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元年, 初夏炎炎，長街古巷裏蟬鳴響徹連綿。

清晨初不算毒辣，但仍舊烤得公主府苑裏的花草蔫頭耷腦, 無打采。有仆人拎了金銅水壺澆水。

時聞鳥鳴清幽, 不遠合歡花開得盛大，花冠細蕊蓬鬆淡紅，點綴在綠蔭之間。

一串綠蔭從檀窗掃屋, 疏流瀉下的細碎日讓床榻上人翻了個。

又一聲鳥鳴。

謝重姒半闔眼，迷迷瞪瞪嘀咕了聲：“何時了？”

宣玨就在室書案前覽卷，還打算過會再喚，見自己醒了，回道：“卯時末。不急, 阿紀周歲宴在正午，你再多睡會也是趕得及的。”

宣玨口中的“阿紀”是喬紀, 宣瓊和喬二郎喬斜的兒子，前年中旬出生，今日是他周歲宴。

謝重姒掩坐起, 黛眉霧眸，長發從肩梢落, 夏日裏涼薄，約可見黑發和白綢下，瓷白上曖昧的紅痕。將發往脖後一攏，赤腳走下床, 邊走邊道：“不睡了。早些過去看看我大外甥。”

宣玨道：“把鞋穿上, 地上涼。”

謝重姒不以為然：“熱醒的。”

走到梳妝臺前，對著銅鏡看到後走進的人影，笑瞇瞇地將犀牛角梳遞過去, 晃了晃頭道：“隨便盤個就行。小孩子鬧騰，我怕他扯我頭發。”

“……阿紀哪次扯過你頭發？”宣玨失笑，試了試脖頸溫度，見果然有一層薄汗，於是隨赤著腳，又替挽了個簡單的盤發。

“這不是之前他尚小，沒學會抓握麽。現在都一歲了，說不準。”謝重姒春困秋乏夏打盹，還沒大清醒，幹脆將螺子黛也往宣玨手裏一塞，讓他幫忙描了眉。

宣玨接過眉石，道：“困？誰讓你昨晚瞎整騰的。”

謝重姒喊冤：“明明最後是你折騰我吧？”

宣玨：“……”

他抿不說話了，骨節分明的瓷白指尖輕攥螺子黛，抬手專心描眉。

他上總有種幽香，應是平時琴靜坐時染上的燃檀清香，也有可能是偶爾會戴在腕上的佛

珠手串，清冽素淨，格外醒神。

就著這縈繞檀香，等罥煙眉畫好，謝重姒也完全清醒回神，才想起來問一句：“你今兒不用去戶部嗎？”

戶部尚書吉帆年初時風寒一場，昏迷了一兩天，大病初愈後第一件事就是告老還鄉。

父皇實在無奈，隻得準奏，調離玉來補這個位置。離玉很是腳不沾地忙了段時日。

“前段時日江洲的夏汛水患已經理妥當。”宣玨道，用拇指輕輕抹過眉梢，“今日不忙，告個假。”

今日不僅宣玨告了假，像是要把自個兒捐在禮部的宣琮也空來到喬府，不茍言笑的臉上罕見出點笑容來。

謝重姒和宣玨夫妻二人來得尚早，巳時就進了喬家大門。

謝重姒對喬斜不，隻有個恬淡老實的印象，醫藥世家出，但本醫一般，對於養花弄草種藥材更為上道，和離玉新婚時，喬家贈的賀禮就是各種名藥珍材和金貴補品。

但和宣瓊一見如故，宣瓊子溫和善，每次見麵臨別時總會塞給點親手做的糕點吃食，味道絕佳。

如今為人母，整個人更是和得滴出水來，迎謝重姒進府屋後，拿起撥浪鼓逗兒子，眉梢眼角都漾著笑意。

喬紀小小一團，窩在竹木搖籃的繈褓裏，小嬰兒還沒有完全長開，比他爹娘都略深幾分，之前皺的小臉倒是舒展開了，看到謝重姒就笑。

謝重姒在搖籃旁彎腰，看得稀奇，出手指了喬紀的臉，他不哭不鬧，睜著水汪汪的大眼注視。

宣瓊笑道：“殿下可以抱抱他，他很乖。”

“可以嗎？”謝重姒有些驚喜。

宣瓊點點頭，做了個環抱虛托的手勢，教：“這樣摟著就行，他一般都不會鬧的。” 謝重姒便小心翼翼抱起小孩兒，托在懷中輕顛著哄他。喬紀果然乖極了，謝重姒抱夠了，不舍地將他放回搖車裏，心難耐起來。

等周歲宴結束，回程馬車裏，謝重姒對宣玨輕聲耳語：“阿紀好乖巧可

啊。離玉，咱們也生一個吧？”

前世因在軍機久跪不起，染了風寒，之後又大悲大慟幾年，不是特別好，難以孕，唯一的孩子也被親手打掉。這一世子骨倒是好多了，但宣玨一直擔憂寒毒未解，怕雪上加霜，想讓再養幾年。

果然，宣玨了指尖，回：“不急的話，可以再等等。”

謝重姒：“我急。我想早點見到那個孩子……”

右手搭在宣玨肩上，下枕著手，語氣輕了幾分：“我還不曉得那是個男孩子還是個孩兒呢。”

宣玨沉默片刻，攬住道：“江師姐過些時日不是要來都麽？讓替你看看？”

“好。”知道他是應了，謝重姒心大好，喜笑開。自己自己心裏有數，這兩三年寒毒都製徹底。

就算是江師姐來，也診斷不出大問題。

師姐為人冷淡，滿神州四遊竄，除了去年來賀大婚在京城定居十來天，別的時候都是居無定所，江湖遊走。齊嶽經常隨到奔波，其名曰開疆擴土拉生意，路線一致正好湊個伴。但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就差沒把“心思不純”刻在腦門了。

所以看到江州司不是一人來京時，謝重姒見怪不怪，也不刻意打聽，和江州司嘮嗑天南地北所見所聞，再讓幫忙把脈號診。

等江州司再次啟程走後，才和宣玨說了句：“齊嶽人不錯。師姐還真由著他。否則以師姐手本事，甩掉個跟屁蟲易如反掌。”

宣玨不置可否，尚且在看江州司開出的方子。

依江州司所言，爾玉現今寒毒幾乎沒有複發可能，和常人無異，不需擔憂。隻不過該養子還是要養，藥方也都開好，照著抓藥即可。

前世那個孩子，本就是他二人期盼許久，卻又不得不忍痛舍棄的憾。他至今還記得當初猶豫詢問是否留下時，爾玉冷聲拒絕。

他不是不心。但爾玉的安危排在這之前。不過現在看來，的

狀況倒是比他料想得更好幾分。

江州司給的藥方，是調理溫養用的，苦濃稠，謝重姒向來不喜苦味，這次卻眼也不眨地喝得幹淨，也沒趁機吃豆腐討甜。

畢竟是想要的，沒道理還賣委屈訴苦。

在藥方用到過半的四個月後的秋末，落葉驚秋時，謝重姒做了個夢。

夢中朦朧，四迷蒙，天地籠罩在霧氣裏，試探前進。不知走了多久，左右兩邊逐漸顯現出細窄道路，道路再兩旁，是沒濃霧的河流水道，看不出寬廣深度，隻能見水波粼粼，聽水聲泠泠。

隻能順著這條狹窄水中獨路逆流而上，冰冷的流水漫過腳踝。忽然頭頂有金閃過，抬頭看去，漫天神佛金威嚴，指豎手於前，闔目慈悲。

突而來的巨像，麵目再慈悲仁善，也會給人迫。

謝重姒卻不覺得恐懼怯退，反而有種微妙預，福至心靈，合掌向四麵八方拜了幾拜，默念：

神佛在上，弟子惶恐俯拜。

再抬起頭時，神佛都消失了，隻剩一朵合歡花自高飄落，櫻，悠悠落謝重姒掌心。

一愣。又看到四散的霧氣裏，有個跳躍奔跑的小影一晃而過，還未看清麵孔，那個影就撲了懷裏，俏喚了聲：“娘親！”

謝重姒正要俯看懷中小孩時，夢醒了。 正值半夜，月滿掛梢頭。室窗柩半開，清風攜桂香，飄然室。

謝重姒睜眼坐起，尚在愣神。

宣玨慣來眠淺，被驚醒，溫聲問道：“怎了？”

謝重姒又躺了回去，握住他的手，半晌才道：“你記得嗎？我之前說過我不敢謗佛了，因為他們說，佛祖能聽到，我怕神佛會對你不好。”

宣玨回握掌心，“嗯”了一聲。

謝重姒道：“當然這種說法我一直半信半不信，一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二是想哄你開心。但是我方才發現，神佛許是存在——我夢到那個孩子了，是個丫頭，梳著雙環髻，這麽小小矮矮的一隻，……”

宣玨沒說話，隻是鬆開手，到腕間搭指在脈。謝重姒話音頓住。

宣玨神如常，問道：“如何？”

謝重姒察覺到什麽，繼續道：“撲到我懷裏，輕得很，羽似的，也像合歡花落到掌心那種輕輕。離玉，是不是……”

宣玨輕笑了聲，道：“明日再請太醫來診斷，確認一二吧。”

謝重姒驚喜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道：“是有了嗎？說回來，這月天葵確是推遲還沒來。我明早就去請太醫過來。”

清冷月餘韻鍍室，室並不算昏暗，謝重姒能看到宣玨清俊側和平靜的神，納悶道：“嗯？離玉，你不開心麽？”

宣玨：“甚喜。臉上看不出罷了。”

他一貫喜怒不形於，謝重姒從他臉上的確看不出分毫，但知道他不在說假話，放下心來，又道：“那你在擔心什麽？這又不是上一輩子，不會有問題的。”

“會痛。”宣玨側眸看。

謝重姒怔了怔，無奈道：“我隻是不喜疼痛，又不畏懼怕疼。是聽說過臨盆苦痛，但寒毒我不也熬過來了麽。”

宣玨醫比通得多，了解懷胎苦楚，有幾分頭疼，道：“這不一樣。”

謝重姒渾不在意：“大差不差。”

宣玨：“……”

他默默看著謝重姒誇下海口，心裏開始盤算這十月要怎麽照顧人哄人。

翌日太醫再來診斷，果真有喜。消息傳到天金闕裏，謝策道喜出外，立刻讓蔣明搬了一堆補品過去，八字還沒一撇就開始令通天監選取小郡主或者郡王的封號，又派了四五個醫常駐公主府，近伺候。

剛開始一個半月，謝重姒走跳如常，生龍活虎沒甚反應，還笑宣玨大驚小怪。到第二個月時，孕吐姍姍來遲，大概持續了三個月。

謝重姒本就挑，山珍海味若等閑，再致佳肴玉瓊漿都品嚐過，胃口不佳惡心反酸時，廚手藝也好，葉竹親手烹製也罷，一概吃不下。

最後還是宣瓊隔三差五送點藥膳和糕點，緩解差點

沒把折磨掉半條命的孕吐。

等孕吐過去，謝重姒又莫名其妙心低落，想發脾氣。發了幾頓火發作了一批人，事後轉念一想是些蒜皮的小事，和下人隨從們沒關係，太過嚴苛了，於是又怪罪到自個兒頭上。

宣玨在府時，謝重姒尚且表現如常，他一旦上朝忙碌，幹脆就悶在屋裏，拒見任何一個人，怕將心頭無名火發泄到旁人上。

沒過四五天，宣玨便發現不對，某日下朝後匆匆趕回，走進院中，見到葉竹杵在門口踱步，想進主屋又不敢進，輕聲問道：“殿下呢？”

“……剛砸了些瓷，在屋裏悶著呢。”葉竹低聲，“您怎麽回來了？”

宣玨擺擺手道：“覺得不對勁，回來瞧瞧。你先退下吧。”

葉竹：“是。”

公主府的瓷木，都是定製，烙印部位略有不同。這幾日他看到屋裏的茶盞換了兩次，試探問過，爾玉搪塞過去，沒想到真是被砸的。

宣玨蹙眉，叩了叩門，道：“重重？開門。” 沒有回應。

宣玨也不催，耐心等待。

過了很久，屋裏謝重姒才悶悶地道：“你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宣玨抬掌按在雕花漆木上，垂首歎了口氣，道：“……擔心你。先開個門，讓我進去，可好？”

又過了會兒，屋裏人磨磨蹭蹭開了門。謝重姒麵無表地看他，眼睛還有些微紅腫，拽著他走進室。

室狼藉，杯盞碎了一地，茶水灑在地上。隻有太師椅旁有空地駐足，謝重姒坐到椅上，後靠仰頭，定定地看著宣玨，不知在想什麽。下顎一抬道：“坐吧。”

說完，又深吸口氣，道：“離玉，我好討厭這種喜怒無常……我管不住自己，又煩悶又難，一會兒心浮氣躁，一會兒又平和如常……好難。你還不如離我遠點，我怕傷到你。”

“不會。”宣玨安道，“再正常不過的重重，我問詢過阿姐和母親，們都有這般況。你已做得很好。實在不快，我帶你出去走踏青，別一

人悶在屋裏。”

謝重姒沉默不語，一言不發起，來葉竹收拾碎裂瓷。

即便知曉這種反常再平常不過，宣玨還是擔憂。幹脆向戶部告了假，平素上朝完畢，理完朝事，再每十天例會安排政務，其餘時候直接回府陪人。

皇帝寵兒，底下人也睜隻眼閉隻眼準了宣玨長達半年的假。他隔三差五陪謝重姒外出散心，有他作陪，謝重姒心好歹算是晴空朗照，偶有紛爭，也屬於單方麵宣泄一通。

沒留壞心過過夜。

最嚴重的一次是春初。不知怎的，謝重姒想起前世，又哭又鬧，問宣玨：“你當年計劃到底是怎樣的？如果蔣公公未曾通過暗道傳消息給我，我是不是一直會被你瞞在鼓裏？”

宣玨沒想到突然提及，如實回道：“會，殿下。我本就想瞞你一輩子。”

他擁住謝重姒，在耳邊低喃：“我安排好了所有布局。包括你在公主府時，我送消息，怎樣安你，如何讓你以為，我是被挾持迫上位作一個氏族互相牽製的傀儡。也包括，之後怎樣讓你和我同仇敵愾，一致對外。我當時信心滿滿，自認所有人被我玩弄掌之間，隻需給我兩年，我便能削氏族穩天下，還給你所有你想要的一切。我料想到了所有，除了那條暗道。天意如此。”

懷中人抖起來，宣玨歎了口氣，吻去眼角淚水，道：“所以隻剩了讓你恨我活下去的這條路。那日，你是想自刎吧？”

謝重姒一聲不吭，隔了很久才道：“嗯。在清醒裏痛苦掙紮好，還是活在虛假的歲月寧靜裏更好？”

“我不知。就像你以前所說，不過是兩權相害取其輕。都傷人傷己痛苦折磨。前塵已過，重重，太子還說明日要過來看你呢。”宣玨虛虛環著，道，“不早了，睡吧。要是還不困，我給你說些故事解乏？”

謝重姒搖頭，許久後才在他懷裏悶聲道：“……我討厭死你了離玉。”

宣玨失笑，溫輕道：“我你，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