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2（一更） 妙漪，我會心疼你。……

虞汀蘭愣了愣, 卻本沒往心裏去，反而無奈地輕叱一聲，“你個丫頭, 大字都不識幾個，還想蒙我……”

那婢急了, 直接將那福牌解了下來，遞到了虞汀蘭眼皮子底下, “奴婢雖不識幾個字，可裘字還是認得的！不信夫人你看！”

虞汀蘭終于垂眼看向那福牌。

正如婢所說，上面竟真寫了“裘夫人”三個字, 而後面接著的便是“無有災咎、維康維壽”。

虞汀蘭那雙淺棕的瞳仁霎時了一下, 不可置信地將那福牌奪了過來, 一遍又一遍地挲著那福牌上新寫不久的祝願, 指腹上也不小心上了未幹的墨痕。

直到確認這真是蘇妙漪剛掛上去的福牌，確認這福牌上的字跡與前面那些福牌如出一轍，虞汀蘭眸底才終于走了一喜, 常年冷淡的眉眼也如冰消霧散、春風化雪……

“你們怎麽能隨意別人的福牌？！”

一道清亮的聲忽然從後傳來。

虞汀蘭驀地回過神, 就見方才離開的蘇妙漪竟去而複返, 正秀眉蹙地盯著手裏的福牌。

“妙漪……”

虞汀蘭了，低低地喚了一聲。

蘇妙漪終于擡眼對上的目，就像是沒想到會和虞汀蘭在此相遇似的，有些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一不地看著虞汀蘭快步走近。

“……”

盡管昨夜已經將遇見虞汀蘭後的形在腦海裏反複預演了無數次, 盡管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真到了這一刻，蘇妙漪卻發現高估了自己的忍力。

就在虞汀蘭握著那福牌沖過來，將擁懷中時, 蘇妙漪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那是久違十數年的，屬于娘親的懷抱。有那麽一刻，甚至下意識地想要擡手，回抱住虞汀蘭……

可就在這念頭萌生的一刻，也瞬間清醒過來，將這念頭無地扼殺。

虞汀蘭已經不是的娘親。

從拋棄離開臨安的那一年，虞汀蘭就不再是娘親，而是叛徒、是仇人，是心中的一刺！

今日之所以掛這枚福牌，現在之所以不能推開，都不過是權宜之計，是為了進騎鶴館不得不走的一步……

虞汀蘭的冷靜和理智被那枚刻意為之的福牌徹底擊垮，抱了蘇妙漪，愈發地心疼自責，“妙漪，是娘親不好，娘親本以為，你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了……”

蘇妙漪攥了攥手，咬牙關。可即便如此，仍然控制不住地抖。

最後，還是同虞汀蘭回了裘家。

只是母二人共乘的這一路，氣氛十分尷尬。

蘇妙漪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將這解冤釋結的戲碼演得更真更，可不僅高估了自己的忍力，也高估了自己的演技。那些原諒虞汀蘭、思念虞汀蘭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于是便一路沉默。

至于虞汀蘭，原本就是個子偏冷的人，起初問了幾句只得到蘇妙漪冷淡的回應後，那激驚喜的心緒也就慢慢平複下來。

母二人無言以對，車外坐著的裘府婢忍不住轉，將車簾掀開了一道，打量車的狀況，一時有些不著頭腦。

這對母十數年未見，今日在大相國寺相逢，一個年複一年的為兒抄經積德，一個雖上不說，寫福牌時卻掛念著母親。本以為們怎麽也要抱在一起、聲淚俱下，沒想到竟如此平靜……

太怪了。

馬車從鬧市駛過，沿街有不攤販走卒在賣。

虞汀蘭忽地聽見什麽，揚聲讓車停下。看了蘇妙漪一眼，對掀開車簾的婢吩咐道，“去買些蜂糖糕。”

蘇妙漪只以為虞汀蘭自己想吃蜂糖糕，并未往心裏去，仍是低眉順眼地坐在一旁。

直到那婢將一袋蜂糖糕送進車，虞汀蘭接過，卻轉而遞給了，“蜂糖糕，你小時候最吃的……”

蘇妙漪怔了怔，低聲喃喃，“我都不記得了。”

這倒不是刻意要用話去刺虞汀蘭，而是真的忘了，忘得幹幹淨淨。只記得自己很久之前，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就十分討厭吃甜食。

虞汀蘭懸在半空的手僵住，“如今不吃了。”

“自然不吃了。”

虞汀蘭眼裏閃過些失，可下一刻，蘇妙漪還是手將那袋蜂糖糕接了過來，眸輕閃，“蘇安安喜歡，我帶回去給吧。”

停頓片刻，生且小聲地出一句，“……多謝娘親。”

終于聽到蘇妙漪的一聲娘親，虞汀蘭卻沒有多高興。定定地看了一會蘇妙漪，半晌才收回視線，輕聲讓車夫打道回府。

裘恕在外談生意，聽說了虞汀蘭在大相國寺遇到蘇妙漪，還將帶會裘府的消息，當即連應酬都推了，就匆匆回了府。

他回來時，蘇妙漪正陪著虞汀蘭在後院臨水的亭子裏垂釣。

其實蘇妙漪沒釣過魚，也不會釣魚。因為從前一直覺得這項活既無趣又浪費時間，可今日從園子裏過時，卻靈一閃，將它當了一救命稻草！

垂釣時，既不用與虞汀蘭說話，也不用怕被看穿，大可以放空。

虞汀蘭釣上第一條魚時，在心中估算裘府的占地面積；虞汀蘭釣上第二條魚時，在估算自己還要鬥多年才能買下裘府；虞汀蘭釣上第三條魚時，悲觀地覺得自己可能活不了那麽久……

“小姐！大小姐！”

一旁的婢忽然又小聲又急切地喚。

蘇妙漪回神，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了一眼。

婢指著的魚竿，“魚……上鈎了！”

蘇妙漪後知後覺地轉頭，果然見那浮漂在水面上，連忙擡桿，可卻為時已晚，魚鈎上的餌已經空了，魚更是不見蹤跡。

“就差一點，好可惜……”

婢惋惜地嘆了一聲。

蘇妙漪不以為意，又將魚鈎拋了回去，婢愣了愣，剛想提醒什麽，一旁的虞汀蘭卻忽然擡桿，帶出了一條魚。

圍觀的裘府婢們頓時歡呼雀躍地一擁而上，手忙腳地將那魚摘下來，丟進桶裏。

蘇妙漪瞥了一眼，只見虞汀蘭的桶裏已經游了不魚，而的桶裏還是空空如也。

虞汀蘭收了魚竿，也看向蘇妙漪，“你如今的子倒是比從前沉靜……小時候習字，連一個時辰都站不下來，現在卻能在這兒坐上一下午。”

蘇妙漪目不斜視地盯著水面，張口便是胡謅八道，“立世，要心靜，要不為外眩晃而。這是爹教我的道理。”

虞汀蘭默然片刻，問道，“釣魚不放餌，也是蘇積玉教你的？”

蘇妙漪：“……”

蘇妙漪難得被人噎得一句話說不出。

小時候左鄰右舍的婦人們總說小小年紀，怎麽冷言冷語、口輕舌薄的，一點也不像溫和敦厚的蘇積玉。現在有些想起來了，原來自己氣死人不償命的皮子功夫是隨了虞汀蘭。

蘇妙漪黑著臉，固執地繼續用空鈎釣魚，“這願者上鈎。”

虞汀蘭好笑地扯扯角，向亭外隨風漪的水面，“只怕這水裏沒有如此蠢笨的魚。”

正說著，一婢匆匆走來，看了一眼蘇妙漪，才附到虞汀蘭耳畔，低聲說了什麽。

蘇妙漪約聽到了“老爺”二字，角微微一勾。

婢起，虞汀蘭也看了蘇妙漪一眼，似有遲疑。

蘇妙漪偏過頭，“是裘老板回府了？”

見已經猜到，虞汀蘭也不再遮掩，“是。可他不知你願不願見他，所以不敢貿然過來。”

蘇妙漪平角，收起魚竿。

見，怎麽不願見。

想要釣的笨魚，這不是已經上鈎了？

“這是裘府，他是主，我是客。豈有客人驅逐主人的道理？”

蘇妙漪低垂著眼，一邊往魚鈎上掛餌食，一邊開口，聲音裏聽不出什麽緒，“只是我這些年無知無畏，一直將他視作仇敵，沒來汴京時就故意將裘氏慈莊的事傳得人盡皆知，後來還去松風苑挑釁過他，話說得很難聽……”

“你還去過松風苑？”

虞汀蘭有些詫異。

顯然，裘恕并未將松風苑那場馬球賽和無理的“彩頭”告訴過。

蘇妙漪眸微閃，點了點頭。

虞汀蘭若有所思，“他不會同你一個小輩計較的。若真計較，之後又怎麽會敲鑼打鼓地去給你的知微堂送賀禮？”

蘇妙漪眼睫仍垂著，聲音刻意放輕，“我知道，他待我好，是因為你。可我到底還是做了那些事，說了那些話，他心中怎麽可能沒有芥？”

虞汀蘭這才淡淡地笑了，手了蘇妙漪的鬢發，替將勾在步搖上的發順了下來，口吻篤定道，“放心，他不會的。”

蘇妙漪默然片刻，“……那就請他過來吧。其實知微堂能有今日，多虧裘府的照應，我也該好好謝謝他。”

虞汀蘭轉頭讓婢去請裘恕過來。

裘恕其實早就到了，只是生怕打擾了們母二人相、惹得蘇妙漪不快，便在不遠等著，差人傳了個話過來。

得了首肯後，裘恕便很快出現在了亭外。

“今日春和景明，的確是個釣魚的好日子。”

裘恕笑著走進來，“但願我沒有攪擾二位的雅興……”

蘇妙漪放下魚竿，站起了，有些不自在地朝裘恕行了一禮，“裘行首。”

這還是蘇妙漪第一次對裘恕如此恭敬，簡直與那日在松風苑的咄咄人、夾槍帶棒判若兩人。

裘恕先是愣了愣，不過很快就恢複自如，“這是在家裏，不必這麽客氣。你若願意，可以喚我一聲世叔，若不願，那就直呼其名，也無不可。”

蘇妙漪蜷了蜷手指，喚道，“……世叔。”

裘恕笑著應了一聲，朝虞汀蘭和蘇妙漪邊的魚簍裏看了一眼，“怎麽，妙漪簍子裏的魚，都跳進夫人的簍子裏了？”

虞汀蘭挑挑眉，“你未免也太小看我。”

“那這是……”

“我不會釣魚。”

蘇妙漪說道，“馬球、釣魚、捶丸，這些都是富貴人家的消遣玩意。我不會，也從沒人教過我。以前在婁縣、在臨安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麽，沒想到來了汴京，不會這些花裏胡哨的雅趣竟連生意都談不了……”

此話一出，虞汀蘭和裘恕面面相覷，神都有些複雜。

“那些都是毫末，并非經商之本。”

半晌，裘恕才溫聲道，“妙漪，你有穎之才，注定囊而後見。那些毫末技藝于你而言，不過是錦上添花。你若真想學，我可以教你。”

“當真？”

“你娘親就在這兒，難不我還敢誑你麽？”

蘇妙漪看起來有些高興，“淩長風同我說，他的馬球就是世叔教的。若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那樣打馬球，也就足夠了……”

像是忽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的話音頓住，好一會兒才遲疑道，“世叔，有句話，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裘恕的笑容收斂了些許，“你是想問，淩家的事。”

蘇妙漪點點頭，“從前我對世叔有些誤會，所以淩長風說什麽，我便都信了。可來了汴京後，我卻覺得世叔并不像是會奪人家財、攫為己有的不義之人……”

“妙漪。”

裘恕還未開口，虞汀蘭卻出聲了，“裘家與淩家的事，你就不要手了。你既與那淩家爺相了這麽些時日，也該清楚，他志不在此。偌大的家業若是到他手上，怕是沒幾天就敗了。”

怕淩長風敗家業，便將淩家家業據為己有？

蘇妙漪心中啐了一口這套強盜邏輯，面上卻仍裝得乖巧順，“世叔這麽做，或許有自己的道理，我就不多問了。”

裘恕複又出笑容，將蘇妙漪的魚竿拿了起來，“來，教你釣魚。”

婢很快在亭中又添了把椅子，裘恕坐在蘇妙漪原來的位置上，蘇妙漪則坐在虞汀蘭和裘恕之間，遠遠去，倒像是溫馨和睦的一家三口。

垂釣果然十分耗費。

一轉眼的工夫，天已經暗了下來。蘇妙漪甚至還留在裘府用了晚飯，才被裘府的馬車送回了家。

聽說蘇妙漪如今和容玠、淩長風住在一，虞汀蘭有些不贊同，想讓裘恕為重新安排個宅院，卻被蘇妙漪幹脆利落地拒絕了。

見態度如此堅決，虞汀蘭只能作罷。

馬車在容玠的宅門外停下，蘇妙漪下了車。一直看著馬車駛出巷口，才終于變了臉，驀地轉沖到了牆角。

被麻痹了一整日的惡心在這一刻反噬似的到達了巔峰，就好像有只無形的手拼命攪弄著的五髒六腑，讓止不住地幹嘔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勉強將那惡心的沖了下去，扶著院牆緩緩直起。

一道狹長的黑影卻忽然攀上牆角，覆罩在了的影子上。

蘇妙漪一驚，慌忙轉過，卻見站在後的是穿著一服的容玠。

夜濃沉，巷唯有十來步開外的正門點著兩盞燈籠。容玠盯著，神雖在昏暗中，可猜猜就知道定是一臉嘲諷。

“……”

蘇妙漪自知狼狽，眼睫一垂，就要從他邊越過。

可時卻被容玠攥住了手腕。

“你今日去了裘府？”

“……”

蘇妙漪不答，皺著眉想要掙容玠的手。

容玠卻反而攥得更，只是語調緩和下來，不像昨夜和早晨時那般強，“你就非要將自己到這種地步？就算沒有你，我也會找到其他法子查清此案。而且這件事沒有那麽簡單，就算拿到證據，也未必就能如你所願，將裘恕置于死地。”

蘇妙漪擡眼對上容玠，并不相信，“你查這貪墨案，是為了扳倒那位汴京府尹齊之遠。我聽說，齊之遠是樓岳的親信，若這貪墨案連他都能拖下水，更何況是裘恕？他裘家再怎麽富比王侯，到底也只是商賈，怎麽可能獨善其？”

容玠抿失語。

半晌，他握在蘇妙漪腕上的手才略微往下一落，卻沒有松開，而是支開的掌心，將什麽東西塞了進去。

蘇妙漪一愣，低頭，只見掌心放著的就是容玠早上奪走的那支白玉耳墜。

容玠低不可聞地說了一句什麽。

蘇妙漪怔怔地擡眼看他，“……什麽？”

容玠卻沒有再說第二遍。他一言不發地松開蘇妙漪，轉進了正院。

巷重新恢複了寂靜，蘇妙漪獨自站了一會兒，也心神不定地推開了次院的院門。

直到回了屋子，在妝臺前坐下，蘇妙漪才又張開手，看了一眼失而複得的耳墜。

剛剛容玠說的話，其實聽清了，只是有些意外。

“我只是不願見你委屈自己。”

這是容玠的原話。

蘇妙漪直接將耳墜放回了妝匣中，輕輕闔上。

與此同時，裘府。

“今日能與小姐盡釋前嫌，夫人定是高興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