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軌

今晚是年夜, 謝家園林聚焦了本家的、外姓的，稠人廣衆, 格外熱鬧, 宴席擺放的餐桌裏三層外三層，說是盛會也不為過。

隨著年歲增長，倪薇常常從旁人那裏聽說, 近幾年的年味都特別淡，節目也不好看，但從小在謝家大院長大, 并不這麽認為。

觥籌錯一圈下來，的紅包鼓鼓囊囊的，吉祥的車轱轆話來回說，皮子都快打起架了。

回到主桌，還沒歇下來, 又被謝宛樺支起, 向爺爺、表親堂親家問好。

謝懷雋也在主桌住位上, 到他時, 因著剛才的招呼，倪薇稍微放松了些，聲喊了句：“小叔叔, 新年快樂。”

謝懷雋低眉嗯了聲，將一包紅包遞給，掩在襯衫袖口下的手腕出了一截，戴在手上的腕表赫然是那只改良定制款。

倪薇遞接的手指微微蜷曲, 停頓一息間, 被眼尖的謝宛樺發現：“這只表之前好像沒見你戴過，看起來好致呀。”

謝懷雋一改往常的冷淡, 角微掀：“大家都這麽說。”

這個“大家”是誰，倪薇不得而知，著他漆黑如墨的雙眼，心跳微，莫名聽出了幾許“嘉獎”的意味。

回到座位上，與謝懷雋隔了有五六人，恰好是面對面。

謝景山看眼謝懷雋旁邊的空座，還問怎麽不過來坐，以前不是老粘著小叔。

菜還沒上齊，沒有人筷，倪薇下頜微斂，手一直在擰桌布。

別人隨口一說的調侃，就跟下了針雨到心髒上，紮得麻麻都是。

這頓飯倪薇簡單吃個七分飽，沒打算湊熱鬧，上樓回房間洗完澡便換上了睡。

從包包裏翻出了收納到夾層裏的手鏈，落放在掌心，五指合攏，最終還是收回去。

對而言，這條時常佩戴著的手鏈，是春心萌的標志。

而當需要遮掩去時，就不該戴在手上，即便這樣做是蓋彌彰、沒什麽用的行徑。

況且今天已經犯規過一次了。

倪薇深吸口氣，以“大”字的姿態躺平在床上，擡手懸掛起掌心的手鏈。

手鏈在半空微，無異于催眠懷表，但倪薇毫沒有困意，心底反而滋生出了幾分煩悶。

不僅僅是面對謝懷雋的尷尬，還有阿姨、表姑、爺爺自認為無足輕重的調侃玩笑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倪薇真的沒想和謝西霖扯上任何關系。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因為大人常常將與謝西霖配對，真的沒被謝西霖欺負過。

更別說今天謝景山還說，這要放在古代，他早就讓謝西霖和定親。

倪薇如坐針氈了一晚上。

被大人當做玩笑。

被謝懷雋聽見。

而且……他還不為所。

倪薇泛酸的眼角，從床上起，挑了件襯衫牛仔，打算出門散散心。

謝家大院就在半山上，後院的園林很大，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從遠看就是滿山的火樹銀花。

倪薇稔地繞過宴會廳，從戶外樓梯下樓走到後院，輕快的步子踏在雪地裏，不由得玩心四起，刻意踩在積雪上。

園林回廊蜿蜒曲折，旁側是結了冰的池塘，倪薇記得以前夏天經過這裏，常常被連著咬好幾個包。

現在冬夜寒冽，蟲豸杳然無蹤，倪薇反而覺得有些過于安靜了。

慢步走過回廊，循著記憶找以前常坐的秋千，不知有沒有被拆掉，不過這個季節估計也坐不……

剛轉過彎，借著照明路燈，倪薇在地上看到一道頎長而若若現的影。

來祖宅的人大多坐在廳堂裏敘舊，倪薇倒是想不出除了自己之外，還會有誰在外面瞎晃悠，而且還不一定認識。

心裏忖量著，旁側松針不堪重負，落下了一團雪，結結實實砸在三兩步的距離之外，松碎白絮飛濺，過外的手背。

松針還在搖曳，倪薇也跟著向後退了半步，輕手背：“嚇死我了……”

低聲喃喃，也沒想讓誰寬，只見不遠影影綽綽的姿倏然清晰明朗地出現在眼前——

男人一黑的西服，略一側，清雋疏冷的氣質，近乎融于風中。

袖口下的那只手，正攥著一只涔著金的金屬點煙。

倪薇頓時意會，本想拔就跑，可是進他視野裏，本能的走不道，只能不尷不尬地駐足在原地。

謝懷雋微斂點煙，偏了偏頭，平靜而自然地搭腔：“這麽晚出來做什麽。”

從回祖宅起，倪薇就沒什麽機會和他說話，一是人太多忙不過來，二是不再找他還刻意回避。

倪薇沒料到深更半夜出門閑逛一趟居然都能見他，心下沉落幾分，有些張：“隨便逛逛。”

謝懷雋擡手，五指微攏，向招手示意。

他的面容半邊于翳下，深邃黑沉，思緒不明。

倪薇依舊站在原地，沒想走過去，隨口扯了個謊：“……我有點兒困了，想回去睡覺。”

上這麽說，可到底還是需要他的一道通行證，不敢隨便就走。

謝懷雋手臂下垂，慢條斯理地輕咬二字，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溫雅：“很困？”

是完全不信的語氣。

假期，開學。

相的178天零21小時裏，的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一舉一、一言一行，幾乎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如果把比作實驗裏的小白鼠，那麽謝懷雋便是掌握了所有信息的實驗員，包括也不限于知曉每日行蹤、社圈常來往的對象、一日三餐飲食況……

他完全可以通過妙而準確的數據，推算出現在的狀態、心理活。

在他面前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如此的一覽無餘。

“過來我這兒。”謝懷雋又淡聲喚了句，和下午的語句無異。

倪薇眼簾低垂，看他腳下踩踏的雪，分寸不離，站定得如此穩當，似乎早早預料到會去，或者說——該去的人是。

倪薇覺得自己是該與他保持距離，所以不敢也不能去。

可是他呢？

這是什麽意思？

倪薇無法理解。

出于這種不理解，倪薇最終還是邁出一步、兩步，向他走去。

保持一臂距離，就站在謝懷雋跟前。

晚風輕，稍稍攜過他上清冷的氣息，倪薇并未聞見煙草尼古丁的氣息，但還是問了句：“你在煙嗎？”

謝懷雋收起點煙，極輕地笑了下：“不是。”

不待倪薇猜測，他雙眼微深，擡手掌心向上，坦白道：“吃糖。”

向他寬厚的掌心，倪薇確實看到拆開包裝的糖紙。

是避免暈車，常吃的那一味。

“以前我到煩悶的時候，常常會借煙消愁。”謝懷雋倏然說起，將糖紙放進口袋中，“但是現在煙對我而言并不能解決什麽，反倒是吃這幾顆薄荷糖有些用。”

倪薇看他又拿出了嶄新的兩顆糖，展示在面前，似乎是示意吃下去。

沒有輕舉妄，直至謝懷雋親自拆封了一顆，送到邊。

他的指腹近乎要捱過瓣，倪薇心下微，圓碌碌的雙眼視線上移向他。

近距離下，男人原先只有半邊濃影的面容清明了許多，依舊儒雅平和，漫不經心。

而他是那樣平靜、明正大地喂給糖吃。

分明不久之前，還坐在他的上親吻過他。

也許心裏不正常的只有，只能有。

毫無疑問，這是一道測試的課題，他是考，而是學生，他在審視、測試。

放在從前，倪薇一定會出舌尖，毫不猶豫地抿住糖，含在裏。

可對待其他異，從來不會這麽放肆。

倪薇出手，手指撚起遞過他給的糖，放口中。

冬天戶外吃薄荷糖，真的好涼。

倪薇本就不困，現在頓時提神醒腦。

眉頭微微皺起，借著路燈暖，謝懷雋注視得一覽無餘，輕輕一笑：“這麽乖。”

“好孩子。”

他擡手按的頭頂，沒什麽溫度的手指沒發間，迫使低了低頭。

倪薇本以為他下一秒就會收回手，不曾想他的手順勢下到面頰上，指腹輕輕耳後、耳垂、下。

剛低著的頭，被他輕而易舉地擡起，目不得不與他彙。

謝懷雋猶如把玩著一只品相極好的玉，眸溫和詳細地描摹。

倪薇的呼吸不自覺放緩、屏息，大腦因供氧不足而短促宕機，連聲線都很低微：“小叔叔……”

謝懷雋“嗯”了一聲，不鹹不淡：“還以為你不認我了。”

他依舊沒有放下手的意思，反而用虎口扣著的脖頸，使下包攏在他掌心上。

他略帶薄繭的拇指輕輕磨的面頰，隔著的皮|.，似乎在與腔含著的薄荷糖互。

倪薇有些不適，是從心理上的不適，而且的……好熱。

“過年回家怎麽走得一聲不吭。”謝懷雋問。

當他話音落下，倪薇才明白這種不適與不自然是如何而來的。

又是帶有懲戒意味的審問，可沒辦法違抗，如果他不願意松手。

在出神的一息間，謝懷雋按面頰的虎口似乎微微收、合攏了些。

薄荷糖還未化開，硌著的舌苔、口腔側壁很不舒服。

倪薇從沈飴靈那裏聽說過，在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後，謝懷雋曾來學校找過。

否則也不會打電話給輔導員，又給發消息問在哪裏。

放在從前，倪薇一定會很開心，可是現在只覺得無所適從。

“和同學一起坐高鐵了……比較省錢。”

倪薇很謹慎地找了個借口，又補充道：“我也和家裏人說了。”

答非所問。

謝懷雋雙眼微微瞇起，慢條斯理地輕指骨。

一下，兩下，三下。

“我是知，但不知道你為什麽擅自坐高鐵回北城。”謝懷雋聲線偏冷。

“我理解那天之後你會不開心，不願意見我，可這并不是你與我商量，就可以隨意買票回北城的理由。”

“你應該給我一個合合理的理由，就現在，告訴我。”

暑假寄住在他邊時，倪薇本以為他不茍言笑的外表下，是溫藹平和的，只是需要時間去用心滲。

但現在發現，他骨子裏還是冷的，是習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上位者。

每一面都是他，因為從未見過他生氣，倪薇就擅自主張認為他是那樣的、這樣的。

倪薇忽然想到，先前無意間撞見他問責下屬，似乎也是這副模樣。

淡漠的平易近人，冷靜的訓責排揎。

就連當初從他上下來立正站好，他的西裝也從未有過一褶皺。

他真的對溫過嗎？可能只是從未怒到他的底線，被圈養在安全區。

看完演唱會回國，他向握手言和，但并不會特意在球場照顧；他從萬蘅山接回，聽到的心願，也并沒有滿足的心想事。

失約再補償、給顆甜棗，不允許依賴、但需實時報備。

煙花秀是一碼事，沒有陪同慶生點蠟燭又是令一碼事。

其實他本就沒有在意過的想法，只是想做的時候，才稍微從指間淌出一點滋養。

倪薇忽然覺得很心酸，覺自己被他玩弄于掌之中，無知無覺，還替他找補，真是無藥可救了。

倪薇輕輕地吸口氣，悶聲說：“我不知道。”

“我想上廁所，你可不可以放我走。”

握著他的手腕，想將他的桎梏松開。

謝懷雋并未如所願，掌心仍然持控著的面頰，并出另一只手細細過發間的雪花。

他的舉止輕微而從容，反倒顯得像神經過敏的刺猬。

短短幾秒，有一個世紀那麽長，裏的糖已經化了，他松開控著下的手，倪薇也歇下逃的心，蹙起的眉頭有意無意出賣了的不願、窘迫。

“放輕松，不論如何，我還是你的親人。”

謝懷雋的語氣很平和，落到倪薇耳中，卻聽出了另一層含義。

他笑了下，笑意不達眼底：“平時膽子不是很大，今天這是怎麽了。”

“這幾天在朋友家玩得不開心嗎？”

倪薇眼裏起了霧。

他分明什麽都知道，還要聽說、從口中套話。

這不是第一次，以前就有過，只是那個時候的本沒有發覺。

不能不回答，否則他本不會放走。

多說多錯的道理，倪薇了然于，回避了關于緒的問題，小聲說：“玩累了。”

謝懷雋不鹹不淡：“是麽。”

“所以一條消息也不回，一通電話也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