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散漫, 大漠洋洋。

若是出了漠北關外再往外走，就是北疆十三連營。

宣榕騎在馬上，低頭思索。

無論是以關漢人, 還是以關外牧民的眼, 都是個不折不扣的人胚子。

細眉目，丹瓊鼻，眉心中間一點殷紅的朱砂痣，比工筆描繪的卷軸上的垂眸觀音還和悲憫。

連行匆匆趕路的牧民, 都不由多看了幾眼。

宣榕卻出神地看著手中輿圖，直到夜幕漸起，侍衛才提醒：“郡主, 天不早, 咱們要找驛館客棧了。”

“嗯好。”宣榕這才回神, 抬頭了眼天邊霞, “看明日天氣不錯，我們可早起趕往千佛。”

這已是來瓜州的第十天了。

西域遼闊，一縣抵得上腹地的一州。

宣榕想了想，又道：“再往的一段旅途，前不著村不著店，恐怕要換駱駝。昔詠，你一會去買兩匹駱駝吧。”

昔詠恭謹地點頭。不過二十四五的模樣, 襟袖口繡了一枚火紅的月季，也紅，但被短□□一, 整個人沉凝冷峻，有著子罕見的利刃出鞘般的迫。

這位宮廷前暗衛首領話，但辦事靠譜, 晚間時分，就牽來了兩匹高頭駱駝，路上購置幹糧係帶在駝峰，正要去給水囊灌水時，聽到客棧一樓，正在用餐的客人竊竊私語。

這間客棧坐落在關口，本就魚龍混雜，江湖兒、府走卒共聚一堂，哪怕是聽到“殺人越貨”的殘忍勾當，昔詠也能不以為然。

但腳步頓了頓。

因為，好像聽到了“北疆十三連營”幾個字。

北疆勢力龐大，盤錯節，單於的位置各連營首領著做。

哪怕戚文瀾當年，也隻敢打到他們臣服進貢，不敢真殺了老單於——毫無章法的反撲比訓練有素的克製，更讓人頭疼。

“看來這幾日關外是不能去了。”其中一人說道。

“嗐，十三族打得張牙舞爪的，誰還敢去？老三也算經百戰吧，說沒就沒了。”另一人了把他劍痕無數的刀柄，“這批貨過些時日再送，不急。”

邊關的鹽運茶運販子們嗅覺敏，十三連營這是有戰事發生。

昔詠了然。

從匈奴送來的質子歸北，北疆天翻地覆，據說某個奴生子鑽了空隙，奪權登位，但想必威還不能服眾，仍有的打有的折騰。

不過不關事。

郡主要去的千佛，坐擁宏偉佛窟和群壁畫塑像，在瓜州偏西方向，和北方關外差個十萬八千裏。十三連營也不敢擅闖關，絕對安全。

昔詠將明日行囊準備妥當，就上了客棧三樓，推開門，見到宣榕在暖融的燭燈下繪製佛圖。

跟隨在宣榕邊已有兩年，但仍有一瞬間的恍然。

第一眼見到宣榕的人，通常會忽視的容貌。因為氣質太過出塵。端坐陋室，也如沐於菩提，恬淡雍容。

宣榕正在聚會神地描繪古寺裏的佛陀神像，怒目羅剎，慈悲菩薩，都在筆下栩栩如生。

這是昨日途徑的一寺廟，憑借記憶增補細節，等終於完工，宣榕才眨了眨眼，語氣溫淡和：“還差千佛那邊最一群石佛，都以西的繪製收錄就能完工。至於路線，我挑選的略微繞了彎路，但咱們可以去彎藍泉一遊，沿途風極佳。”

事實證明，小郡主看了半下午輿圖，千挑萬選出來的路線委實不錯。

第一日傍晚時分，抵達了彎藍泉。彎藍泉原名彎瀾泉，但因藍天下碧瑩澄澈，像是沙漠中的一彎清淺藍月，幾經易轍，也便改了名。

也有居民稱它為“沙井”，浩瀚黃沙中，這汪泉眼附近植被茂，綠意盎然，就連狂風都偃旗息鼓，帶了點意，吹起宣榕的頭紗，再輾轉輕緩落下。

而且這些日子正是夏秋界，風沙不大，等到第三日中午來到千佛附近時，兩人都沒上一場風塵暴。

千佛是前朝商貿來往的中心樞紐，如今卻人影寥寥，偶有滿載貨的駱駝商隊經過，駝鈴清悠。 “郡主，前麵！我看到佛窟了！”昔詠在耀眼的燦下半瞇著眼，忽然興地起來。

隻見朦朧的地平線上，恢宏雄偉的石壁猶如屏障，再往裏走，愈發心生敬意。

巍峨高聳的神佛雕像連綿片，或撚花或高坐，舉止肅穆，壁畫也工藝湛，馮虛風般，恍若下刻畫中輕紗曼舞的神就要嫋娜飛天。

宣榕天生是副寵辱不驚的冷淡子，無悲無喜，不似昔詠那般興之溢於言表，可目裏也流出讚歎驚豔。

兩人下了駱駝，步行向裏，曾經繁華的商路變得荒無人煙，唯有前人的巧奪天工得以長存。

不多時，走到了這座荒廢石城的正中，一座高達十幾丈的佛像平摔在地，斷了頭，青石深灰雕刻的頭顱滾落很遠，好巧不巧，正對遊人來的方向。

昔詠猝不及防同斷頭佛像對上目，驚了一驚，著手臂，莫名背發涼，再側頭看向宣榕。

宣榕依舊平靜和，抬頭了眼天，越過滲人的石像，向絕倫的壁畫走去。天生對神佛親近，倒不覺得詭異森然，仔細地拂去壁畫上的塵土，拿起木板和石墨開始臨摹。

等到傍晚夜降臨，昔詠點上火折子，覺得在火映襯下，四周越發冷淒淒的，殺過人見過的暗衛首領膽子不可謂不大，心底卻也有些惻然發怵，猶豫片刻，對全神貫注的宣榕道：“……郡主，要不今兒先休息吧，您就吃了個饢，我去給您熱點羊，把幹驢也烤了。”

宣榕十分好說話地一點頭。

昔詠便手腳麻利地四尋來枯楊樹，用小刀劈開做柴。也不知是刀鈍還是木，是劈得艱難。

宣榕見狀，將腰間藏月解下遞過去，道：“用這個吧。”

藏月是不世出的寶刀，練武之人對這種名尤其不釋手，昔詠沒忍住問：“這把刀是當年戚將軍繳獲的嗎？”

“不是。”宣榕淡淡一笑，“這把是仿製的。但也是鐵冶煉，很鋒利的。”

昔詠還以為是怕旅途波折，揣個正品在上容易弄丟，便仿製了一份，沒再多問，反而道：“這次郡主回京，應該不打算再四遊曆了吧？公主念叨過您好幾次不說，宣大人也是一直不放心您孤跑的。瓜州境，尚有吏可以支配應急，但這都到荒無人煙的塞外了，您又不喜仆從群，人太，心裏頭總有點慌的。”

“百戰百勝的昔大人也會心裏沒底呀？”宣榕又掏了塊饢出來，乖巧地啃著，聞言輕輕調侃。

昔詠窘迫臉紅：“您就莫出屬下的醜了。”

羊是昨日新鮮的，放在瓷皿上稍一熱就能口，但幹驢卻要多烤一會，撒上油鹽，滋啦作響。

跳竄的焰火照在壁上，澤絢麗的壁畫人影綽約。

宣榕坐在石階上，托著下看著火苗，突然細眉輕蹙，遲疑問道：“附近好像有狼。”

昔詠不要銀子般撒著鹽，都快把幹製變醃製，撕下小塊試了口味道和溫度，才遞給宣榕，疑道：“這個季節荒漠不會有野狼的，牧民有獵狼的習俗，初秋的狼群正是青黃不接，有也是小狼崽居多，活範圍不廣，更不可能趁夜竄。”

宣榕側了側耳朵，再次確認：“可是我聽到狼嚎了。”

昔詠：“……”

昔詠：“屬下登高一觀。”

小郡主的六驚人，很多時候直覺敏銳，昔詠不敢大意，隨手甩了鐵爪鉤沒石壁，然順著石壁向上攀爬，不多時，就到了最高點，放眼去，能看到遙遠的天邊，披著月而來的兩支騎兵。

更準確地說，是一前一，一追一逃的兩支騎兵群。

因為前麵的騎兵們，在不斷中箭、跌落馬下，滾落，染黃沙，也有尚且能掙紮爬行的，就被一匹速度奇快的巨型野狂奔躍來，一口咬斷了嚨。

昔詠呼吸一滯，三下二除五下了巖壁，從行囊裏掏出一隻單片琉璃鏡的千裏眼。 “如何？”宣榕看神，就知道況不對，“有狼？”

“還有人。”昔詠抿，再次上壁，蹲在狹窄的隻有一足寬的壁崖上，舉起千裏眼。

那些朦朧的白影軍隊，都變得清晰可見。甚至方才那隻能看清型廓的巨，雪白順的皮也分明——是匹壯似小馬的雪狼。

昔詠倒吸了口冷氣。走下來，熄滅篝火，隻留了火微弱的火折子，輕聲道：“郡主，是相互追逐的兩支軍隊，看穿著打扮，似是塞外胡人。估計是十三連營那邊的，我們謹慎為好。”

“北疆人？”宣榕“咦”了聲，“這裏距西域關口十來裏，怎麽追到這邊啦？”

“……可能是。”昔詠想起前幾日客棧裏聽到的風聲，懊惱當時沒曾警惕，“據說有人不服新上位的首領，這段時間戰紛爭不斷。”

宣榕不知想到了什麽，頓了頓，掃視四周，示意石佛的側方影，道：“收拾一下，去那邊躲躲吧。荒漠無垠，這裏是唯一的掩蔽之所，走投無路的殘兵敗將，很有可能會往這邊趕。”

不用宣榕吩咐，昔詠已經是手忙腳地“毀滅跡”，柴木堆砌的篝火堆一踩一踢，搭到一半的營帳也拆卸幹淨，拽著兩頭駱駝就往角落裏鑽。

宣榕卻忽然抬手，將駱駝脖頸間的駝鈴解下。

然道：“讓駱駝在這邊，我們去另一佛。”

昔詠一愣，頷首，舉起火把，隨著宣榕來到另一更廣闊些許，容易藏人的山壁間。

宣榕靠坐在夜間冰涼的石壁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手中駝鈴，將彎刀藏月係回腰間。

頭頂便是浩瀚星宇，星與白皙的月束開闊的頂端石撒。

一晃四年了。

看來這把仿製的寶刀的主人，過得並不安穩。

宣榕向來慈好說話，這些年因著惻之心幫過的人不，其中令印象最深的，就是耶律堯——

究其原因，是耶律堯那幾句像極了嘲諷的：

“喲，小菩薩又來幫我了？”

“你不知道，如果不能幫一個人幫到底，就最好不要給他任何希冀麽？”

邊婢曾看不慣，當著他的麵罵過耶律堯是白眼狼。

宣榕做事沒計較過別人看法和回報，但看過那日年眼底忍的痛苦和慌，還是選擇遠離：畢竟耶律堯說的對，幫不了一世，與其故作施恩，不如讓他在一些。

一聲不遠的狼嚎，喚回宣榕的思緒。

昔詠張起來：“果然來了。”

隨之而來的，還有鏗鏘兵聲，和馬匹群的踢踏聲。

混裏更是混雜著□□求饒和哀。

昔詠以前聽慣這些聲音，但金尊玉貴的小郡主卻是塵埃不染，昔詠登時頭皮發麻，手忙腳地想要幫宣榕捂住耳朵，卻見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麽，像是被嚇到了，連忙道：“郡主，我們明日從另一頭走出去，或者我早點去收拾整頓，你放心，不會看到不該看的。”

宣榕避開的手，搖頭阻止，溫和地道：“沒事。”

眾生虛妄，生死浮屠，萬行止有度，千景盡淡然。

外麵的廝殺聲愈發靠近，昔詠焦躁得都要炸了，握長劍，隨時待命。

仿佛是祈禱起了作用，那不斷靠近的殺戮慘終於停止，停在了安全的遠。

大概是那斷頭佛像所在的位置。

冷眼旁觀世人的佛陀目含怒，像是在給擅闖者警告。

等喧囂過，那匹雪狼歡快拖著獵進食，佛目又像是無可奈何，半闔了眼，選擇視而不見。

“阿，回來，別瞎吃。”馬上領兵的首領喝道。

雪狼阿立刻停住，即便有些不舍，但還是一步三回頭地從敵人上挪開了。聽話地伏回首領邊。

這是個樣貌極為英俊的青年男子，高鼻深目，神莫測。約是二十四五，漆黑微卷的長發隨意披在肩上，騎著匹玄黑駿馬，居高臨下地瞥了眼“殘兵”敗將，淡淡吩咐：“搜一下耶律金的，狼王印在他那兒。” 他神散漫慵懶，又帶著一不耐的漠然。士兵將搜到的狼王印畢恭畢敬獻上，他才一挑眉，舉起這枚鐵鑄的玄鐵印，對著月去，半晌一笑：“這就是老頭子拚了命想留給他倆的東西？”

他將狼王印反手一扔，象征著匈奴最高權柄的鐵章跌流沙，再被掩埋。

男子語氣輕慢：“也不過如此。”

他又吩咐：“整頓一番，即可離開。阿，走了——阿！”

那隻名為阿的雪狼卻不知什麽吸引，忽然起，向一側的石奔去，轉眼就沒了蹤影。

男子皺眉：“人數清點可有誤？”

“耶律金騎兵共一百二十三人，所斬也已一百二十三人，數目對的上。狼王應當不是發現逃敵了。”屬下小心翼翼地解釋。

許是解決完心腹大患，他淡漠的口氣輕緩幾分，對夜訪千佛也有了幾分興趣：“那就舉著火折子跟上。”

另一邊，兩人躲在石壁裏的神佛像側，宣榕不聲地瞄了眼口，低聲道：“那匹狼靠近了。”

作為曾經的暗衛，耳聰目明，昔詠然聽到了，拇指微扣，長劍出鞘。

狼的嗅覺敏銳，極容易捕捉到活的氣息，更何況方才溫的羊，孜然噴香的驢味道……昔詠暗歎了口氣，張地心都快要跳出。

要不是郡主提醒，換了座石窟，們就要被發現了。

昔詠還沒鬆口氣，宣榕輕道：“但隻怕……這邊也躲不過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