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芳菲沒有深思那只帶著陳年彈痕的手。

上了樓，從校兜裏掏出鑰匙，黑打開門鎖。

聽見開門聲，在廚房裏來回踱步的喬慧蘭終于松了口氣。系著圍三步并作兩步走迎出來，問：“今天怎麽回來得這麽晚？我正準備給楊老師打電話。”

七十年代的三居室，室設計并不算合理。說來有點稽，套八十平的屋，整個房子，占據最大面積的居然是廚房。廚房外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連接著地面只有幾塊瓷磚大小的衛生間。

老房子東西多，客廳擁，喬慧蘭步子又急，一不留神便絆倒了堆放在沙發旁邊的紙房子。

“老師拖堂，評講月考試卷。”許芳菲邊回答，邊彎下腰，手把紙房子扶正，眨眨眼，覺得有些新奇：“這款式在店裏沒有見過。媽媽你新做的呀？”

“我在電視上看見的，三層小洋樓，還好看。這幾天店裏沒什麽生意，我就一直在糊這個。”喬慧蘭說著頓了下，又道：“月考績怎麽樣？”

許芳菲回答：“總分624，排在年級第十。”

“好好好。”喬慧蘭面上浮起笑，接著便回忙顛顛地給兒熱飯去了。

許芳菲背起書包走到外公的臥室前，擡手敲了敲門，砰砰兩聲，“外公。”

外公臥病在床多年，雙目已經有些渾濁。但在看見許芳菲影的瞬間，老人灰寂的眼睛裏還是浮起了一。他笑著朝點點頭，“快去吃飯。”

許芳菲把書包放回自己屋，接著便坐回餐桌前吃的晚飯。

“念高中了，正是用腦的時候，多吃點。”喬慧蘭端起盤子，直接把切塊的紅燒魚撥進許芳菲的飯碗裏，“明天媽媽再去買點蝦。”

客廳裏的燈泡閃爍兩下，忽然黑了。

喬慧蘭站起，抄起晾架嫻地在燈泡上兩下，左右晃晃，整個屋子霎時重回明亮。

“過兩天還得去買個燈泡……”喬慧蘭自言自語地念叨著，坐到沙發上拿筆記賬，記著記著，筆尖停住，擡頭看向許芳菲，“菲菲，你想不想要一個手機？”

許芳菲剛把魚悄然夾回盤子裏，搖搖頭，“暫時不需要的。”

喬慧蘭便不說話了，繼續在本子上算來算去寫寫劃劃。

許芳菲目看向喬慧蘭。老燈照耀下，媽媽瘦小的影好像更小。那張原本姣好的面容在歲月磨礪下顯出了滄桑與憔悴，鬢角可見幾白斑，橫在黑發之間，像拓著幾粒雪。

許芳菲清楚這些年媽媽有多不容易。

那樣弱的一雙肩，扛起了整個家。更可貴的是，生活的風霜雨雪沒有消磨掉媽媽骨子裏的樂觀韌，也沒有剝奪媽媽的能力。恰恰相反，爸爸去世後，媽媽給予了加倍的鼓勵和疼。

許芳菲收回視線，往裏拉進一大口米飯，認真咽下。

在心裏默默祈禱：

時間呀時間，麻煩你跑得再快一點。

等我考上大學，參加工作開始掙錢，我媽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這晚種種如舊，包括樓下男幹柴烈火一波一浪的纏綿。

次日一大早，天還未亮，許芳菲便從睡夢中醒來。在被窩裏翻了個，看一眼桌上鬧鐘，竟然才六點二十。

許芳菲家離學校很近，走路也就十五分鐘，所以的鬧鐘每天都會在六點五十分準時響起。

太早了。

許芳菲含糊地嘀咕了句什麽，閉上眼，準備睡個回籠覺。

滴答滴答，鬧鐘殼子裏的分針溜過一圈。

好吧。

睡不著。

許芳菲認命地從床上坐起來，撓撓睡窩的腦袋，穿鞋下床，徑直走向衛生間去洗漱。

把牙刷塞進裏，迷迷糊糊地擡起眼。

窗外的天地朦朦朧朧，像是籠了一層黑輕紗，天空的是種偏深的藍，介于明與暗之間，潔淨得沒有雜質，那迷蒙霧氣一直往遠蔓延，蔓延，連接著最東方還沒臉的朝。

許芳菲看著外面的天空發了會兒呆，埋頭漱口。

就在吐出泡泡水的下一秒，忽的，一陣開門又關門的聲響扯碎了靜謐安詳的清晨——吱嘎，嘣。

接著是一陣腳步聲。散漫的，隨意的，踏著修築于八十年代的樓梯在下行。步伐不也不慢，卻一點不顯得虛浮。

三棟二單元的所有住戶，許芳菲閉著眼睛都能數出來。在這兒生活了十多年，還沒見過哪家有人這麽早就出門。

莫非……

鬼使神差般的，許芳菲腦子裏飛快閃過一幅特寫鏡頭：握著門把的一只手，白皮，長骨節，手背一枚子彈槍傷，好比利刃畫丹青，風雅又恣意，是手主人刀鋒嗜的烙印。

默雀靜的晨，那陣腳步聲顯得格外真切分明。

許芳菲再次擡高視線。曙熹微，一道影走出了所在的單元門。

那是個男人的背影。

是最簡單的短袖長，高大修長，肩寬腰窄，兩條錯前行的大長筆直而不柴，惹眼得很。

這就是3206搬來的那位新鄰居？

思忖著，想起這些日子3206的夜夜笙歌，不由多看了那背影兩眼。

忽的，

“你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喬慧蘭的聲音突然在後響起。許芳菲回過神，撤回視線，拿巾幹淨沾在角的泡沫，回答道：“今天醒得比較早。”

喬慧蘭捶著腰走進衛生間，裏道：“去換校服吧。昨天我路過樓下的蛋糕店買了幾個蛋撻，待會兒熱給你吃。”

“嗯好的。”

和大多數小姑娘一樣，許芳菲也喜歡甜食。早上那兩個甜甜的蛋撻，讓一整天都心不錯。

這天是化學晚自習，放學鈴打響後，布置完作業的老師離開了教室，許芳菲照例與楊同行回家。

一切似乎都與往常沒什麽不同。

同樣的夜，同樣的月，同樣的喜旺街，同樣的跺不亮的聲控燈。

許芳菲背著書包爬樓梯。今晚明月作，一池黑暗裏暈開抹清冷的，安靜上行，爬到3樓的時候，敏銳的聽覺俘獲到了別樣。

一陣喑啞又低沉的歌聲。綽綽，如夢似幻，仿若留人間的一縷豔魂，飄在空氣裏。

有人在放音樂，是一首歌。

許芳菲心下詫異，發現愈靠近三樓，歌聲便愈清晰。終于，小巧的白紗網鞋并排站定，許芳菲在3206前停了步子。

一片風輕夜濃的寂寂中，男歌手的嗓音回揚不休。

“桀驁的鷹……南去的雁……何時能有歸程……”

隔了一扇防盜門，許芳菲聽不清楚的歌詞，只覺那旋律低回婉轉，充滿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非常好聽。像是首民謠。

默默在心裏把為數不多的聽清了的詞記下來，隨後才離去。

次日清晨。

淩城中學高中各班的教室裏，學生們有的在座位上補作業，筆疾書，有的抄著掃帚在走廊上追逐打鬧，震得整層樓都鬧哄哄的。

高二一班。許芳菲完作業後在座位上坐了會兒，繼而從書包裏拿出一個食品袋，起朝隔壁小組的前排走去。

在一個生面前停下，擡手輕敲課桌，砰砰，喚道：“楊。”

楊擡頭看向，莫名道：“怎麽啦？”

許芳菲把手裏的食品袋放在楊桌上，笑說：“這是兩個蛋撻，請你吃。”

楊目驚奇，連連道謝收下了。接著見許芳菲還待在原地沒有走，不由狐疑：“還有什麽事嗎？”

許芳菲遲疑了下，小聲說：“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可以可以，大家都是朋友，你太客氣了！”楊本就是耿直又爽朗的格，聞言拍拍脯，“說吧，要我做什麽。”

一番詢問，楊才知道許芳菲口中的“忙”小得不能再小，僅僅只是想請幫著查幾句歌詞。

楊當即便答應下來，掏出自己的智能手機打開網頁進行搜索。

經過上午幾個課間的努力，午休時，楊把手機“啪”的放到了許芳菲面前，又遞過去一副耳機，說：“喏！找到了。男歌手，民謠，還有那些歌詞，全都對得上。你聽聽是不是這首歌。”

許芳菲看了眼手機屏。

歌曲名：《理想的城》

歌手：佚名

許芳菲戴上耳機，點了點屏幕上的播放鍵。只聽了兩句，便確定下來，對楊笑道：“是的，就是這首歌！謝謝你啦。”

“害，這有什麽好謝的。舉手之勞而已。”楊大方一擺手，微頓，又道，“不過，這麽小衆的民謠新歌，你在哪裏聽的呀？”

許芳菲回答：“聽鄰居放過。”

楊下：“那你這鄰居還的嘛。”

許芳菲彎笑笑：“可能吧。”

找到了那首民謠歌曲，許芳菲很開心。專門拿出了一個新本子，把這首歌的歌詞抄了下來，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

[理想的城。

桀驁的鷹，披了歲月風塵與一黃昏，

何時倦怠，何時停歇，

何時能有歸程。

南去的雁，覆了千裏黃雲與大雪紛紛，

何時安定，何時靠港，

何時能有歸程。

我想搭上那返鄉的列車，

淡淡回顧那裝著我青春的城。

我想風把思念捎去遠方，

輕輕送給我無法忘懷的姑娘……]

***

高中生活張又枯燥，日複一日，好像永遠都看不到盡頭。

那首無意間從3206飄出來的民謠，了許芳菲枯燥生活裏為數不多的一點彩。

每天都會時間學學那首歌，幾天下來已經可以完整地唱出來。

時間就這樣平平無奇地過去了六天。

這日晚自習下得晚，放學已經晚上九點多。許芳菲像往常一樣回到喜旺街9號院。

邊哼歌邊往前走，忽的，看見前方路上蹲著一只黑乎乎的小狗。

老小區時不時就會跑進來幾只流浪的小貓小狗。許芳菲起初并未在意。走近後，卻發現小狗正埋著腦袋，往地上仔細地嗅著什麽。

聽見腳步聲，小狗似驚，嗷嗚一聲跑開了。

許芳菲借著月低眸一瞧，只見就在小狗蹲的位置旁邊，有幾滴樣的痕跡。

心生奇怪，掏出喬慧蘭之前給的手電筒打開一照。

那幾滴痕跡是暗紅的，呈滴狀。像是……

跡。

許芳菲皺了下眉，無意識地低頭看向周圍地面，這才發現，跡并不只有面前的這幾滴。

一滴一滴的跡，從小區大門口的方向而來，直直通往了前面黑乎乎的門。

突的，樹上老嘎的一聲，凄厲可怖，差點沒把許芳菲三魂七魄震出來。

擡起眼？

三棟二單元。

是家所在的單元樓。

有人傷了？看這些跡，似乎傷得還不輕。

可是，了這麽重的傷，為什麽不去醫院？

霎時間，許芳菲腦子裏驚疑不定。抿了抿，強自穩住心神，收起手電筒進了門。

跡一路蔓延。

許芳菲心跳有些急，屏息凝神強自鎮定地爬樓梯。上到三樓，那些滴狀跡消失了蹤影。

噗通噗通。

黑暗中，許芳菲聽見自己心跳變得飛快。

輕輕咽了口唾沫，深呼吸，鼓足勇氣般將目投向3206——果然，疏離月從樓梯間的窗照進來，跡消失在3206門前，門把上依稀可見暗紅痕跡。

短短幾秒，許芳菲心一慌，腦子裏閃過無數個猜測與念頭，最終還是決定當做什麽都沒看見。

淩城是個容不下過多好奇心的地方。

老人們都說，不看不語，不聞不問，是最好的保之道。

琢磨著，許芳菲扭頭就往樓上走，慌之間下意識掏出兜裏的鑰匙，攥在手裏，飛快上了樓，開門進屋。

輕輕一聲悶響，許芳菲膽戰心驚關了門。

單元樓一切重歸死寂。

須臾，吱嘎一聲，3206的門打開，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走了出來。

男人咬著煙，用抹布安靜清理著門把上的跡。突的，餘一瞥，注意到地上有什麽東西在月下反。

他隨手將那東西撿起來，是長方形卡片，小小的，沒掌大。

【淩城中學校園卡】

夾煙的手指修長冷白，指尖火星眨啊眨，像紅的眼。

黑暗中，男人冷淡的視線漫不經心掠過卡片最上端的幾個字，落在左側的證件照上。

方寸之間，一張白皙幹淨的小臉微笑看著他，雙頰略帶稚氣嬰兒，紮著簡單的馬尾辮，雙眼盈盈汲著清水，純，鉛華弗，勝過緬北最的玉。

繼而又微挑了眉峰，玩味瞧向右側的姓名一欄：

高二一班，許芳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