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白發 “太子已起謀逆之心,還殿下早……
太子自認為, 他的言辭已經足夠懇切,所求也并不過分——甚至可以說是,“卑微”。
為儲君, 想讓自己已近年的長子、嫡子學習政事, 竟然還要說出一長篇話苦求,竟然還要賠笑,擔心聖人不會同意。
他這太子,做得還不如齊王魏王兩個郡王自在,更不要說與楚王相比。
而聖人……還真的沒有同意。
“你有這心, 是很好。”看著他的臉, 皇帝說,“可新年在即,他們兩個孩子遠行離家,朕心不忍。朕不願看你出事, 難道就忍心看孫兒吃苦?韓王妃才給朕新添了重孫, 孩子還不滿一個月, 何必就他父親離京。就讓他們小夫妻, 團圓過個年罷!”
“你母後的忌日……朕還要帶你們同去祭拜。”他擡起手,了太子幹瘦的臉頰, “別多想了,好生養一養。”
他嘆道:“別你母後,看了心疼。”
皇帝的手指按過太子左臉,指腹的紋路在太子單薄幹瘦的臉皮上,似是隔著皮, 直接在他的骨頭。
悄悄地,狠狠地,在皇帝的手指終于離開他皮之後, 太子打了一個涼意遍及全的寒。
他為什麽瘦了這麽多?
——是他給楚王下毒還未能,日夜驚懼憂心所致。
皇帝為什麽……又提起他的消瘦?
這是警告,還是……
正在上午,京中天明朗,紫宸殿裏亦然線明亮。時間似乎變慢了,一切在太子眼中分外清晰。他看到皇帝鬢角散下的幾白發。那頭發有些短,應是幹枯糙,自行折斷,沒能再束到發髻上。他的發髻已然花白,即便是一國之主,“真命天子”,也逃不過人生在世,生老病衰。他的臉上也早生出許多皺紋,不再。曾經有力將他高舉的雙手皮松弛,手背上也有了零星的深斑點,與壑分明的紋路,的確,是一雙老人的手了。
父皇老了。
他們是三十五年的父子。
他是父皇的長子,是父皇,唯一親手養大的孩子。
“兒臣……知道了。”
憑著終于升起的孺慕、孝敬之心,太子低頭,行禮,甚至微笑:“那兒臣這就回去飽餐一頓,必不讓母後再添擔心。”
“……去吧。”皇帝攥了攥掌心,沒再與兒子接。
太子恭敬退了出去。
這個冬天真是極寒。才出殿門,他便被冷冽的朔風吹得閉眼。終于上轎,回到東宮,他無視了太子妃邊的相請,扔下鬥篷,大步走回自己殿。
他也有白發了。
對著鏡子,他幾乎一一細看自己的頭發。
他不僅已經有了白發,甚至還不是數幾。梳頭的太監手藝不錯,有近乎小指一半細的一縷白發,被小心藏在其他黑發之下。他只需輕輕一撥,便能看見那集的,他憂懼的、恐慌的……不再年輕的,衰老的,證據。
他已經活過了三十五個年頭,做了三十年太子。
父皇有了重孫,他也早在大郎婚的第二年,就已經做了祖父。
“讀書”的祖父。
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盡心教導的祖父。
看了鏡中的自己許久,他沒用午膳,來到了太子妃的寢殿。
“澤州、代州、慈州大雪。我說,送二郎和史一起去河東賑災,沿路學習,看一看百姓疾苦,父皇沒應。又是說‘路遠’,又是說‘不忍讓他吃苦’,又讓我別多想。”他苦笑,“父皇長壽萬歲,恐怕,二郎要和我一樣,先做三十年的‘讀書郡王’了。”
“連一個小小的離京學習之請都不許,也不必……再想其他。”
他閉上眼睛,似是睡了,也似只是無力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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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楚王生辰宴會之時,太子妃請來了自己娘家的長嫂——工部尚書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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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雀與楚王婚滿一個月,正在楚王生日的前一天。
已在昨日搬回楚王書房後五間。不過,因新殿未,今日招待赴宴的賓,仍在寧德殿。
太子依舊沒來,來的是韓王。韓王妃因生産不滿一月,亦不曾來,倒是上次不在昭宮的八皇子妃來了。
前幾日,八皇子妃的孩子滿月,青雀和楚王也去宮裏赴了宴。既已見過,妯娌之間,便算相。雖然各自丈夫的心不在一,前殿席上未必和平,總有些口舌之爭,但在後殿的這些王妃、皇子妃,卻沒人主生事,更沒人當面諷刺青雀,只是照常吃酒、聽曲、樂。
到黃昏之前,筵席和平結束。
送走來客,回書房等楚王回來,青雀想起了他親口解釋的,他與齊王、魏王之間的恩怨。
“齊王的母親賢妃,與魏王之母德妃,同是皇帝在東宮便有的妃妾。但賢妃為良娣,德妃本只為承徽,是皇帝登基、先皇後薨逝之後才有寵。”
他從自己出生前說起:“賢妃與先皇後分似乎不錯。大公主和齊王,都與太子年歲相仿,兩人自便和他好,賢妃也似從無與先皇後相爭之意。但先皇後青年薨逝,皇帝雖然不寵新妃,卻上了潛邸的承徽,從人晉封婕妤,又晉了九嬪第三的昭媛。那時,四妃空置,賢妃才只是昭容,面對後起之秀,心中難免不平。不過,兩人才稍有齟齬,阿娘便橫空出世了。”
說到這裏,他開始笑:“和德妃一樣,阿娘也是三年便從人晉升了九嬪。偏阿娘封的是昭儀,九嬪之首,正在賢妃與德妃之上。到阿娘封貴妃,太子又極厭有人居貴妃之位攝六宮事,厭惡我這‘貴妃之子’,齊王、魏王正與他相投。從我記事起,三人便是如此了。”
“再到人,”他語氣淡下來,帶了諷刺,“他們自以為是一品夫人之子,先封郡王,早晚會封親王。誰知我滅國東夏,功勞遠在他二人之上,有我在前,他們十年未有寸進,自然更生怨恨。”
貴妃的橫空出世,阻斷了齊妃與德妃攝六宮事、位及皇後的。
楚王的橫空出世,也了擋在其他兄弟面前的高牆。
但——青雀笑了笑——人心不平,難道是做得最好的貴妃和楚王的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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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回書房的第四天,寒風稍緩,青雀和楚王到校場箭。
箭熱了,又打馬球。
楚王已無實職,除三日一次大朝會外,并不宮,仍有大把時間空閑。
而雖然離新年只剩幾日,各家都在準備年事,楚王府裏的屬和管事早已把事做,今年更是鉚足了勁要讓新王妃和殿下都滿意,一應事務,并不需青雀過多費心。
痛快打了馬球,兩人回房洗澡,才要同四郎用午飯,林峰匆忙來說:“殿下,定國公到了,說有要事回稟。”
從上次太子下毒一事,青雀已知連皇城司都有楚王的人。皇城司雖為軍,卻不十六衛大將軍管轄,直屬皇帝,執掌宮、刺探百、查大案。定國公就是目前與皇城司聯絡的人——或許是聯絡的人之一。
他突然前來,必有大事。
“那殿下快去。”青雀忙說。
楚王垂眸,握住的手腕:“一起去吧。”
青雀一愣,本沒想到推拒,便已被他罩上鬥篷,一起帶出了房門。
……
定國公正等得焦心。
他乘車過來,特地命車夫不要急、不要快,慢慢地過去,他還要看一看,街上還有什麽新鮮東西能買給殿下,一起下酒,表現得就像他平時起了興致來找殿下吃酒一樣自在。
終于在王府門前上了轎,後門一關,他就忙催轎夫“快快快”!見到林峰,也是急聲說:“快請殿下來!”
殿下來得的確很快,卻還帶了王妃一齊過來……
猶豫了一瞬,看殿下面如常,定國公決定不多說王妃不便聽。
王妃聰慧、果斷、識大、有手腕,能阻攔李夫人,沒讓李家的事牽連殿下,親妹夫還是自己人,最重要的是,殿下喜歡看重,寧願惹怒聖人也要請封,娶為正妻,他們認殿下為主,就該一同認殿下認定的妻子是主母。
太監們退出去,闔上了房門,他便拄著拐,靠到殿下邊,聲音恰好能讓王妃也聽見:“太子近日聯絡右驍衛大將軍裴永尚和左威衛中郎將李果,又分別宴請十率將領。皇城司已將東宮異盡數稟報聖人,恐怕太子已起謀逆之心,還殿下早做決斷。”
楚王并不吃驚,也不意外。
“裴永尚,”他看向青雀,“他是康國公的舊部。景和十四年,他隨康國公出征東夏,是數幾個立了功勞還留得命的將領之一。”
“李果,”他繼續說明,“是永興侯妹妹的親兒子。”
“宋家……和霍家。”青雀眼前一亮。
他們真的徹底和太子勾結到一起了!
“他準備如何起兵?”楚王問定國公。
“尚還不知!”定國公忙說,“一有消息,臣必然立刻來報殿下!”
“辛苦你了。”楚王扶他坐,在如此急的形下,竟還能一笑,“或許不必等你再來。”
“裴永尚的第三子。”他提醒。
“這個小子!”定國公也立刻想了起來,“今年夏天,殿下還救過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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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楚王十五歲從軍起,至今年一十二載,大周所有立下功勞的將領,都與他有斬不斷的淵源。
這些人,已經遍布衛、皇城司、京畿乃至天下各所有軍隊。
他才是大周軍隊的中心。
只是,他也早將大部分淵源輕輕放下,無聲藏。
只待一個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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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的下人改頭換面,悄悄來楚王府送信的當天,楚王被召了大明宮。
“真是一難未平,一難又起。”指著一份奏章,皇帝嘆氣說,“靈武、中寧也遭暴雪,百姓罹難數千。今冬的路著實不好走,這又太遠,尋常文臣如何撐得住。朕想來想去,只放心你。你快去收拾行李,領旨出京吧。”