這差事給知微堂，諸位可有異議？”

此話一出，衆人面面相覷，雀無聲。

蘇妙漪察覺出什麽，不聲地觀著。

靜了片刻後，坐在沈行首右手邊的掌櫃看向蘇妙漪，率先打破沉默，“能替齊公子出詩集，在齊大人跟前臉，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過既然行首發了話，將這機會給知微堂，那我們自然無有不從。”

說著，他朝蘇妙漪舉起酒盞，“蘇老板，這是行首看在你初來汴京的份上，特意照拂你，你可莫要辜負行首的一片好意啊。”

其餘人也終于反應過來，紛紛附和。

沈行首擺擺手，“與齊家打道的機會的確難得，不過除了齊大人，這汴京城裏想要著書刻傳的大人還有不，往後定能得上你們。沈某說過的，只要沈某在書肆行一日，這些好，人人有份。”

這番話說完，衆人頓時又是一通奉承激，舉杯酬酢，唯有蘇妙漪還一聲不吭地坐在原位，盯著那匣盒若有所思。

沈行首終于注意到，舉杯的作一頓，側頭看過來，詫異地，“怎麽了蘇老板？莫不是……你不想接這一單？”

“沒有。”

蘇妙漪回過神，笑著將那匣盒收下，“既是諸位前輩的好意，妙漪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我人生地不，還不知方才行首您說的齊大人，究竟是哪位齊大人？”

“整個汴京城裏，值得沈某在今日這個場合提及的，唯有一位齊大人。”

沈行首笑了，“是汴京府尹齊之遠。”

***

夜市的繁華喧嚷聲被參差錯落的屋舍圍在汴京城中央，傳到近郊時只剩下似有若無的零散樂聲。

一輛馬車在容玠租住的宅院後門停下，隨後一穿戴著鬥篷、將面容遮得嚴嚴實實的神人下了車。遮雲早就已經守在後門口，恭恭敬敬地開門將人迎了進去。

書房，燈燭通明。容玠冠整肅地坐在桌邊，手旁是已經烹好的茶。

“聽說你那義妹也來了汴京，如今就住在你的隔壁？”

來人一進屋便摘下了鬥篷，龍眉目、清貴俊朗，正是端王。

遮雲在後頭闔上了門，端王走進來，眉頭蹙，“容九安，你如此行事也太不小心了。蘇妙漪畢竟是外人，若讓知曉我的份，知曉你我的關系，對我們而言絕非好事。不管用什麽法子，盡快讓搬出去。”

容玠臉上沒什麽波瀾，只是將茶遞給端王，“蘇妙漪并非外人，殿下大可放心。況且汴京的地價金貴，此刻若將人逐出去，怕是不好找落腳的地方。”

頓了頓，他又垂眼道，“再過些時日，蘇家怕是還要有人來汴京，蘇積玉、江淼……”

聽到這兒，端王執著茶盞的作微微一頓，再開口時，口吻都緩和下來，“江淼也要來汴京？”

“或許。”

容玠不聲地，“蘇家于容氏有恩，容某總不能他們流落街頭，無家可歸。”

“……”

端王沉默了半晌，才勉為其難地出聲，只是聲音裏帶了一咬牙切齒，“那就住著吧。”

這則小曲結束，二人才開始聊起正事。

“聽說今日在朝堂上，有人提出讓梁王兼任汴京府尹。殿下想必是為了此事而來？”

端王頷首，神凝重，“汴京府尹一職，縱攬京城軍民政務，通常都是由儲君兼任，若無儲君，才會到皇子親王。父皇未立儲君，汴京府尹便一直由八皇叔兼任。可自從半年前，八皇叔病故，汴京府尹一職便空懸至今，一應事務由權知汴京府齊之遠代理……”

“齊之遠……”

容玠回想了一下，“若我沒記錯，他夫人可是樓岳的次，樓貴妃的嫡妹？”

“正是這位齊大人，他與樓家的不淺，算是樓相最信任的親信。”

端王看向容玠，沉聲道，“有他在一日，這汴京府尹一職，恐怕遲早都是二哥的囊中之。”

容玠若有所思。

燭火忽明忽滅，他的面容也在影錯間變得鋒利。

***

樂樓裏，蘇妙漪捧著沈行首給的匣盒，沉著臉從宴廳裏離開。

匣盒裏的詩稿方才已經看過了，說得客氣些，文采平庸，遠遠沒達到出詩集的水準；說得難聽些，那就是狗屁不通，浪費紙墨和人力！

就這樣的詩，在行會那些人眼裏竟然還了搶手的香餑餑，只因這詩是出自齊家公子之手……與齊之遠搭上線，當真這麽有力？

蘇妙漪約覺得有些蹊蹺，忍不住又朝手上的匣盒看了一眼。

正想著，經過了一個雅間，恰好遇上樂樓的雜役推門而給裏頭上酒，于是一聲醉醺醺的嘲諷聲便從半掩的門裏傳了出來——

“淩長風！你看看你現在這幅窮酸模樣！”

蘇妙漪步伐一頓，詫異地過門看向那雅間，就見一群紈绔子弟正圍著淩長風指指點點，為首那人就坐在淩長風面前的案席上，擡手就將一壺酒潑上淩長風的臉。

“你不是行俠仗義、多管閑事麽？你不是盛氣淩人、張狂得很嗎？本公子看上一個舞，跟你到底有什麽狗屁關系？！舞是做什麽用的，那天生就是承歡獻的！你淩長風也天生就是個草包，還囂著要做什麽大俠……你說說看，你配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淩長風這個汴京城出了名的暴脾氣竟沒怒，只是抹了一把臉，又甩了甩手，將那酒甩到了周圍人臉上，坦然道，“你說得對，我是不配。”

如果說他進樂樓之前，還為自己前二十年的渾渾噩噩到自慚形穢。如今同這群人坐在一起，他竟反而得到了一寬，整個人都如釋重負。

他不配做大俠又怎麽了？

總比這些連人都不配做的渣滓好多了。

雅間微微一靜，一群人被淩長風整的有些不會了。

淩長風拎起酒壺，問道，“武兄，你這酒不用來喝，用來潑，想必是已經喝夠了。既然喝夠了，那不如談談我的八貫錢黃楊木？”

“……”

“武家家財萬貫，武兄不會賴賬吧？”

“淩長風，你現在可真像個街邊討飯的乞丐啊……”

武公子又憋屈又痛快，“你放心，本公子答應你的黃楊木書架，說到做到。不過，今日本公子還沒喝盡興，這酒宴嘛，了些樂子，尋常的這些樂舞實在是看得有些膩味了……”

他朝邊人使了個眼，當即有狗子會意，嚷嚷起來，“淩長風，你不是會耍劍嗎？給我們舞個劍，知微堂的黃楊木書架，就包在我們上了！”

饒是在踏雅間前就已經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可聽到這樣辱人的要求時，淩長風還是忍不住蹙眉，臉上的笑意然無存。

見他變了臉，周圍人頓時明白到了他的痛，愈發惡劣地拍桌起哄起來——

“淩爺，耍個劍！”

“可是咱們這兒沒劍啊……”

“這簡單！用樹枝代替一下嘛！”

“哈哈哈淩爺，耍個樹枝！”

那口吻，就像是在街頭攛掇人耍猴戲似的。

很快，已經有人從花瓶裏折了長滿刺的樹枝，遞到了淩長風跟前。

淩長風搭在膝上的手緩緩收，心中天人戰。

只差這一步了，只差這一步，他就能把黃楊木書架的單子拿下來，給蘇妙漪……就在他心一橫，擡手要去接那樹枝時，人群後忽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

衆人一驚，轉頭就見雅間的門已經開被踹開了。

一道的影就像個旋風似的沖了過來，甚至在武公子還未來得及看清來人面貌時，一馥郁的墨香已經飄至跟前，接著，伴隨臉側襲來的一陣勁風，額角忽地傳來一陣悶痛——

“咚。”

盛滿酒的紫銅壺砸落在地上，朝一旁滾去。

武公子一陣眼冒金星，踉蹌幾步，直接往後一栽。

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們慌忙蜂擁而上，齊刷刷地架住了他，發出驚，“武兄！武兄你沒事吧？！”

“……”

悉的樂樓，悉的紫銅壺，就連額頭上腫起來的位置都是悉的。

有那麽一瞬，武公子竟恍恍惚惚，不知今夕何夕。

他分明在辱淩長風，怎麽會又冒出了另一個“淩長風”從後面襲？！

他勉強睜眼，眼前模模糊糊的景象逐漸清晰。

一個穿的小娘子站在不遠，蛾眉曼睩、柳弱花。曳的燭在面頰上暈開，著些緋紅，遠勝枝頭春……

一時間，不止是被敲了一悶壺的武公子，其餘那些紈绔也都像是挨了一下，原本仇恨的眼神飄忽起來。

這些眼神淩長風太悉了，他一下從蘇妙漪出現的震愕中回過神來，驀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擡手就要把蘇妙漪往自己後扯，“你怎麽來了！”

然而蘇妙漪卻比他作得更快，將他過來的手一推，就站到了他前，對著那群紈绔綻開了一抹楚楚人的笑。

武公子的眼神愈發呆癡，捂著自己額頭上的傷口想，定是他誤會了，這樣一個纖弱可憐的人，怎麽可能抄起紫銅壺砸人呢？

然而下一刻，人就笑意盈盈地開了口，嗓音清冽如松，卻帶著與那張臉格格不的輕蔑和張狂——

“打狗也要看主人，你們再狗一聲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