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過神來時,俏俏已經和唐青瓷一起坐在了小廣場的椅子上。天氣太冷,附近沒什麼人,幾只圓滾滾的胖麻雀跳來跳去地找吃的。俏俏抹了一把被淚水浸得生疼的臉,輕聲道:“說說吧,唐總,你這又是什麼孽緣。”
唐青瓷沒戴帽子,碎短的頭發被風吹得糟糟的,看起來神模糊,不復以往囂張的樣子。抿了抿,聲音聽起來有點啞,淡淡地道:“之前謝小妍說,我是因為東西才被十七中開除的,其實也算不上造謠,我真的過東西,為了一個人,就是剛剛被我踹倒的那個男生,他傅家遠。”
俏俏靠在唐青瓷肩上,將微涼的手指攏進掌心,安靜道:“唐總不怕,我在呢。”
(96)
唐青瓷的父母在很小的時候就離了婚,一個久居丁堡,一個移民慕尼黑,把丟給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姆,除了按時打錢,再無流。唐青瓷給自己起了個外號,錢串子。
能握在手里的,也就剩那點人民幣了。
唐青瓷從小就沒什麼朋友,常年獨居,格不算好,沒人愿意跟一起玩,傅家遠是高一時的第一任同桌。
在唐青瓷的印象里,那是個夏日午后,形瘦高的年抱著一大摞書本手足無措地站在面前,結結地道:“老師讓我坐你旁邊的位置,那個,我現在能坐下嗎?”
唐青瓷沒說什麼,只是把自己胡扔在桌面上的東西往旁邊推了推,給傅家遠留了個掌大的空位,然后背過去繼續睡覺……
俏俏咂舌,唐總,你可真霸道。
傅家遠會在接熱水時把的杯子也灌滿,也會在老師提問時遞個答案給,不算刻意討好,總是小心翼翼。
傅家遠是貧困生,爸爸早逝,母親抱病在床,弟弟年,靠低保度日,最大的指就是一年一評的獎學金。為了獎學金,傅家遠不僅要好好學習,還要比其他同學更乖巧安分。不能遲到早退,不能頂撞老師,打架生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班里有幾個育生,準了傅家遠不敢還手,時不時地來找些麻煩。翻他的書包,撕他的卷子,往他的午餐盒飯里灑鋼筆水,什麼缺德招數都敢用。
能做特長生的家里多都有些門路,傅家遠不聲張,班主任也就跟著裝糊涂。唐青瓷并不是一個管閑事的子,如果那些人沒有把傅家遠堵在籃球場的角落里,要用煙頭燙他的,也會一直冷眼旁觀下去。
站在臺階上吹了聲口哨,對那些團團圍在傅家遠邊的男生晃了晃手機:“我已經報警了,校園霸凌可是現下的熱門話題,有本事,咱們誰都別跑!”
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通話界面,時間一分一秒地跳著,幾個暴徒各撂下一句狠話,然后一哄而散。傅家遠從地上爬起來,了掛在鼻子下面的,輕聲道:“你真的報警了?”
唐青瓷看了他一眼,轉往門口走,邊走邊道:“態壁紙而已,騙傻子的。”
幾個特長生懷恨在心,自由活時,瞅準時機掄起籃球往唐青瓷的腦袋上砸。傅家遠撲出來替擋了一下,被籃球砸了個跟頭,后腦正磕在水泥地上,當即便暈了過去。
恰逢市領導來檢查工作,唐青瓷的一位遠房親戚也在領導之列,下令嚴懲校園霸凌,幾個特長生退學的退學,轉走的轉走,傅家遠終于能過上幾天安靜日子。
可沒過多久,又出事了。學習委員擱在書桌屜里的電子詞典不翼而飛。午休時,前桌的幾個生湊在一起嚼舌,說傅家遠嫌疑最大,唐青瓷被吵得睡不著,對著前桌的椅子就是一腳,咣的一聲,世界終于徹底安靜。
傅家遠從外面回來剛好看見這一幕,眼睛半垂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放學時,傅家遠在走廊拐角攔住了,四周空無一人,安靜得像是被施了魔法。傅家遠垂著眼睛站在唐青瓷面前,道:“你別再替我出頭了,他們說的都沒錯,學委的東西是我的。我弟弟弄壞了同學的電子詞典,人家讓賠,我沒錢,買不起,就想一個一模一樣的還過去。我可以被歧視,但我弟弟不行,他還小。”
唐青瓷臉上沒什麼表,沒有憤怒也沒有諷刺,半晌,突然問了句:“東西呢?”
傅家遠眼睛垂得更低:“在外套的袋里。”
唐青瓷嚼了兩下含在里的口香糖,道:“還回去。”
說完,著傅家遠的肩膀朝外走,傅家遠突然抓住的手臂,十指齊上,地,哆嗦著道:“我,我不敢。萬一被人看見,我就再也不能參評獎學金了……”
唐青瓷回手就是一記大耳刮子,干凈利落脆,咬牙道:“現在想起來怕了?人東西的時候琢磨什麼呢?被歧視?呵,您可真是想得太多了,就您這樣的,連被歧視的資格都沒有!”
(97)
故事講到這里驀然停住,俏俏大膽猜測道:“唐總,你不會替他去還電子詞典了吧?”
唐青瓷看著俏俏的眼睛,沉默半晌,蹙著眉點了點頭。
俏俏嘆息一聲,后面的劇,幾乎可以猜到了。
育課上教室里沒有人,唐青瓷溜回教室想把東西原樣放回去,就在行的時候班主任突然推門進來,人贓俱獲,唐青瓷百口莫辯。
最讓心寒的是,事鬧大之后,傅家遠一聲不吭,任由被流言和口水淹沒,為手腳骯臟的小,為眾矢之的。
“唐總啊……”俏俏心疼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一腦門的司,握著拳頭氣哼哼:“要不,你還是回去找那個傅什麼打一架吧,只糊他一臉蛋糕真是太便宜了,揍他個生活不能自理!”
廣場旁挨著主干道,洶涌的車流來來往往,紅綠燈映出行人的影子和腳步,像是失了聲響與的黑白映畫。
“沒關系的,反正都過去了。”
俏俏以為唐青瓷會哭,沒想到那個短發桀驁的孩只是淡淡地嘆了一句——
沒關系的,都過去了。
不開心的事都會過去,不值得人的應該被忘,過多的糾纏,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有風吹來,沒下雪,干冷干冷的,眼看著一個冬天就要走到尾聲了。
唐青瓷裹外套,慢慢地道:“誰沒有經歷過那樣的時候呢,被誤解、被嘲笑、被欺負、被打,赤的真心付出去,換來千瘡百孔遍鱗傷。可是那又怎麼樣?我們是為了自己活著,為了為想為的人而活,不是為了那些已經經歷過的傷害。所以,沒必要耿耿于懷,路啊,得繼續朝前走。”
說到最后,唐青瓷突然笑了一下,眼睛里仿佛映著整座城市的萬家燈火,看著俏俏,自嘲似的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冷?對自己都能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俏俏很認真地搖了搖頭,說:“不是的,唐總,你不是冷,只是比同齡人活得更明白。克制是一生,瀟灑也是一生,我希你能一直這樣灑地朝前走,不會被那些不開心的事絆住腳步。”
唐青瓷笑著了俏俏的頭發,說了聲:“真乖。”
那天,俏俏陪著唐青瓷在廣場上坐了很久,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握著手機無意識地點開陸驍的微信頭像,點開又合攏,來來回回,直到手指變得冰涼。陸驍個簽很久沒有換過了,里面躺著一個很簡單的句子——謝謝你,相信我。
俏俏突然想通了什麼似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道:“唐總,我覺得我做得不對!”
唐青瓷一愣:“啊?”
俏俏抿起,道:“我口口聲聲地說喜歡陸驍,憑借自己的喜好給他打上各種標簽,將他定義世界上最好的人,卻在聽了別人幾句挑撥之后,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就擅自給他定了罪判了刑,這樣做跟那些冤枉你的人有什麼區別,是不對的。”
唐青瓷終于能跟上俏俏的思路,道:“所以?”
“我應該和陸驍好好談談,不能因為別人的幾句挑撥就冤枉他。”俏俏握起小拳頭,像一只神倔強的小倉鼠,“如果他真的心不定,朝秦暮楚,我會忘了他,就當自己眼瞎,再痛再難我也會咬牙忘掉。書上說,兩人相的第一要素,就是要學會好好說話。我要學著跟陸驍好好通,了解他真實的樣子,不能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定義他,那樣他會很累,我也會很容易失。”
俏俏的眼睛亮亮的,看起來很有神,唐青瓷了俏俏的臉,說:“遇見你,是陸驍的福氣。”
俏俏鼻子,笑得有點,張開手臂抱了唐青瓷一下,道:“遇見你,也是我的福氣。唐總,你要相信,有一個人正在穿越風雨和海洋,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只是為了遇見你。他上裝滿了準備要送給你的禮,所以會走得慢一些,你要耐心一些,多給他一點時間,我會陪你等下去。”
呼吸間氳起淡淡的白霧,唐青瓷剛想說你可真稚,話音還沒出口,眼淚倒是先掉了下來,只有一滴,啪的一聲落在俏俏的服上,落在喧囂的暮之中。
這才是真正的灑吧,唐青瓷淡淡地想,保持雙眸澄澈的同時懂得理思考,依舊天真,依舊爛漫,依舊相信話,只是不再強求。能實現固然很好,實現不了,也只當是緣分不夠,永遠不會心懷怨憎。
(98)
研討會的最后兩天,已經沒什麼重要的講座,都是宴飲聚會聊家常,一群業泰斗湊在一起喝茶吃瓜聊八卦。陸驍和謝斯年了秦柯的左膀右臂,替他擋了一又一,陸驍酒量不算好,每天都是站著出去橫著回來,頭疼得要命。
早晨起床洗漱時他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秦柯在門外一疊聲地催,斷了他的思路,晚上回到房間時,才恍然想起,俏俏已經兩三天沒跟他聯系過了。
沒有電話沒有信息,甚至連微信表也沒發一個,非常不對勁。
明天秦柯帶著子佩和謝斯年回國,他則由恩茨海姆國際機場轉道柏林,探外公的生前好友,然后飛去墨爾本陪陸然何過年。一連串的行程,輾轉勞累。
陸驍一邊著生疼的太一邊撥通俏俏的號碼,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化解他所有的壞緒,讓心重新變得明朗。
他現在很想。
通訊界面到最底端,陸驍突然瞄到一行字——取消阻止此號碼來電。
他什麼時候把俏俏的號碼拖進黑名單了?
電話接通的瞬間,陸驍未言先笑,聲音低沉和緩,凝在耳際,如同一個潤的吻。
俏俏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陸驍的聲音了,驀地紅了眼圈,噎了一聲,喃喃著:“陸驍,你騙我,你很壞!”
陸驍不明白怎麼好好的就哭了,低了嗓子聲道:“出什麼事了?你不要哭。”
俏俏真的很想跟陸驍好好談談,該說的都說明白,可是眼淚一旦開了閘完全控制不住,哭的話都說出來,聽筒里只剩斷斷續續的哽咽聲。
陸驍急得不行,分出點智商去思考了一下俏俏說的唯一一句話——
你騙我,你很壞。
看來問題是出在自己上,陸驍略顯無措地試圖給自己立個知錯就改的好形象:“俏俏,你不要哭啊,有事慢慢說,不管發生了什麼我都可以幫你的。如果是我做錯了什麼,讓你生氣,我先給你道個歉好不好?”
這一記道歉好比火上澆油,相當于默認了他跟別的人曖昧不清。俏俏這個氣啊,奈何哭得太兇,說不出罵人的話,只能在被子里不住地哽咽,眼淚落在床單上,泅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圓點。
陸驍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安了,只能皺著眉守在電話另一端安靜地陪著。也不知過了多久,聽筒里只剩綿長的呼吸,夾雜著些許夢囈似的喃喃,仔細辨別約能聽見“陸驍”兩個字。
糯糯的聲音撥得陸驍心跳微,他姿筆地在房間里靜站了很久,遠遠看去像是鍍著金屬釉質的旗桿,然后下定決心般拎著行李箱拉開了房門,窗外是正濃的夜。
(99)
俏俏一覺睡了很久,醒來時頭疼得像是要裂開,擁著被子在床上坐了好一會,腦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懨懨的,提不起神。
余笙敲了敲房門喊出來吃午飯,俏俏應了一聲,說馬上就來。
埋在被子里的手機突然震了起來,俏俏連屏顯都沒看隨手接起,陸驍的聲音里沉著仆仆風霜,他道:“出來,我在樓下。”
俏俏愣了片刻,抬手掐了自己一下。
真疼!
會疼,那就不是做夢!
俏俏掀開被子跳下床,外套都顧不得披一件就往外跑。白太后從廚房里往外端菜,險些被這丫頭撞個跟頭,哎呦了一聲,道:“這丫頭發生什麼神經?踩電門了?”
余笙站在客廳的窗子前,正看見一道筆的影等在樓下,他瞇起眼睛,叼著煙,拿腔拿調地念了兩句泰戈爾的詩:“我看見你像永世難忘的北斗,穿歲月的黑暗,姍姍來遲到我的面前……”
白太后佯裝聽不懂,斥了一句:“不許在家里煙!自己不惜命就算了,別連累我們一起吸二手的!”
余笙將煙盒火機摞在一起遠遠扔開,無奈道:“您可真是我親媽!”
(100)
外面下著雪,天氣微寒。快過年了,小區里的孩子早都放了假,跑來跑去地四玩耍,在雪地上印出一排排的腳印,夾雜著一些零星的鞭炮屑。
俏俏一踏出單元門,就看見陸驍背倚著樹干站在那里,肩膀上積著薄薄的雪,拔的影被日拉得老長。
喀的一聲,火亮起,俏俏看見陸驍背對著,用帶著皮質手套的手半攏著打火機上的焰點了支煙。蒼藍的煙霧迅速騰散,消失在冰冷的空氣里。
俏俏皺了皺眉,快步走過去,一把奪下他指間的煙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抿起道:“公共場合,止吸煙!”
陸驍看著笑,眼睛里映著雪亮得像星星,他道:“連續坐了十二個的飛機,有點累,支煙提提神。”
俏俏有點心疼,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道:“不是說要過了春節才能回來嗎?”
陸驍抬手搭上的發頂,行間震落了肩上的雪,皮質手套上泅著微寒的溫度,他放了聲音,道:“我的小姑娘在哭啊,我怎麼忍心不回來。”
“小姑娘”三個字直擊口,俏俏只覺心臟暖得發疼,眨眨眼睛,將眼淚強行回去,紅著眼圈看著他:“我之前打電話給你,是一個人接的,告訴我你在洗澡,說你們馬上要休息了,讓我不要打擾你們。掛斷電話后,我再打回去,就一直于無法接通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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