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給李宇飛扭傷的手腕上藥包扎之后就離開了置室，因為演習的關系，整個航醫樓的所有人都在馬不停蹄，配合演習的“傷員”在被送到這里之后都會自行離開，置室里這會兒只有李宇飛自己在等剛才拍攝的X片的結果。

雖然格孤僻，但很多時候，其實不喜歡自己一個人待著，因為一個人無所事事的時候總會想得更多些，那些平時被用忙碌填充而無暇他顧的焦慮和迷茫都會在這種時候變本加厲地找上來。

——我昨天的訓練表現怎麼樣？教們是怎麼看我的，隊友又是怎麼看我的？我格這麼不好，會不會被人討厭？眼看著特訓就要結束了，我能不能留下來？以及……萬一我真的被淘汰了，后面我該怎麼辦？

所有的不確定像繭一樣嚴合地層層將包裹其中，任憑如何力地掙扎也無法突破重圍。

有點暴躁，自己跟自己生氣，咬著皺眉，看著手腕上的繃帶都覺得刺眼。

這傷會不會留下什麼患？以后會影響我開飛機嗎？現在會不會影響我訓練？萬一待會兒片子出來結果不好要停訓的話，后面我還能不能跟得上？

紛雜的思緒水一樣地涌向，讓再也坐不住地站了起來。

要進門的蔣檀正好跟要出門的李宇飛撞在一起，隔著一道門檻兒，蔣檀將臉上沒來得及掩藏的焦慮和急迫看了個清清楚楚。

李宇飛沒想到會在這里見蔣檀，而且看這個架勢，這位“空軍讀心人”明顯就是來找自己的，當即有點張，慌忙地想要調整一下臉上的表，但努力了兩次也只是出了一個略帶尷尬的笑，“蔣老師，您這是……？”

蔣檀把每一瞬的微表都盡收眼底，卻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聽見對自己的稱呼，有趣地笑起來，“在營區我名字或者蔣大夫的多得是，老師的你還是獨一份兒，還怪可的。”

蔣檀邊說邊進了置室，本來要走的李宇飛只好又跟了進來，“您是來找我嗎？”

“對，左旋跟我說你傷了，”蔣檀點頭，“幸虧趕得巧，不然你就要走了——剛看你著急的，干什麼去？”

“拍了個X，想去等結果。”

蔣檀輕車路地在置室的飲水機下面拿出了兩個紙杯，給李宇飛和自己都接了杯微微有些燙的熱水，看得出來李宇飛在戒備著自己，因此反而更加直率，“你是害怕手腕的傷影響訓練或者留下后癥吧？”

李宇飛接過水杯道了聲謝，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

“以我的經驗來說，你擔心的事都不會發生，但往后訓練的確是要自己多注意了，不想留下病的話，這段時間就好好養著，跟霍棠一樣，每天訓練結束后來做理療，訓練的時候也要注意盡量減使用左手，需要大力拉拽的作不要做。”

李宇飛喝了口水，微燙的水一路熨帖地暖過沁著昨夜冷雨寒氣的，讓繃的緒微微放松下來，“您跟剛才醫生說的幾乎一字不差。”

“畢竟是同一個戰壕里的戰友，”蔣檀笑了一聲，看皺的眉心微微放松開，不再那麼戒備著自己了，嘗試著跟拉近了一點距離，“霍棠我檀姐，你也這麼吧。”

“好，”李宇飛垂眼看著手中的水杯，輕輕地了一聲，隨后猶豫了一瞬，還是張口問道：“檀姐特意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聽說你正好在這邊，我就過來想跟你聊聊，不然平時我找你的話，估計還是要驚你們領導那邊。”

李宇飛抿了下，“您說。”

“別您來您去的，我聽著別扭，”蔣檀隨口糾正了一句，也不啰嗦，直截了當地跟說：“我直說吧，你也知道，我負責你們特訓班的心理測評，從開始訓練到現在，你的各項績都非常出挑，殲擊大隊那邊也很看好你，但是在我對訓練進行復盤的時候，發現你的心理狀態不是很穩定，所以一直想找你聊聊——我找到這里來，就是想告訴你，這不是上綱上線的心理輔導，你也不要張，今天我們聊的所有容，我可以對你保證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未來也不會為影響你任何績的任何依據。”

迎著李宇飛逐漸繃的表，言辭懇切，“宇飛，我只是想在目前還一切可控的況下盡我所能地幫到你，你知道我是干什麼的，你可以相信我。”

李宇飛當然知道蔣檀是干什麼的，能在空軍那麼多航醫中獨得“空軍讀心人”稱號，實力當然不容小覷。知道自己的焦慮，甚至覺得自己有一定程度的社恐，沒理由不信任蔣檀的專業水平，如果可能的話，也希能得到蔣檀的幫助。

但問題是……不相信蔣檀。

沒辦法對一個只在上課的時候有過流的航醫掏心掏肺地坦誠相見，也不敢放任自己在他們的心理測評師面前暴自己任何心理上的弱點，即使蔣檀給了那麼多承諾，仍然害怕這有一天會為被淘汰的唯一理由。

所以良久的沉默之后，還是搖了搖頭，“……謝謝檀姐，不過我沒事的，檀姐就不要替我心了。”

蔣檀溫和地看著：“宇飛，你知道，今天如果我換種方法，不用這種開門見山的方式，而是循序漸進套你話的話，你未必會察覺。”

李宇飛垂著眼，“我知道。”

“我之所以坦誠，是因為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是敵人，甚至不是競爭對手，我——”

“檀姐，”李宇飛忽然抬頭打斷了，態度很堅決，滿眼都寫滿了拒絕，“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替我擔心。”

“李宇飛……”

“我真的沒事！”李宇飛又斬釘截鐵地強調了一遍，將手里已經不那麼暖和了的水杯放在了桌上，對蔣檀倉促地笑了一下，“片子應該出來了，我先走了。”

幾乎是從置室逃出去的，蔣檀沒再阻止，看著置室的門開了又關，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

晚飯之后，獨自坐在場雙杠上的秦知夏也長長地嘆了口氣。

洗了澡，換了服，吃了晚飯，覺得自己終于又從噠噠的沼澤地里活過來了，手背被那條蛇的小尖牙劃出的一條痕也早就已經結痂，在手背上留下了淺淺的一道痕跡，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被小貓撓了一下。

為這一下，生生地把自以為了十幾年的事掰斷了。

從小到大，老爸始終著往空軍飛行員的路上走，小時候跟看護瓷娃娃似的不讓磕了了，上學了之后學業最忙的時候也盯著做眼保健，每天早上風雨無阻地帶著一起跑步健，哪怕外地出差的時候，還得讓秦知夏自己錄個跑步視頻發給他。

自從媽媽生病離開了之后，秦知夏就沒了能替說話的知心人，每天的日子都像是在監獄里，所有行為都是程序化的定制，老爸只關心有沒有做好，并不在乎開不開心。

或許他也是在乎的，或許站在他的立場上，這一切都是為了孩子的未來，但是從秦知夏的角度，實在是不到。

甚至覺得自己是個工人——專門生下來為了父親沒機會實現的夢想而圓夢的那種。

因為老爸從小就有個當飛行員的夢，其實他那個年代招飛沒有現在這麼嚴格，但無奈他是個重度近視，只能憾地從招飛檢辦公室中出來，后來了空軍某駐地的一名文職人員。

但他實在太戰斗機了，家里面能放東西的地方堆滿了各種模型，書架上屬于他的那一半滿滿當當都是各種飛機的理論書籍，平時沉默寡言靦腆的一個人，說到這些就像換了個人，立刻神百倍口若懸河。

秦知夏從小耳濡目染，當然知道老爸的執念，但并不認為自己能勝任殲擊機飛行員這個職業。

母親是江南水鄉里走出來的姑娘，溫婉且，纖細而敏，的格從母親上一脈繼承下來，喜歡安靜的東西，喜歡寫寫畫畫，喜歡歷史，高中之前一直在學古琴，高考時候的夢想是能順順當當地考到母親的母校去，去學考古。

當時想的是，雖然媽媽不在了，但我不喜歡的事，老爸總不能把我綁去選飛吧？

招飛的報名表沒填，如意算盤打得很好，老爸也的確沒辦法綁，老爸是把騙去的……

那個謊言簡直不堪回首，直到現在都無法想象，老爸那個明明平時說個謊都會臉紅的人，是怎麼把選飛這件事編得這麼圓的。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進到了空軍駐地里面，再想走已經晚了。

檢一樣一樣過，測試一項一項闖，拿到取通知的時候，老爸高興得一宿沒睡，而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也哭了一宿。

再后來，就是五年航校的按部就班，不管愿不愿意承認，老爸從小給打下的底子都太好了，真的飛上了老爸夢寐以求的殲擊機，無可掙扎地走上了老爸從小就已經替選好的路。

所謂趕鴨子上架，但已經被架在那里了，也只能著頭皮往下走。

再后來，就是第四旅的選拔。

功勛卓著的第四旅，是多空軍人心中燈塔一樣的存在。

在學校的飛里，各項表現都非常好，所以臨畢業的時候，學校把唯一一個飛的名額給了。

不想辜負學校的好意，但也不想辜負自己的未來，畢業回家之后糾結掙扎了快一個月，臨近報到之前，還是決定放棄。

后面的事跟霍棠家里的有點異曲同工，直到作出決定之后，才發現找不到報到證了。

霍棠的老爸藏的報到通知書是為了不讓去，秦知夏家里正好反過來，老秦藏這個通知，是怕秦知夏突然變卦說不去。

接著就是報到那天周覓在第四旅門口看見的那一幕，抗爭無效，被老爸一路押解到這里，被地參加了這次選拔。

干什麼都不急不忙，就一直這樣不不慢地吊在后面，沒有特別強烈的勝負，自然也就不會使出全力。

總是要找機會戴眼鏡，因為放不下人生的另一種可能，天天想著停飛，因為這不是想走的路。

直到昨天，沈驍以近乎暴的方式，揭穿了這些年來一直自欺欺人的謊言……

總是想著停飛，但當停飛真的來臨的時候，發現對天空的向往已然無法割舍了……

也許是出于潛移默化的培養，甚至更可能的，是骨子里留著老爸的，那種甚至已經了本能。

在那一刻才想明白，當年選飛的時候其實未必走不了，長在上，只要把自己的“非自愿”況說明，招考的老師們沒人會強留。

一個月前被老爸押送過來報道的時候也一樣，即使老爸再怎麼強，他到底是進不來第四旅的，甚至都不用去報到，只要等老爸走了，轉頭從營區出來，此后天高海闊地躲上一陣子，等生米煮飯，第四旅招新于而言再無可能，老爸也只能接這樣的結局，此后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還能繼續追尋的夢想，擺老爸的控制，就完全屬于自己的人生。

本可以這樣，有無數的機會可以這樣，但是都沒有。

好像本心被叛逆的念頭掩蓋得太久，所以漸漸連自己都不相信了。

直到這層遮布被沈驍狠狠地揭開了……

有點沮喪，迷茫又輕松，好像在大霧中迷路的旅人終于找對了前進的路，可是向前就意味著離開目前相對安全的環境，而前路卻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和挑戰。

而沒了外力的捆綁，向前了自己的選擇，再沒了不努力的理由，只能在未來的每時每刻里，為自己的這份熱拼盡全力。

聽上去也沒什麼不好，只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沒法形容，也找不到理由，所以秦知夏只好把這歸類到了基因里屬于母親的多愁善。

太馬上就要落下去了，余暉溫暖，彩霞漫天。在非常舒適的晚風中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框，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正好被出來夜跑的秦天揚看到了。

秦天揚穿了個半袖的迷彩背心，前已經被汗沁了，跑過來之后腳步也沒停，保持著剛才跑步的頻率在原地踏步跑，“怎麼你一個人跑這兒來坐著？”

秦知夏笑了一下，隔著沒鏡片的眼鏡看向他，“宿舍熱，過來吹吹風。”

秦天揚跑到正面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下，“前天才聽說你沒事兒喜歡戴眼鏡，今天就看到了，別說，還好看的，就是有點不像你了！”

鏡框后面，秦知夏目流轉，染著漫天晚霞的彩，多了幾分平時沒有的靈生氣，忽然就指了指自己的眼鏡問他：“你喜歡啊？”

秦天揚被問懵了，“啊？”

秦知夏笑瞇瞇地將鏡框摘了下來，隔空拋給了秦天揚，“給你了！”

“啊？為什麼——喂！秦知夏！”

秦天揚連跑步都忘了，他停下來，傻愣愣地看著跟他同姓的姑娘靈巧地從雙杠上跳下來，也不理他，揮揮手，步履輕快地跑掉了……

秦天揚看著秦知夏像個俏的小姑娘一樣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宿舍的方向走，自己張著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拿起手里那副土氣的中鏡框放在了眼前，隔著那副鏡框回頭看向火燒流云的天際——

這晚余霞綺，在此后的很長時間里，都了秦天揚記憶里最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