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有時覺得，自己并不完全活在現實的時間線中。

現實經常被拉得太過漫長。是活在一些值得的瞬間，然后在剩下的時里，期類似的時刻再降臨，以此來抵擋所有的苦。

記得的兩個瞬間，都跟深夜有關。

一個是在山中別墅，偶爾留在那里過夜，推著人到臺上，自己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抬頭看著墨一樣深的夜，星點清晰而明亮。廖宋只要想起它們的是穿過了上百萬年才到達眼睛，心里就會涌出一種莫名的。跟旁的人說，宇宙很浪漫。他則會低笑一聲，說它知道個屁啊。廖宋也不惱，笑地說，就是它無知無覺才浪漫啊。有一天我也會消失，飄到哪里是哪里，星只要在，就能照我。

一個是在那時候租的小窩，外面狂風大作，暴雨如注，閃電劃過夜空的時候，會有種被包裹起來的錯覺。他喜歡不吭聲地做些小事，給剪個指甲，拿巾把懶得的發攏到半干，諸如此類的。也會索取些報酬，借巾把拉近些，低頭忽然輕啄吻一下，兩下，到第三下廖宋會笑著躲開，被他拉回來深吻探。

這些瞬間，都跟他有關。

所以廖宋清醒的時候，并不常常去回想。

只有偶爾喝多了，才會慣一回自己。

回憶真是惱人的東西，毫無用，可就像頑疾一樣，很難趕走。

廖宋盯著他，鉆腦海浮現出來的，卻有跟幾年前重疊的那個人影。

只是那時候，他說什麼就直接說了，什麼也不顧忌，不像現在，連頭也不抬。

廖宋忽然撐膝蓋起，去餐桌旁倒了一杯檸檬水，無聲深吸了一口氣，才拿水返回，把水杯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吃完早點回去休息吧。”

以前畢竟是以前。

擱那時候，于公于私，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人，一點不對勁都能讓翻來覆去一晚上。

他雖然作了點，但是個很能忍的人，有時候本沒法從反饋中確定，他做某項恢復訓練到底痛苦不痛苦，除了監測數據以外，都快修煉出看微表的功力了。

那些日子其實遠得都看不見了。也覺得早八輩子都忘到了腦后。

可他在眼前，廖宋才被拖拽回去，被迫發現，沒有一個細節褪了。

裴云闕沒再說話，安靜地吃完了面，走的時候，廖宋拉住了他。

他回頭，輕嗯了一聲，尾音微微上挑，將期待藏得很好。

廖宋躊躇了一下：“如果沒什麼事……”

抬頭進裴云闕眼睛：“我們就盡量，別見了吧。”

裴云闕沉默了很久，點頭：“知道了。”

廖宋看向別，自我說服似的點了點頭：“我看你也，也好的。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對吧？你的世界，會很廣闊——”

聲音越說越小，就這樣，有些說不下去了。

不止如此。

裴云闕這樣的人，生命力和意志力一樣頑強，本不會缺好人來他。

如果那天來了，就算是作為老人，也會為他高興的。

裴云闕依然是很平靜地點了點頭：“嗯。”

他轉要離開，卻在門關上前又折回，虛攔了一把：“廖宋。”

裴云闕神看起來很認真，甚至有些嚴肅，廖宋也不自覺直了背脊，莫名的張。

“你當年給我的話，我送還給你。你很適合繼續去讀書，我覺得，可能比現在你要做的事更適合。”

廖宋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愣了好幾秒，才道：“……噢。”

眉頭微皺，突然笑了笑：“但我首先要活著要賺錢吧——”

頓了幾秒，見他還垂眸著。廖宋便點了點頭，說：“我會考慮的。”

裴云闕凝視了幾秒，也道：“好，晚安。”

直到門徹底關上，廖宋才對著空氣輕聲說。

晚安。

今晚來接他的是虞琛，虞大爺剛從酒會上被折磨完退下，又被這位祖宗召喚過來，還是一陌生小區，裴云闕上車以后，虞琛就開始嘮叨。

“大哥你真該慶幸，我今天沒喝酒，不然你就等著吧。而且我說，這里的路真的—難找誒，你知道我繞了幾圈嗎天，你不是住國世紀嗎，怎麼又跑這了？見客戶？還是見那個天才啊？他住這？上次你那個，合伙人伊桑不是說你們最近忙得吃飯都二倍速嗎？睡覺都車上睡，真這麼夸張啊？哎我看看，黑眼圈多了嗎？嘖，臉也不是多難看……就是像被掏空了哈哈哈哈哈哈！”

裴云闕一直閉目養神，也不知道是睡著醒著。

直到虞琛停在紅綠燈上，側頭嘲笑他像被掏空的時候，裴云闕才睜眼，瞥了他一秒，虞琛立馬收笑了回去。

裴云闕把車窗摁下，讓夜風灌進來，問虞琛有煙沒。

虞琛指了指前面，讓他自己在箱里拿，又皺眉看他一眼：“不是吧，你不都戒了嗎，上次我去波士頓找你，你還不要——臥槽！”

虞琛差點從座位上彈起來，人一個激靈：“剛剛那小區，不是那廖——”

裴云闕依然沒搭腔，打火機的火從他指尖一閃而過，煙霧極細地升起。

他要出差了，三周。

現在看來，廖宋其實一點也沒變。

認準的事，認準的路，就會一腦地走到底。

只要認為那是正確的。比如說，跟沈則走下去。

車線很暗，裴云闕的側臉罩在半明半昧的里，漠然冷淡。他現在的冷臉，比幾年前殺傷力更甚。

虞琛踩下油門，小心看了他一眼：“哎，別怪兄弟沒提醒你，聽說廖宋現在是，有……穩定關系那種。”

裴云闕低頭吸了口煙，輕哂一聲，聲線懶洋洋的：“說點新鮮的。”

虞琛瞪眼：“你知道啊——”

他想到什麼，警惕道：“裴云闕，現在可是法治社會，這幾年嚴打，你別想著找人把他做了。”

裴云闕看他一眼，有點無語。

“我像那麼無聊的人嗎？”

虞琛點頭：“也是……”

裴云闕：“也不可能跟坐牢的人在一起。我沒那麼蠢。”

看他那一臉理所應當的樣子，虞琛一口老梗在心頭，趕轉移了話題：“……你直說吧，我來接你的，還是差我來做苦力的？你可要想好，盯人家要是被發現，你真的吃不了兜著走。”

裴云闕把一張薄薄的名片甩他懷里：“幫我查下這人。”

虞琛空掃了眼：“蔣廬……進康那個副總啊。人脈廣的，最近不是在跟——”

他頓了頓，了然笑笑：“行，知道了。”

廖宋過了快一個月安生日子，中間跟許辛茹吃了兩次火鍋，跟許宸喝了一次茶請教了些問題，許宸勸盡人事聽天命，如果跟立和的合作真不行，就算了，只要留下好印象也。廖宋笑著說當然，看起來是完全放下的樣子。

也確實不那麼放在心上了。

這二十來天，睡眠質量非常好。

沈則也忙得飛起，不怎麼給來電話了，就是每周幾個信息報備著，那個敷衍勁兒看得清楚，也懶得自討沒趣。

一個周末晚上，廖宋提前打扮了一個小時，把長長了些的頭發盤起來，用珍珠發夾卡住，換了一香檳的長。

立和那邊發來的邀請，去不去都得去。

進康的人是肯定不會缺席的。就算沒有機會——

廖宋在鏡子前涂了層薄薄的口紅，心想，當好好收尾也行。總不能讓人把臟水都往上潑。

不枉他們上上下下努力了那麼久。

餐會包下江邊酒店頂層，一整層室加室外。

立和的院長坐主位，最近的側邊兩個位置是空著的，蔣廬一來，敬酒自敬到了位子上。

院長只抿了一小口，抬眸看見快坐到角落的人，忽然發現了什麼新鮮似的，慈眉善目地舒展出一個笑容：“誒，你們是同行，小蔣你上次還跟我聊過——記得吧？廖小姐是吧？”

院長看了眼蔣廬，笑瞇瞇地：“剛好，就跟聊聊。”

蔣廬明顯慌起來，陪笑道：“有些話我說了也不算數，您可以去問啊——”

廖宋坐在那邊，也沒一下，悠哉游哉地啃了兩口沙拉里的葉子。

蔣廬話音沒落，有男人的聲音先行一步，爽朗悅耳，笑著道：“伯伯，我們來晚了，抱歉啊。剛接我弟去了。”

程風致走到蔣廬那邊，眉頭輕挑：“麻煩。”

裴云闕則在對面安靜落座。

廖宋是個乍一眼看上去，氣質偏向秀麗溫和的人，的骨架生得小巧致，五相較之要淡一些。

做公司這幾年，這幅皮相也騙過不人。

用跟了好幾年助理的話來說，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那勁頭火一樣地在永恒燃燒。

廖宋會拜訪一個轉走的病人六次，不是為了爭取他回來，是想讓他知道方案有問題，并不單單是跟另一家康復中心的理療意見不合，是繼續下去病人可能會耽誤最好的時機，持續對脊柱造形傷害，最嚴重的況可能會導致偏癱。

也會為了爭取最初的客戶群連跑六個城市，在機場候機樓遞出方案，跟醫院建立合作也是，一開始本不敢想，但有三分可能都會去試一試。

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不是獨自在湖面劃舟的人了。

負責。

這個常見又死板的用詞，對廖宋來說，幾乎像是安生立命的基石。

的人生想活得踏實，建立在三個字上：不失信。

員工們既然選擇跟著，就有責任讓他們能拿到跟能力匹配的薪水，在這座城市好好地生活下來。

背著很多貸款，欠著很多債，哪天能睡足六個小時已經是莫大的幸運。

所以廖宋前段時間剛聽到流言時，坐在辦公室里悶了很久。

想不通，怎麼會有人長了腦子不用，像活在下水道里的蛆蟲，以自己棲之地做樣板間，得意洋洋地宣布，整個世界都是他所的這個糞坑。

蔣廬甚至沒跟接幾次，他們明面上打過的道僅限于點頭之。他的臆想能力如果能像風力發電一樣當資源使，足夠幫他發出地球繞火星兩圈再飛回來了。

說攀著不同靠山一路爬上來就算了，這種桃流言是廢最扯的惡毒借口。說脾氣不好，對病人們也是前當孫子后當大爺，給他們康復中心了錢，能不能得到相應的完善康復理療還不一定，要看病人背景夠不夠強，才會屈尊降貴地去親自跟。

蔣廬這邊還沒跟院長聊完，程風致便讓他讓位。

本來按他的臉皮，怎麼也會磨多幾分鐘的，但看清程風致和對面的裴云闕，他飛快起，給程風致讓了位，沖裴云闕陪了個熱笑容。

程風致表面上只是個公務員，經常在警局忙到灰頭土臉的，但背后把他帶大的養父，Nicole Ching,程鈞，裴家多年的至老友，也是立和的運營合伙人之一，只不過人早都甩手去了歐洲退休生活了。

裴云闕作為他的親弟弟，在外面這幾年，跟程鈞之間賬目之間也有親的往來。

蔣廬心里有了點底，就退到中間偏后的位置去了。

果不其然，院長看到程風致落座時驚喜溢于言表，忙人給他斟上酒，拉著他問父親的近況，本來今天的場合也不是商業質濃厚的餐會，這主桌上的人大都各聊各的，程風致也就陪了兩小杯。

一番寒暄后，程風致忽然想起什麼，看上去頗有些歉意，笑彎了桃花眼：“誒，剛才來時，您好像還沒跟那個……”

他轉頭看了眼蔣廬的方向：“那位先生聊完，我沒打擾你們吧？”

蔣廬連忙擺手，很是大度道：“沒沒，沒有，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院長放下酒杯，笑瞇瞇道：“剛才聊到安瑞的小廖了，是吧？”

廖宋沒抬頭，蔣廬搶在先開口了：“廖總可是人才啊，一個人撐起了安瑞，這麼多年也算是……費盡心了。就是人不可貌相，哈哈，脾氣好像很直率火——哎，今天裴總剛好也在，你們之前還一起吃過飯的，是吧？怎麼樣，你們聊得愉快嗎？”

都是年人了，是踩是捧一聽便知，更別提還有些圍繞著廖宋的風言風語。程風致聽懂了，但還是很驚異地瞥了蔣廬一眼。

天。

是誰給他的勇氣提裴云闕的。

難不還指這位附和嗎？絕了。

一整個長條餐桌上，唯二兩個始終沒說話的人，剛好坐在對角線上，同時被cue，兩個人倒是很有默契，剛好都在低頭吃東西。

裴云闕穿了深灰的休閑西裝，袖口挽到小臂，懶散優雅地切魚。蔣廬提到他，他跟聾了一樣，別說抬頭了，眉也沒一下，半點反應都沒給。

廖宋不可能像裴云闕那麼自由，還是停下了叉沙拉的手，抬頭笑了笑。

“蔣總過獎。您給我戴得高帽子我實在不起，只要您沒事別去猜度我的——”

“不太愉快。”

廖宋話還沒說完，就被男人溫聲截斷了。

要說本來長桌上的人表面上還聊著詞不達意的天，一只耳朵豎起，聽這邊明里暗里的鋒，裴云闕一開口，基本上也沒什麼人說話了，全都了過來，認真八卦。

本來他這張臉就生的，數賓客認得出他是裴家幺子，剩下的只覺得這人長得太優越，太先聲奪人，無論丟在哪些人堆里都會迅速吸引所有目——可他們竟然沒有印象？

廖宋沉沉抬眼。

他湊什麼熱鬧。就這麼記仇？

裴云闕懶懶地用叉子給自己送了顆藍莓，眼皮都沒掀一下：“按照你給我的說法，廖總這幾年，主要靠相吃飯，脾氣差，不敬業，看碟下菜，那我們為什麼會吵起來呢？你猜猜。”

蔣廬聽到裴云闕話時的喜悅慢慢退了。

他心底忽然升起一不好的預。

“當然是因為我追不理我。”裴云闕輕笑了笑，放下手里的刀叉，慢條斯理道：“所以我們來打個賭，蔣總。如果你能拿出證據，證明你說的那些話，我從這里跳下去。”

他食指在空中虛點了點，指向夜空下的江面。

“證明不了的話，你跳。”

裴云闕往椅子深靠了靠，雙手疊，手指修長白皙，指甲都修剪得圓潤干凈。

一片寂靜中，他又語氣溫和地補了一句，聲線低了些，出幾分全然相反的驟然沉：“我向來說到做到，蔣總大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