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遇白從來不是腦子夠用卻五谷不分的人，只要他下決心要做什麼事，必然可以做到最好，做飯也是一樣，跟周圍的人禮貌地打了招呼，他走到最里面用了那個唯一空著的灶臺，洗菜切，架鍋烹調，作行云流水似的利落，把牛放進了老實的高鍋里坐在了火上，另一邊就開始著手給周覓炒那個欽點的清炒片，牛燒好的時候，他已經又練地炒了兩個青菜小炒，做好了一個傳承至他媽媽的拿手絕活的下飯番茄湯。

他出來的時候就把周覓平時打飯用的四層大飯盒拿過來了，這會兒等高鍋的汽放完了，他挨個把菜裝進飯盒，又跟心廚房的老兩口打了個招呼借了個白鋼盆兒，把番茄全部煮化了的番茄湯倒進去，找了個塑料袋裝著盆擺平了，最后到前面的大電飯鍋里盛了一人份的米飯，在鍋旁邊的盤子下面了一百塊錢。

左手拎著盆裝的番茄湯，右手提著飯盒和米飯，宋遇白回住院部的時候，已經快四點半了。

護士不知道又干什麼去了，仍然沒在病房，周覓一個人窩在床上，手上還扎著針，皺著眉淺淺地睡著。

因為食不振，營養跟不上，臉始終都有點蒼白，這會兒連睡夢中也不太安穩的樣子，竟然讓宋遇白覺得有點心疼。

他從來沒見過周覓這麼脆弱的樣子，從認識的那時候開始，在宋遇白所有的記憶里，好像永遠都是那麼生龍活虎的，別說是病痛，他甚至沒見過不開心的時候。

就是這麼個人，現在卻要靠安眠藥來休息……

無聲地嘆了口氣，宋遇白把東西放在桌上，回輕手輕腳地關門，就這麼點聲音，周覓卻醒了，目迷茫了一瞬，在看見他的時候卻立即很開心地笑起來，“你回來啦！”

宋遇白心里猝不及防地疼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扯扯角，一時間卻忘了掩藏落寞又低落的緒，“你再睡會吧。”

周覓敏地從他表里看出他的強歡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了，“你怎麼了？”

宋遇白上前給把床搖了起來，又墊了個枕頭，看著周覓皺眉關切的模樣，猶豫了一瞬，卻還是實話實說了，“從沒見過你這麼脆弱的樣子，一時間有點對不上號。”

“我哪有，”周覓死鴨子地不肯承認，擺出了一副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誰剛睡醒不是這樣的？——你做好飯了嗎？”

“嗯，”宋遇白往手上看了一眼，“扎完針再吃吧。”

“我不！等不及了，快點快點，這都快五點了，該了！”

宋遇白敏地抓住的字眼，“該？”

周覓急不可耐地去推他，“哎呀你怎麼這麼啰嗦，快點我要吃飯！扎針是左手，我又不是左撇子！”

宋遇白沒辦法，只好順著，把的小桌板支在了床上，將桌上的飯盒什麼的都拎了過來，在狼似的兩眼放的目中，把東西一樣樣打開擺好了。

四菜一湯一碗米飯，除了那碗湯，其他菜量很小，鹽油的偏清淡口味，但香味俱全，更重要的是，聞上去就是地道的家鄉味兒，的的確確是周覓時不時都會懷念的味道。

周覓吞了口口水，難得地真的被勾起了食，迫不及待地了手，拿著筷子一時間卻沒舍得，“你怎麼做這麼？”

宋遇白難得逗一句，“怕把你吃進胃腸科。”

周覓沒反應過來，“啊？”

宋遇白扣了扣桌子，“你答應了要都吃完的。”

周覓快快樂樂地拿起筷子，“嗐，都不一定夠吃。”說著又忽然想到了宋遇白，“你不吃嗎？”

宋遇白搖搖頭，手給盛了碗湯，“這才幾點？我中午吃的還沒呢。”

“那我不客氣了。”周覓捧著碗喝了口湯，接著眨眨眼睛，不由自主地說了句，“我去！”

宋遇白瞪，“……好好說話。”

周覓又喝了兩口，抬起頭的時候一抹，竟然是一副特別舒坦爽快的樣子，“好喝！”

燉到爛得看不見的西紅柿里面點了點白醋，配上打得細細的蛋花，勾了芡又加了胡椒，最后撒上一把切得碎碎的小香蔥和小香菜，酸辣鮮香都有了，專治脾胃不和，十分開胃下飯。

宋遇白看著沒費什麼勁兒地就仰頭干了一碗，竟然莫名地覺得很有就，也笑了起來，“我媽的獨門一絕，小時候我病了不吃飯的時候發明的，怎麼樣還行吧？”

“真的太絕了，”周覓放下碗，著肚子心滿意足地喟嘆，“配這個我甚至覺得我能吃三碗飯。”

“那就好好吃飯，”宋遇白看著打開了味蕾食指大地夾菜吃飯，回手把紙給拿了過來，“吃飽了，才有力氣對抗惡劣的緒。”

周覓愣了一下。

下意識地看了下被隨手丟在床上的裝筷子的藍盒子，想起被在下面的那板藥，倏然反應過來宋遇白突然說要給做飯的原因……

第一次，在眼前這男人跟說話的時候，低著頭沒吭聲。

也許是惦記太久，也許是記憶作怪，宋遇白的這手老家梁城的地道味道，讓想起了已經故去多年的父母。

宋遇白不知道當年為什麼突然休學，也不想說，只是在他問想吃什麼的時候，腦子都過，就本能地報出了從前老爸的拿手菜。

在老家梁城，通常男人們都是會做飯的，疼老媽的老爸做得尤其好吃，最拿手的就是紅燜牛和清炒片。

從小吃到大，姥姥不是梁城本地人，所以自從父母出事離開后，跟著姥姥離開傷心地回到了姥姥的老家之后，就再也沒吃過了。

睹思人，味道是記憶中尤其深刻的信號，猝然勾起心底埋藏許久的傷痛，混著如今的失意，讓被這份溫暖填滿的同時，又讓沒出息地紅了眼眶。

從前整天被調侃是個淚腺已經堵死了的人，流傷也聽不見哭一聲，出事之后緒不控制地脆弱起來，嫌丟人，努力低著頭不讓宋遇白看見，但他就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對邊，瞞又哪能瞞得過？

宋遇白俯低頭看，眼見著眼淚差點砸進飯碗里，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怎麼還吃哭了？”

周覓忙地吸吸鼻子用手抹了把臉，淚痕還沒干，卻撐著自己狀似沒溜兒地逗起笑話來，“好吃哭了。”

宋遇白皺著眉，給了張紙，“……吃不下就算了，就是想讓你多吃點飯，也不是非得著你都吃完不可。”

周覓護食地抓住碗，“誰說吃不下了，湯都能干了！”

看著那還紅著眼睛又故意裝出兇的樣子，宋遇白想一想，忍不住又笑，“這下算是扯平了，我總算也見你哭了一次。”

周覓氣得拿手里完眼淚的紙團丟他，被他輕巧地偏頭躲了過去，片刻后，周覓嘆了口氣，本來不想說這些的，但也可能是被這記憶中的味道勾起了回憶，或者干脆就是心里沉重的傷層層疊疊實在了太久，只是想找個“樹”說說話，而恰巧悶葫蘆一樣的宋遇白正好適合這個角。

所以一邊慢吞吞地把豆角的外皮開，用筷子一顆顆挑著里面爛的豆子吃，一邊沒頭沒尾地忽然跟他說：“也沒什麼，我就是……忽然想我爸媽了。”

宋遇白剛來的時候就覺得好像了點什麼，但一時半會也沒想起來，這麼一說才反應過來，這間原本作為重病號的病房里，了家屬，“你傷的事，沒告訴家里？”

周覓一直沒停，機械地吃著飯，語氣極其平靜，“我爸媽已經走了很多年了，這些年我一直是和姥姥過的，一把年紀了，這事兒告訴干什麼？平白讓擔心。”

宋遇白臉微微變了，他倏然反應過來，“你那時候忽然休學是因為……”

“對，”周覓往里送豆角的作微微停了一下，但僅僅是眨眼間又恢復了正常，“出事那天是周五，我爸媽開車來接我放學，半路上給一個大貨給撞了，我爸當場就走了，我媽在醫院搶救了三天，后來宣布腦死亡，沒過半個月也走了。”

宋遇白無意識地攥了拳頭，他想起記憶里那個囂張跋扈、每天仿佛都沒有愁事兒，見面永遠嘻嘻哈哈的假小子，想起忽然的消失，心里忽然像是被人用小刀豁開了一條，冷颼颼地疼。

他終于明白了周覓一聲不響就休學消失的原因，忽然后悔，為什麼當時暗暗地埋怨了這麼久，為什麼他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在什麼都沒發生之前沒能想起來管要個聯系方式，這樣或許就可以在人生中最難最黑暗的那段時間里，像曾經陪著自己一樣，也能陪陪。

埋藏在心底這麼多年、久到甚至他已經忘了的心結終于解開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話，他寧愿這個結永遠藏在他心底的角落，而只是沒心沒肺地轉了個學，快快樂樂地過了個鮮怒馬的年時。

周覓看他半晌不語神幾變，最后眼神越發地憂慮暗沉下來，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下，“你怎麼看著比我還難過了？”

宋遇白認認真真地看著，有那麼個瞬間，周覓甚至從他現在的樣子里看出了小時候那個總被欺負的“豆芽菜”的影子，甚至連語氣也有一點像，“我替你難過。”

周覓一的刺猛地豎起來，放下了筷子，“你可憐我？”

宋遇白嘆了口氣，沒什麼脾氣站在面前，“我是心疼你。”

周覓怔住了。

宋遇白說完自己也反應過來這句話好像有點歧義，立刻又磕磕絆絆地追了一句：“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心疼。”

周覓咬住，別開了目。

當年父母離開，完全不了這麼大的神打擊，別說上學，連家都不敢回，連門都不敢出，整天窩在姥姥家里，不敢回想任何跟爸媽有關的事，更不敢去任何一家人曾經去過的地方，姥姥眼看著就要把自己憋出病了，沒別的辦法，當機立斷地給辦了休學，帶回了自己的老家。

緩了一年才算是把自己從驟然失去雙親的痛苦中勉強拔出來，從此以后，除了每年祭掃來往于墓園之外，再也沒去過梁城的任何地方。

沒再跟誰提過家里發生的事，也不需要外人道聽途說之后的一句唏噓可憐和心疼。偽裝得很好，直到這一刻，當這個榆木疙瘩大樹猝不及防說了這麼一句之后，才恍然發現，原來“被心疼”，是種很微妙的驗……好像漂浮在空中的自己被拴上了一線，地面有人小心又牢靠地拽著，讓不至于飛到連自己都無法預料到的地方去……

緩了緩神，忽然又覺得如今這個慣常一臉冷若冰霜的人摘掉了面仍然跟小時候一樣可，總是讓忍不住就想逗逗，看他惱怒又啞口無言的樣子，就惡劣地覺得特別好玩兒，所以一時欠，就接著剛才宋遇白的話問了一句：“你還特意解釋一句……是怕我誤會嗎？怕我誤會什麼呀？”

宋中校他果然又啞口無言了……

沉緩彌漫的悲傷被宋遇白憋悶的樣子掃開了大半，周覓吃完了最后一口飯，看著空空如也的幾個小飯盒，仰頭直接捧著白鋼盆把剩下的番茄湯也喝完了，心滿意足地，神一整，也正正經經地對的老同學道了聲謝：“宋遇白，謝謝你。”

心靈手巧但笨的宋工慢慢地深吸口氣，專注地看著：“以后也好好吃飯吧？”

周覓笑了一聲，點點頭。

“人不可能一輩子都是逆境的，在蹚著滿地荊棘走出黑暗的路上，至，你要好好自己，這樣在黎明終于到來的時候，至，你還有力氣去追。”以前都是周覓罩著宋遇白，所以讓甚至忘記了，眼前這個人其實比還大了幾歲，如今被說教，甚至有點反應不過來，怔愣地抬頭仰視著他，迎著他鄭重的、勸的目，聽見他又一次一板一眼地重復：“周覓，你要學會好好自己。”

周覓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宋遇白已經把桌子都收拾了，出去把碗筷全都刷完了，回來的時候，看見手里著那板地西泮片，仍舊神游天外似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宋遇白什麼也沒說，給倒了杯水，卻搖搖頭，接過水杯放在了旁邊的柜子上。

對于那藥，宋遇白還是什麼都沒問，卻心中釋然地坦白從寬了，“這藥啊，上次我舍友們來的時候發現了，已經被扔了一次了，但我前段時間沒了這玩意本沒法睡覺，所以后來我又著找醫生開了一板。”

宋遇白看看剩余的藥量，了然道：“現在減量了？”

周覓點點頭，“這段時間蔣檀經常來——就是我們航醫，有‘空軍讀心人’外號的那位，所以我的狀態其實已經比最開始那會兒好不了，”說著，自嘲地苦笑一聲，“不然這一板早不夠吃了。”

“這玩意治標不治本，都是在自欺欺人。”

“你說得對，所以……我不吃了。”周覓說著，輕松而準確地將那板藥片投進了不遠的垃圾桶里，打起神來，目里終于有了些往日里明艷的彩，眨眨眼睛，對宋遇白笑起來，“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吃了。”

宋遇白扶了下眼鏡，挑眉，“我說話這麼管用嗎？”

“大部分功勞應該是檀姐的吧，你充其量只做了將我拉出來的最后一杠桿。”周覓愧疚地搖搖頭，長嘆一聲，“你們說的我其實都懂，我得好好的，不然對不起那些對我好的、對我有期待的、拿命救了我的人，我知道這些天是我混蛋，但我一直在死胡同里繞不出來，因為我知道我師父走后師母他們有多痛苦，他們那麼痛苦，我這個造了他們全家悲劇的人，憑什麼就能走出來好好的過日子呢？這樣也不公平。”

“你師父救你，其實是把更大的寄托都放在了你上吧？”

“正因為我這樣我才更愧疚，”周覓落寞地苦笑著靠在了枕頭上，仰頭看著天花板，“因為我再也飛不了了。師父的寄托也好，師父的希也好，他想讓我沖刺的‘金頭盔’也好，我全都沒機會了。”

“如果你折斷了自己的神支柱讓自己廢在這里的話，那才是什麼機會都沒有了。”宋遇白搖搖頭，一字一頓地說：“我認識的那個周覓，不應該是這樣的。”

周覓笑起來，“你認識的那個周覓應該是什麼樣啊？”

宋遇白想了想，起去沙發上把他帶來的那個袋子拿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